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这一闹夜已深了，花家的弟子扫了庭院，领了兄弟姐妹的尸骨用草席先裹上，便各自痛哭了一场，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花府一时间萧瑟苦情了许多。有些弟子找了火折子，把灯都点上了。

花灯不灭，府里仍然彻夜长明。就像无事发生过一样。

然而自方才开始，庭院里便阴风瑟瑟，大家都不敢去卧房里睡觉。如今花子言的怨魂实力忽然增强数倍，能轻而易举突破结界，谁还敢睡觉？开玩笑，现在睡觉都是极限运动了好吗。

一群人蹲在院子里不敢动，硬生生睁着眼睛等天明。有些人撑不住了，他们的朋友便先放哨，几拨人轮番换岗，倒也算缓解了燃眉之急。

季青不必睡觉也可以撑好几天，她便手按着银镖，待花子言的阴魂什么时候有了举动便要出手。

她满含可惜地想到，天壤不在手。若是天壤在手，剑魂便能直直把那怨魂劈开，还用像眼下这么愁吗？可是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寒风乍起，几片翠滴滴的落叶随风而送，远扬飘去。季青动了动鼻翼，这股风又森又寒，凝着极为强悍的怨念。

花子言执念已深的怨魂，终于还是来了。

季青眼神一冷，手中银镖寒光闪烁，她不大不小的声音却贯彻整个庭院，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小心些，他来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谁。

虽然不愿面对，但自从花子言灰白色的巨大半身人像擎在天穹之上以后，他们必须得承认，花灾的开始，就是长眉城花氏传人起了开端。

他的执念成魔，化为涌动不尽的怨念。

可是花家的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他非要让大家一起陪葬？

就像是某种使命和任务。

天穹墨色如织，云本像棉絮一般丝丝条条，半遮半掩，猛而大风刮过，倏忽间云遮雾绕，月亮的光稀稀疏疏漏下来。

花瓣子打着旋儿飞起，像一场绵绵延延的春雨般杂乱地下着，从空中落到地面，飘飘洒洒。百树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听最终“豁朗”一声，万千朵瑰丽绚烂的花盛放开来，一大朵挤着一大朵，鲜艳夺目到似要吃人入腹才肯为止。

花家弟子全都警备地站了起来，摆成一个阵型，手执佩剑，严阵以待。

唯有天上绵绵不绝的瓣子在窸窸窣窣地下着，落了人们满头五彩纷呈，季青眨眨眼，睫毛上挂了花粉，一抬头对上乌子昆的眼睛，两人正是一红一绿，凑一对刚好赛狗屁。

“你头绿了。”季青道。

乌子昆嗨呀了一声，无所谓地招招手：“反正我还没老婆呢，绿了能怎么样？绿了要是能凭空给我绿出个老婆来，那还真挺好。”

没工夫继续油嘴滑舌，那层叠厚重的云雾里探下半个巨大的身子来，灰白如雕塑，却阴阴透明，他巨大的声音回响在花府上方：“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迟钝地透露出一种被葬于地下很久的怒不可遏。

那音浪袭来，震得普通弟子浑身颤抖。花子言的实力增强了不止数倍，他就像得到了什么高人指点一样，飞升似的进步。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空旷的声音久久回响，前一波音浪叠上后一波，他的迟钝一分一毫在减退，似乎在适应身体里的力量。

他猛然发怒，骤然急雨般落下一片花瓣子。明明是柔软的根茎叶，砸在身上却带起一阵钝痛。

花子言半只身子擎出来，他僵硬的面孔上显露出滞塞的怒容：“快和我走，快点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季青一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然而不等她细想，花粉如附骨之疽一样可怖地发起进攻，季青飞镖划了一圈，那花粉便隔空割裂，乌子昆拳脚相加，灵力光晕倒也打退了那些东西，史稞郎混在花家弟子里倒也还安全。

