第66章 山下来人

冬日清晨蜷缩在温暖里，拖延到不能再拖的时候再起床最幸福！

以上是乐游弟子人人都会的陈词，其中不包括小师弟楼夙。

这位是个无论寒暑，卯时就能爬起来练剑学心法的强者。

晨起的钟声响起意味着一天的开始，也只敲响三声。

今日不一样，楼夙还在练剑，就听得青铜大钟连连敲九声。

非年非节，怎么就响了九声？

楼夙连忙回去换弟子服饰，再往乐游石刻那里赶去，他到的时候，师兄师姐们都已经到了。

外门弟子在议事堂外静候，堂内端坐的几位掌门长老，解依山没来，那就是不会来了。

掌门下方左位悠悠然品茶的老人家身后跟了数十位护卫，手捧宝匣，庄重肃穆，皂靴乌衣官服，外罩狐狸毛大氅衣。

仙山屋内不烧暖炉，从前山上的凡人只有饕餮堂的人和赵老头子，灶火不熄，凛冬不觉冷，先生的居所有掌门的术法维持，也不会冷。

傅东风仙骨废了，可也不是能冻死冻伤的凡人，而曲濯和小如有人照顾，自不必说。

这议事堂，不是出了大事都不会到这里面来，别提烧炉子了，平素连个人影都没有，愈发冰凉冷寂。

鬓角满是白发的老人家手头轻颤，和赵老头子的年纪有得一拼，却没赵延年康健，苦了他这把年纪还要到这等苦寒之地。

楼夙到了议事堂内后先拜掌门长老，又给师兄师姐见礼，最后才朝这位老者拱手。

老头子沙哑的声音问：“这就是仙山最小的弟子吗？”

赵湖亭不热络不冷淡回道：“他是依山师弟的另一个亲传弟子。”

“风姿卓然，世无其二。”老人家自说自话道：“老朽是个老而无用之人，姓沈名征，仙长想必就是雨夜天子城逢仙的楼小仙长了吧？”

楼夙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还没从沈征的名号里回过神来。

大周乐熙年间，皇帝亲自请一位避世隐居的先生出山，惨遭逐客，以“红梅不肯配，白鹤愚且鲁，兰庭未闻芳，竹林纳疏影”为由，说自己德行还不到家，拒了君主相邀。

这事刚传出去的时候，有嘲笑他愚笨的，有敬佩他清高的，却无一敢说他沽名钓誉。

能得帝王登门相请，学识学问必然不差，恐怕治国策论的高见才是帝王看中的缘由。

传闻说，当年才满天下的催春兰亭，正是沈征的学生。

亲传弟子就被这么一句话怔住了，赵湖亭轻咳，“楼夙确实是依山师弟从天子城带回来的弟子。”

绝口不提傅东风曾在城门口，一步之遥。

沈征也好似不知此事，拢住大氅，双手插袖，问道：“不知小仙长可有为我大燕百姓谋福祉之意？若肯下山，陛下愿以国师之位礼遇。”

挖墙脚挖到眼前来了，解依山不在，赵湖亭坐得住，韩月桥坐不住。

“仙门不插手凡俗之事，沈老在为难我们弟子。”

沈征胡子抖了几下，慢吞吞说道：“当不起您的沈老二字，若我所知不错，这位长老比我多活了几百个年头，若论辈分，我连您的子侄辈都算不上。”

韩月桥：“……”辈分是这么排的，毕竟人人发憷的赵延年还要管掌门叫一声二大爷呢！

可谁见他叫过，就算他肯叫，外表看着正当壮年的赵湖亭敢答应吗？

亲传弟子们互相看看不说话，陆云屏笑着打圆场，“乐游山弟子还未出师，就算要货与帝王家，总也要等他们出师，再挑一挑好赖。”

“要说当今缺一位国师，不提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弟子师侄，别家仙门可是有现成的。”

比如，仙室山的渡海圣子，浮玉山的剑修谢三问。

李孤阳学不来师妹的巧舌，直说道：“想必其他仙门近日有神京来客。”

这当然是心知肚明的事，但你放到明面上说不体面，陛下广撒网，就为捞一个国师。

李孤阳拆穿了沈征，未见他有异样神情。

老头子年纪大了，却不糊涂，低垂的眼眸缓缓轻抬，看向赵湖亭，说道：“其他仙门自然也有使者，陛下特意选了老朽来乐游山，其用意可见一斑。”

是了，除非皇帝亲临，否则不会再有比沈征更诚心的身份了。

年迈蹒跚的老者不远千里而来，一步一步攀登雪山，为了要一名小弟子做国师，诚心足够了。

陆云屏还想挣扎，笑道：“用意我们明白，就是太真诚了，期望太高，难免会成为负担。现在看小师侄不错，说不准在等几年后别家仙门的弟子更出挑，您再看不上了，又不好明着拒绝他，那多难堪啊！”

扯来扯去没完没了的，赵湖亭直说：“既然问的是楼夙小仙长，做与不做也是他该决定的事，他年纪虽小，心里有自己的成算。”

