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怨灵之火

宁羽灵流护身，那怨灵之火乍见他都让开了位置。巨坑正中必得使出闭气之功，否则灼热的气流一会儿便会令人无法呼吸，立于遍是白骨的坑洞中央，金石销熔般的热力透过护佑的灵流钻了进来。他远远望了一眼墨不异，见他正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心中不由一动，灵流“哗”地散开，身体感到了顿时一股烧灼般的疼，赶紧地收回心思。

待他站定正中，那些怨灵之火又纷纷聚拢过来，稍稍收一收护佑的灵流就能感觉全身火烧火燎。周遭热度似乎仍在上升。

宁羽少时在天择修习御灵之术，之后才遭逢灭门之劫，后来又去了齐云九天宫修仙，他的灵术中可说融合了“御灵”和“修仙”，但从修炼时间而言，是以后者为主。仙门灵派，各展所长，召灵咒亦多有不同，九天宫主修仙，以请神咒居多，咒语言辞也是恳切恭顺；而天择主御灵，讲究的是个“御”字，因此咒语也是居高临下地睥睨一切。

宁羽深吸口气，将其九天宫请神咒稍作修改，使之适应御灵咒术，缓缓念出：“十方三界，天地众灵，上下虚空，无所不至。使吾之号令遥达九重圣天，下破五方地狱。当吾相召，速速降临，覆映吾身，浑融吾体，以神力鬼力，合而为一！”

话音甫落，宁羽全身爆出无数灵光，四周游走的怨灵之火立时如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攥住，霎时就被拖进了那片光晕之中消弭于无形。

成了！

宁羽又往墨不异处望去，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站在巨坑边缘凝视着他。宁羽向他招手示意，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怨灵之火与其灵流相融，似乎在竭力地抵制、冲击。

宁羽空出身下片隅，席地而坐，合掌为印，随着掌心微热，那些怨灵之火终于渐渐平息，化为他掌中灵流漫涌而出。他轻托住那灵流，闭上了眼睛。

一束强光照射后，一切似乎归于了平静。宁羽知道自己已经顺利进入了幻象，他放轻了步伐向那强光处走去。

愈是走近，刀枪兵刃之声愈是“镪锵”在耳，血腥的气味漂浮在空气中。抬头望天，参差古树遮天而盖，正与无终岭无差。虽是幻象，但却又如此真实，而具象越是真实，就越是说明创造此幻象的怨灵怨气越大。

宁羽一直走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看见交战的齐云和长仪兵士。

战场惨烈无比。

靛蓝战服的齐云士兵只剩下十之一二，但就是这些剩下的也还是手握钢剑浴血厮杀。杏黄色盔甲、双刃大弯刀是长仪国的标志，在近身战中擅用刀的兵士更得益，但从倒在地上的战服粗略估计，长仪的情况并不比齐云好多少。

“嗖嗖！”两支羽箭挟破空之声正对着宁羽飞来，他本能一闪，听得后面“啊”地一声哀嚎，随即一个长仪士兵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正插着那两支羽箭。

宁羽回头看了看，心道自己躲什么呢，或许是好久没有像这般沉浸入妖灵的意象了吧。他笑自己傻，直直地走向那射箭的齐云士兵。

那齐云士兵脸上稚气未脱，看模样应该和姜元差不多大，他一招得手，露出欣喜之色，嘴巴微张，似乎要去昭告同行者，但话未出口，斜里忽地窜出两抹杏黄，刀光过处，一线猩红。长仪刀法名满天下，刀刃锋利无比，一刀下去，那齐云士兵被拦腰切成了两截，鲜血狂涌，覆满粘液的肠子漏了一地。

宁羽人在一边，乍见此景，感觉心跳一下漏了两拍。鲜血喷溅在那士兵的身上、脸上、地上，宁羽明知自己只是在幻象之中，还是不自觉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好像是要确认没有被飞散的血点子溅到。

那年轻的小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用尽最后的气力双手颤抖地捂住腰间血肉模糊之处。他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睛圆睁着倒地死去。

宁羽竭力抑制住作呕的感觉。杀人见得多了，但这样的场景发生在眼皮子底下还是太具冲击力了。

那两个杏黄武服的士兵冲将过来。其中一个仰天大笑：“哈哈！我第十个了！”另一个用肘部撞了他一下：“你奶奶的！这个是算我名下！”“谁说算你的？”那士兵举起大刀，刀上殷红的血还在不断下滴，“你奶奶的用你这对狗招子看清楚！到底算谁的？！”

