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给你点了

先前海水还以为公主殿下这么惨呢，一下子摊上了两个自大妄为、自以为是的男人，结果人家狄学长超级有觉悟，只有她的蠢哥哥一个人不知好歹。

走出织娘楼，海水依然有些恍惚。她还思索着狄永澄的话，精力不够集中，直到发现视线中出现了一袭白袍、一束黑发。人直直盯着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见她终于抬眼，天道乾才道：“上次留言约人的方法不对，所以这次，我直接来等你。”

……可这样也是不对的，这样又太突然太失礼了，效率也低。万一等不来人呢？万一被约的人临时有事？万一人家根本不想赴这场约呢？

海水这会儿都顾不上吐槽了，只是觉得有点疲倦。不过她的心情说不上多糟糕，虽然临近期末，近来确实有一屁股的麻烦，但好在今天也算解决了社团任务这桩大事。

于是女生难得赏脸，没有故意学他以往的阴阳怪气、或者想办法刁难，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等我是可以的，但是，天道乾同学，我上次说过了，我以后都会不理你了。”

这会儿，魔法大道周围还有不少来去匆匆的同学。海水因为小乐一事知名度飙升，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开始窃窃私语。

海水被盯得不自在，直接一拽天道乾的袖子：“算了，真麻烦……不管你都有些什么屁，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吧。”

天道乾怔怔地看着海水拉住自己的手，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明明话语粗鄙不堪，也的确是海水的语气，可动作又像是“海灯”拉着他到处玩耍的样子了。

周围人还在看他们。海水嫌走路的步子慢，索性直接跑动起来。风吹着她外套宽大的摆边，不是很少女，但依然像一朵野花，跃动，飞扬，很是灿烂。

天道乾心中模糊的答案愈发清晰，却更不敢承认这份若隐若现的正确。

——如果现在承认是他错了，那这么久以来，他对自己最爱之人——对他视若珍宝唯恐惊扰的初恋、挚爱、唯一，冷言冷语，冷眼相对，无所不用其极地刻薄以待……

如若真的犯下了这种罪过，他又该怎么原谅他自己？

……

不远处的街角，万百啧啧感慨出声：“你看看！你先前搞的这么一出，吓得我女神那么懒的人都小步快跑了！”

有点遗憾的是，乐神望没能消化这份诙谐。少年一向笑逐颜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海水和天道乾，一言不发。

万百却难得对女神的事不怎么紧张，甚至还有闲心打趣：“不过，我女神不咋运动，也不会什么好看的跑步姿势……跑的像只大兔子！妈的，真可爱。”

“——我让小水落得这样‘声名鹊起’的处境，还徒增她许多本不该有的烦恼……”

乐神望哑声道：“你这么在乎她，都为此不生我的气么？”

“我女神本来就是要名扬天下的人物，有什么稀奇？”

万百的语气理所当然，认真地学海水的语气：“她都长得这么漂亮了，要是还出了名，不得把学校的人都迷死？”

乐神望：“……”

万百见他沉默，却又笑了：“你看，你也把我的话当笑话。可是，要是真的在乎一个人，就是会觉得她天下第一好，什么人都不如她，什么东西都配不上她。乐神望，如果你真像传言那样喜欢她，肯定不会对我的夸赞无动于衷。你没反应，说明你心里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

乐神望却觉得不然。就算他对海水称不上有什么爱情，或者是男女之间深沉的喜欢，但好感和情意总是在的。

他刚要反驳，却被万百打断：“池老师像我一样在意女神，所以我不介意女神喜欢他。但是，乐神望，你既然不在乎、也不喜欢，就别他妈的总掺和进去了，有什么意思呢？上次模拟训练场里我就说过了，‘你不会向下看’。你以为她是‘下’，而且你也没有发现她的‘上’，不是么？”

万百其人，叶脉打字标点齐全、自成一派，说话却没什么固定的风格，十分“看人下菜碟”。对普通人，他傲慢至极，半个字都不愿恩赐；对朋友，有时咬文嚼字，有时又脏话连篇。面对一些很难处理的难题难事，他能化繁为简、冰雪通透，一对上海水，却又直冒憨气，真像个傻大个儿了。