巨大的半身人像灰白渗人，他的嘴角牵扯出一抹生硬地微笑，眉头仍然紧锁，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的怪异。

下一刻，花子言双掌翻拍，震飞之人统统化作百花骷髅，死得那么轻易，就好像在碾压一只只蝼蚁那般简单。

他大声狂笑：“鬼门！鬼门的力量！”然而他的眉头紧锁，仍然呈现一种怒容之感。

季青觉得再这么下去肯定不行，点地飞身，银镖冲那灰白巨像上钉去，花子言的双掌隔空握住，好像废了些力气才甩到一旁。

她一怔。

自己的修为已是这一辈里几乎问鼎的程度，老一辈的仙君也要让她的修为一二，虽然飞镖并不是最趁手的武器，但杀鬼绝对是毫无问题的。

花子言的力量超出了他的自身范畴。

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此番是借助了其他事物的力量。

那银镖被震开飞回季青手中，花子言的邪气仍残留在这上面，季青干脆丢下飞镖，拳脚裹上厚重的灵力光晕，直直朝花子言的门面打去。

花子言被痛击得歪头，接下来却一掌拍过来，季青对比他的巨像虽小，胜在灵活，虽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邪气入体，霸道而强悍，让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种邪气，绝非世上任何一个邪修可以做到的。

季青飞身而下，退回到乌子昆身边，他正赤手空拳对抗花瓣侵袭以保护史稞郎及众弟子，见季青吃力，百忙之中抽空问道：“怎样？”

“不行，我现在没有趁手的武器。”季青摇摇头，“若是……若是我以往用的惯的佩剑还在，倒是能杀了他。”

乌子昆似乎在思考什么，然而不待他再仔细去想，天穹上浓墨重彩地出现了纯黑如碳的云。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正在扩散自己的力量，试图一句摧毁整个长眉城。

季青现在总算懂了什么叫火上眉梢，以前她拿着天壤和人打架，也就是为了决个高低胜负，荣誉一项项拿的手软。可如今真到要用的时候，关于黎民苍生之时，那东西却又用不到了。

她一翻手腕，试图召回天壤，然而回答她的是识海里一片铁器翻滚的铮铮声，又凌又乱，冲不破三虚仙岛的禁锢。

“……可恶。”季青低低咒了一句，“敛明那个老东西，就知道在这种事上繁文缛节。”

乌子昆眼见若是再不阻止，长眉城必定生灵涂炭，猛然一咬牙，下了一个爽快无比的决断。

“金名状！”他大喝一声，天边飞来一道绚烂夺目的金光，如晨曦之阳普照四方，蓦然光亮如白日。

季青眉头狠狠一动。

星罗乌家的那把传世之宝——金纹弯刀，金名状？

定睛看去，乌子昆手中飞来握住一把同体金纹的弯刀。弯刀如钩，愈发彰显少年英气，衬的他眉目生辉。本就是剑眉星目，如今却像太阳之子。

他手持金纹弯刀，横空劈出一道势不可挡的金□□刃，直直打向花子言灰白的躯体，那巨像在金纹弯刀的耀世光芒之下，显得很是苍白无力。

花子言的怨魂显然招架不住，那强劲的刀锋金芒闪烁，曜日光芒大杀四方。横竖撇捺劈去四个方向的金色气刃，花子言已然元气大伤。

巨像在天穹上倒退两步，灰白色的后背散出趋于消弭的影，片刻后又拉紧复原，他似乎被激怒了，双手托起，花瓣绞杀了数人。

然而当务之急不是这个，乌子昆咬着牙举起金纹弯刀，两颗虎牙支着，他臂膀紧绷，使出巨大的力气向天穹上的黑云劈去，他必须阻止这东西扩散。

十数个金刃劈去，碳一般的黑云才破碎开来，层层散去。季青无暇看那么多了，身边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出窍的魂魄，她用红绳拴住银镖，一段捏住绳子，钩锁一般轮了一圈，白芒打退邪祟之物。