这样就好了，若是楼夙不想当劳什子国师，他眼下就可以拒绝，他若是想，长辈们拒绝了也没用，及冠后他依然可以下山追逐名利繁华。

沈征便看向他，说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师之位一直保留却悬而未定。”

“太和山居然没出一个人占这个位置？”何元初不想做出头鸟，她只是下意识地把皇室朝廷和太和山绑到了一起。

沈征道：“顾长老有此提议，陛下以‘前朝观星楼破败不堪，危楼不配仙长身份，新朝初建百废待兴，不宜劳民伤财’为由拒绝了。”

这个理由……惹人发笑。

顾双城听到的时候应该很生气。

楼夙没有笑，该问清楚的都问清楚了，他先是看向他大师兄，大师兄撑着下巴歪头看向殿外，就是不看他。

国师啊，比帝王好做一些，但是比仙人难做好多！

尤其是燕秋衡的国师，就算楼夙天赋异禀，也要五六年之后才能出师。

五六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他心底抗拒，但又不想拒绝。

如果是国师的话，不用傅东风做回姬曜凌，楼夙也能代为完成他的心愿。

在场的没有人能替他做决定，楼夙坚定地攥紧了拳头，对沈征道：“沈老先生，现在我给不了你答复，倘若那位愿意等我出师，届时我会考虑这件事，到那时候再告诉您我的决定。若是现在需要一个明确答复，还请另寻高明。”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沈征沉思片刻后道：“经年之后，吾皇和老朽在神京恭候小仙长。”

钟酉和何元初面面相觑，他们之前不以为意，没想到小师弟竟然真的有去给燕秋衡当国师的念头！

张翠微和韩香絮不约而同看向大师兄，其实看不到他的神情，这人好像睡着了一样，大袖叠落案几，偏头撑着手腕，脸庞向袖内，遮得严严实实。

掌门和长老们齐齐皱眉，本就是要楼夙自己做决定的事，他们不能出尔反尔，便默认了不能阻拦。

“大师兄？”韩香絮轻喊道：“小师弟飘到你眼前了！”

不是飘，那叫移，傅东风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楼夙排行末尾，坐位自然在最末，路过傅东风的时候停了一瞬。

一瞬而已，傅东风心里默默说了八百句话。

小孩子真的烦人怎么喜怒无常的他到底怎么想的？这可是我当亲弟弟养的，反正我是活不了八百年，还等着三百年之后他给我养老送终呢，现在就已经想着要给燕王朝当国师了那以后还回来吗？

极其隐秘的角落里阴暗想到，小孩子说的话果然不靠谱，前些时候还明里暗里要他去夺权呢，转眼的功夫跑到敌对阵营里了！

白瞎了他辛辛苦苦学的转糖画，哎，要不以后还是下山卖糖画去吧？

……算了算了，人家不是没说一定要做劳什子的国师嘛，反正还是小师弟，总不至于日后相见先砍一剑，再打一架，你死我亡啊！

走不到这份上，那就……随便吧。

糟心的事全抛到脑后，傅东风迷蒙着眼打了个哈欠，扭动手腕，锤了锤肩膀，就见沈征挥挥手，他身后的十几名带刀护卫捧着宝匣子入到堂内正中央。

沈征说：“此来仙山，得见美玉良才，起了为吾皇招揽人才之意，差点耽搁了正事。”

端坐主位的赵湖亭斜过去大大咧咧翻了个生动的白眼，什么得见美玉良才，何必分什么正次，恐怕你来的时候要办的就不止寻国师一件事！

列下领头的带刀护卫之前不说话，这时候看起来竟然品阶还不低。

他道：“吾皇九月生辰宴过，本打算送请帖来的，念及朝中并无飞天遁地之能人，故而未能及时送到，乐游山距神京路途遥远，年纪大了，路上又耽搁了些时日，拖到如今才来，年关将至，且当是年礼。”

钟酉看不惯这等做派，楼夙的事他插不上话，但这等假惺惺的话，实话实说的结果一样，没必要客套这一下。

他直说道：“我们八月中旬在太和山，见到了去给太和山送请帖的神京天使，那日闹得很大，若是诚心，那时候的请贴自能转达，可见你在说胡话。”

“这就是沈相奉命而来的另一桩事了，陛下听闻太和山闭山三年，特请各位仙长高抬贵手，能减些时候。那日派遣的使者没见过那样浩大的声势，故而未能将生辰延请传达给各家仙门，仙长们也知道，陛下生辰太和山无人出面，难免有人活泛，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你想怎么办？”

带刀护卫伸出两根手指，笑得很是轻狂，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一般，说：“请仙长出手，或者，让太和山早些解封山门，为吾皇排忧。”

赵湖亭微眯着眼睛道：“要是两个条件都不行呢？”

“自不敢劳动仙长大架，只是难免依仗仙山的名望。”

这已经……够欺负人了。尤其是韩香絮，她还道自己搅弄了泥潭，只是潭污泥而已，却原来是一条镶了金边的臭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