——可万百是走过一百条致命死路的人。百发百中的致死箭雨中，他也能找到第一百零一片生天，又哪里真的憨直蠢钝？

万百难得如此多话，他最后拍拍乐神望单薄的肩膀：“别真伤害了女神，也别让我讨厌你——你可是我难得不讨厌的小白脸。这个小队里，除了女神，我最喜欢你了。我不可能跟天道乾这鸟人交朋友，你别最后让我逼不得已跟申屠真玩一块儿去了。我虽然佩服申屠真，但我知道，他心里比你还瞧不起女神。”

天下起雨来。这时，沉默又变成了友人之间的回答了。

……

的确，天下起了雨来。

阿斯特里德强调服从纪律与团队精神，也注重性格才能与个性培养、全面发展。噱头一大堆，实际上的意思就是，服从行动的同时十分重视学业成绩，不会像威尔根皇家一样只重实战。因此，临近期末的几天，即便天气恶劣，不少学生还在冒雨往图书馆走去学习。

大雨突如其来，海水倒是悠游自在。她出门前带了伞，这会儿正好能打着伞，在雨中轻松漫步。

海水是这样的，如果有些问题和烦恼不知道该不该面对、该怎样面对，就会索性一拖再拖。可她又也是这样的：发呆或者跟风景动物之类的玩得太尽兴，注意力就会会过分集中。所以等海水意识到什么、反应过来，天道乾已经在身后淋了好一会儿雨了。

雨势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小，足足把天道乾浇了个透心凉。水顺着他额前的须发和马尾垂下，偏偏少年生得高挑挺拔，像永不会折枝的寒梅、孤傲高洁的仙鹤，此刻落进了水里，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瞬间变得脆弱起来，姿态放得很低，仿佛能够任人予求。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面庞汩汩而下，更衬得那双眼珠乌黑，藏着浓郁而隐忍的情绪。他急于知道真相，可又怕自己无法面对过分尖锐的真相。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可如果万一是真的……

天道乾一路这样走着，静静跟着海水。出于某种不可戳破挑明的自尊心，他没提一句伞的事。

其实天道乾总觉得，海水会给他打伞的，不会坐视不管。毕竟她虽然懒了一点、有些狡猾，但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之前见到自己也总是畏畏缩缩的，嘴巴坏，心又软，像只狐獴。

谁知，小狐獴看了一眼落汤鸡，打着伞兀自走了。

海水想的是，苍了天的，等了这人大半天还不说话，这不神经病吗？况且她跟天道乾根本没什么好说的，是他非要跟上来……

本来她今天社团汇报完就要去找老王八蛋玩儿的，现在被这人跟着，一点心情都没有啦！

海水既生着气，又怕自己忍不住真的心软，索性迈着大步，直接往宿舍走去。一直到进了院门、路过乐神望的小花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天道乾也只是紧紧跟着她，站在一旁，没吭一声。

“找别人都不知道讲句话的吗？怪不得这么没教养，看到同伴被围殴也只会袖手旁观……”

海水阴阳怪气地提起那天晚上她被围堵的事，算是为自己鸣了不平。

天道乾身上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流水，半天才哑声道：“我没家教，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

虽然海水已经有点讨厌天道乾了，但还没恶毒到要拿他从小被驱逐到天教领地边缘来说事。

“……行吧，看来还不是个哑巴。”

海水赌气地瞪他：“我现在根本不想见你，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你就按你以为的那样好了。”

天道乾说：“我既然来找你，便是已经开始怀疑了‘我以为的’。”

男生鼻尖微微泛起红，突然很失礼地打了个喷嚏。

……让你快入冬了还穿这么薄的袍子！装什么呀！

海水却有些受不了天道乾总在自己面前一副破落样子：“不是，别告诉我你着凉了……你可是精英分部数一数二的双修师！文武双全，身子也不弱的吧？我警告你哦！不许总在这儿装可怜！”