史稞郎拼了命从丹田运气，转化为掌间灵力，他暂时没空悲伤，唯有化悲伤为愤怒，杀这些邪祟花粉越多才越好。

乌子昆仍手持金纹弯刀，花子言因为他刚才打退了黑云而怒火非常，正拖动笨重的身躯向乌子昆重击。

乌子昆和他过了几招来回，心下不断盘算，手中却一招比一招灵力强盛，猛然抓住他一个空挡，刀刃直没入他胸膛，他转了一圈，弯刀勾尖一挑，活生生把花子言的命门勾了出来。

花子言怒容更盛，然而他大势已去，只能化为无尽的吼声，震彻四方。季青捂了捂耳朵，眼前一片愁云惨雾消散开来，露出遍地尸骨残骸与狼藉。

她想，这一嗓子恐怕要吼到十里云间去了。

不过花子言的灰白巨像在化为粉末消弭之前，却露出一个极度扭曲的笑容：“鬼门……我辈拜见鬼门大开……终有一日……”

话音未落，遍地百具生花的白骨猛然抖动几下，泛起绿莹莹的幽光，像被人从头盖骨处提线操纵起来，垂着头立起来，下巴骨一开一合，低头道：“鬼门……长存……”

百道声音重合起来，竟然不比花子言的声音小，空旷而持久的回音荡来荡去，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刻，百具尸骸又哐当哐当跌落在地，乱糟糟的一片。

花子言的阴魂随之消散。

墨黑的天穹上褪去了厚重的云块，转为柳絮般的薄棉似的云雾，月光清冷落了满地，忽而一片暴雨瀑布般拍打急下，众人耳旁尽是雨打芭蕉之声。

花子言的魂魄恐怕再也不能入轮回了，他最后一丝残念和着暴雨，缓缓而哽咽着说出他心中最后所想：“娘，你是第一次做母亲，我何尝不是……何尝不是第一次坐儿子？”

“每日我听着外面孩童玩乐，自己却只能听你的训斥，从未有人排解过我的苦思。可你说只要我认真修习，父亲总有一天会把心思只放在我们身上，可为什么——”

他的话语哽咽如筛子抖落：“可为什么父亲始终没有回来？为什么我们家总是出那种丑闻？”

“为什么……为什么骗我？”在剧烈的颤抖中，他的话音消弭于暗夜的天际，而花老夫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却永远追不到那里。

豆大的雨珠急急冲刷而下，乌子昆收了金纹弯刀，他略显虚弱地从空中落到地面，一个没站稳，单膝跪地，忙用另一只手去撑，眼前却出现了一双女子的靴子，站定时踩起水洼涟漪。

“抬头。”头顶上方是那清冷如生铁的银光一般的声音，有如玉碎。

他应声茫然抬头看去，只看到季青圆而小的下巴颏儿，一时间怔怔，竟什么也忘了说，直到雨滴从她两鬓滑落，汇聚到下巴颏成了一大滴雨珠子坠到他脸上，他才大梦初醒一般眨了眨眼，雨水急急冲刷着他的脸庞。

乌子昆一直频频眨眼，他倏忽发现那雨滴专往他眼眶里钻，只有不停眨眼，才免得落入眼中。

季青的银镖尖端抵上他的下巴，逼他把头抬得更高一些。她只是居高临下地这么看着他，也不管两个人在暴雨中浑身湿透，是否狼狈。

“乌家的小公子，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田地了？”季青背着雨，她流利地开口，“你到底是谁？”

雨打得像湍急的溪水从他刀削般的面孔滑过，他觉得季青的双眼就这么直直看着他，好像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了，于是张开嘴想要喘气，雨水却不停浇进来，他被那豆大的雨珠子拍得说不了话、张不了口。

长眉花氏的闹剧落幕了，那么星罗乌家的一切，他又该从哪里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