他们仍在争论，宁羽却见身后三个靛蓝战袍的士兵分左中右迅速猫腰欺近。左边的士兵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还未等杏黄武服发现，三人不约而同跃起，左中两人剑势从下往上斜劈，其中一个长仪士兵惨叫一声，几乎同时传来了血肉绽开的声响。右边那人的钢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无视宁羽，直直地刺向另一个长仪士兵，那剑在宁羽和长仪兵的身体里一穿而过，而那长仪兵刚还在吵着要把杀敌功劳算在他名下，话到一半戛然而止，脸上的得色却尚未来得及收敛。右边那人见已得手，把剑用力一搅后收回，沾着鲜血的剑身从那人的身体中又抽了回去。当剑身穿过宁羽的身体时，虽是在不同维度的幻象里，他还是觉得似乎能感觉到那滚烫的鲜血和冰冷的剑刃。

那三个齐云士兵杀掉两个长仪蛮子，自高兴着，后方一小队杏黄武服的士兵又步步包抄过来。

宁羽叹了口气，退到一边。他不愿再看这样残忍的场景。但是，幻象一旦开始，便必得等到结束方能醒转。

这一战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到了第三天，齐云和长仪的士兵依然是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们极度虚弱，但为了各自国家的领地还是强撑着搏斗。然而，在士兵们的生理快到极限之时，另一种恐慌旋即而至：后方的补给断了！

三天厮杀，无论齐云还是长仪都有意暂时停战以作修整，可当他们各自去取补给时却发现已经没有干粮和水，后方补给人员不知何时已经撤离得不知去向，这些士兵精神中最后的一根弦终于绷断。

“我们被抛弃了！”第一个发声的是一齐云士兵，他话音刚落，“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把他直接打趴在地。

“胡说什么！我们的王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们是为了齐云而战！”宁羽看了看，说话的那人战服颜色比其他人更深一些，显然官阶也要大一点。

那个齐云士兵眼睛充血、发丝凌乱、嘴唇开裂。他随便地擦掉嘴角的血迹，梗着头皮大声反问：“可是如果没有抛弃我们，为什么那么久了都没有人来支援，为什么连补给的人都不见了，为什么将我们这些残兵伤将扔在这里三天不管？”

一片寂静。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那打他的士兵好像要争辩什么，嘴巴张了半天还是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回去！”那士兵朗声道，“我要回去！有人附议吗？！”

打人的士兵这才蓦地抬起头来：“你疯了？！你要是回去，皇上一定会判你杀头大罪！”

“方伍长，你以为我们呆在这里就不会死了吗？！”

“战斗到最后一刻，便是为国捐躯也好！”

“哈哈哈！”那士兵仰天大笑，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直笑得喘不过气，连眼泪都流出来。宁羽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恶寒，幻象中的他不自禁紧了紧衣衫的领口。

那士兵指着周围人道：“你看看我们，伤的伤、残的残，又渴又饿，连刀都拿不稳，你还巴望我们这些现在连七岁小儿都打不过的残兵去战斗、去搏杀？”见他不语，那士兵又道，“让他们见鬼去吧！我还有妻子孩子在齐云，我要回去，谁也挡不了我！”他指着那方伍长道，“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现在就要走！”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以刀撑地，多日不饮不食和情绪激愤令他头皮发胀。阳光透过参天大树繁茂的枝叶钻了进来，照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

“——我附议！”人群中，有一个士兵举起了手来。宁羽朝他望去，见此人须发斑白，显然已不年轻，“我的两个儿子都还在城里，我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我也附议！”

“——我也附议！”

“——我也是！”

很快，越来越多的手举了起来。方伍长左顾右盼，好像等着谁能和他站在一边，可是没有。到最后，除他之外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方伍长耸拉下脑袋，不再出声。

那边厢，长仪的士兵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剩下的士兵一合计，也都决定先回长仪。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简单，因为回长仪意味着他们就成了逃兵，齐云同样如此，天下四国，无论哪国出了逃兵都是斩立决的。但他们别无选择。靠着无终岭的露水和树皮是熬不下去的，回去是死，不回也是死，反正都一样，何况他们并不愿相信国家抛弃了他们。

“总得回去问个究竟，死也要死个明白。”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