天道乾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偶尔强忍着几声呼之欲出的咳。

海水沉默地盯着他。她其实能感觉到，对天道乾这种有点求死之心的家伙来说，尖酸刻薄或许只是他想要靠近人群、谋取生机，才故作市侩的一种伪装。

其实天道乾可能什么都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甚至都不值得他嘲讽。他执拗地把海灯认作自己的初恋挚爱，是不是觉得，这片大陆上至少还有一片他心之所系的美好在，总还能靠这份期许坚持下去活着？

——如若真是如此，自己又何必执着于戳破他美好的寄托？

喜欢海灯也蛮好的呀！海灯就是大陆世俗公认的美丽与美好，她很值得成为一份寄托。

而她海水只是个普通的女生，脾气大，心眼小，活得很随便，又不够端庄，没法承担别人的期待，也撑不起什么深切厚重的希望。

海水清了清嗓子：“反正……只要你不打扰海灯，我到时候就跟天家说一声，不跟你结婚了。你以后就自由自在的，想干嘛就干嘛——放手也是一种祝福嘛！大陆有个吟游诗人说过，什么，放手是新生……”

左右天道乾都已经决定不再去打扰海灯跟天道坤了，她的目的达到，自然已经不需要什么婚约。

“……”

海水本以为天道乾会欢天喜地地答应，毕竟他烦这份婚约很久了，也挺讨厌自己的。谁知天道乾执拗地盯着她，竟然突然双腿一软，身子将将向沙发边上倒去。

“……呀！你没事吧？！”

再怎么打嘴炮，此举还是吓了海水一大跳，赶紧上前扶人。

天道乾不正面回答她，只是别过头去，脸上多了一抹病态的红晕。

海水忍不住吐槽：“你这人，你就喜欢在我面前装柔弱是吧？”

天道乾却突反将一军，嗓音低哑：“你不是也经常在阿真面前这样？”

……不是，怎么突然又提这茬了？！

海水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恼羞成怒：“不许提这件事！——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男生平静道：“……那次醉酒，我是醉了，但不是死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海水又想起他喝多那次自己被他误会，气不打一处来：“算了，你还是别再提以前的事了，也别突然在我面前又不摆那张臭脸——省得你又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还要把态度再变过去。”

海水越想越生气，索性直接松开了扶他的手，任由他软软地摔在地上。

……即便如此，可她还是破功了。对这个随随便便用言语践踏她的讨厌家伙，她还是没能做到“再也不理他”。

海水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讨厌自己这份不够果断的软弱。是，天道乾是煞有其事地说过：“无论真相如何，他都不会再轻视她了”。可如果她真真切切是个“爱慕”着天道乾的少女，是不是也不该因为勇敢追求爱情就被他如此对待呢？被用这样无礼的、讥讽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像嘲讽不自量力的替身那样，轻而慢之？

再者，他大概只是因为自己可能的错认，才隐有悔意。天道乾的态度时晴时雨，总是莫名其妙、反复无常。这转变来的快，大概去的也会快。本质上，他还是觉得她懒散、弱小、平庸，身上根本没有值得被尊重的地方。

转头就走时，海水突然听见天道乾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笑了起来：“……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再说一遍，天道乾我只是不想跟你有队友以外的任何瓜葛了，左右我都只是个不起眼的家伙，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的，你不用太在意。”

海水的心情说不上难过，只是心里好像有个地方酸酸涩涩，不管是因为这份青梅竹马的友谊，还是天道乾自以为是的“错认”、“爱恋”，又或者是世界对“强弱”、“胜负”的评判。

她海水的确是被天道乾钟情多年的那个记忆里的人，可那是曾经的她、过去的她、耀眼熠熠生辉的她。是不是人只有变得光鲜美好，才会值得被爱呢？

“你喝点感冒药水，洗个热水澡……”

女生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事，都等期末以后离开学校再说吧。”

与此同时，长赢帝国天仙城后山的一棵老树，吱呀一声，又枯断了一棵将朽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