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学塾馆

嘉靖四十年，四月，上旬

大同府蔚州广昌县

已经是四月了，倒春寒也渐渐褪去。然而对于这个北方小镇而言，似乎，春天从未有过，夏季紧随着冬季，严寒之后，转眼就是炎热。冷热交替，气候突变，有时下雨，有时放晴。季节交替之际，真的很容易感冒。

“吸——”

蔡小小感觉自己的鼻涕快要淌出来了，用力一吸，将那黏黏的液体吸回鼻腔，吸到喉咙里面，再吞下去，感觉有点咸。

至于嘴唇上方残留的那一点潮湿，就交给手背和袖口来解决问题。

“小蔡……”

夏玉雪弹琴的手指止住，琴声也消失了。她用无语，还有责备的目光看着蔡小小。

“对不起啦，先生。”

蔡小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啦，女孩子要注意形象，擦鼻涕的时候要用手帕。可我忍不住了。”

最近，家里人整天念叨着这些话，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还在生病这个事实。干嘛这么注重繁文缛节呀，老爹的钱不也是过去靠种地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嘛，现在成了暴发户，就那么注重这些繁琐小事，真让自己不习惯。

不过，在先生面前，自己还是该有些淑女形象的。

“我不是说这个。”夏玉雪回答，“声音小一点。你干扰到我弹琴了。”

“哦……对不起。”

“嘻嘻。”

“鼻涕虫。”

“蔡姐姐好没形象。”

听到身后那些小孩的取笑，蔡小小很想回过头去反唇相讥两句，但是，终究还是在先生面前忍住了，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

“安静。”

夏玉雪的一句话，简单的两个字，就让这些小孩闭上了嘴。什么时候自己才有这种魄力？

“现在，我重新来弹这一段。你们要仔细听，不要走神。注意我的节奏。”

她的手指再次抚上琴弦，开始重新弹奏。

这里是广昌县的县里学塾。一年前，先生重回此地，担任琴艺教师时，谷院长专门腾出来一间屋子作为教室。现在，一年过去了。在此学琴的孩子，总计有二十三个人，分五个时间段轮流学琴。先生一天上一堂课，连续上五天，然后是两天休息时间，再从头开始。

现在春忙时节，情况有些特殊。很多孩子暂时回家务农了，余下还在学琴的人，也只有十个，所以，先生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不过，除了常规教学外。先生还时常任家教，利用空闲的时间，上门一对一辅导。算是赚外快吧。自己，就是先生的第一个单辅学生。

也就是说，我是大师姐呀。

蔡小小在心里默想，一时间感觉自己身份地位抬高了不少，坐着的姿势都端正了。

嗯，自己是大师姐，还是学塾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并且，连做的位置都是最前排，最靠近先生。她想着，不由自主地得意起来，这些小孩，可是要懂得尊重长辈的。

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触碰，做自己后面的那个小孩，凡凡递给自己一张纸条。蔡小小手绕到背后将纸条接过来，打开。

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炭笔写了三个大字：鼻涕虫

无语。

蔡小小是城东蔡员外家的长女，也就是千金小姐。不过，她并不喜欢这个称谓。理由如上文所述，这完全就是暴发户才讲究的繁文缛节。她本人的性格，和千金小姐完全沾不上边。7K妏敩

身上价格很贵的服饰，被随意地穿着，袖子高高卷起，两只胳膊就那么露在外面，肘子上还有几道血痂，是在和小孩的追逐中不小心跌破的。裙子下摆也早就扎到了腰带上，内里还是廉价但是舒适贴身的长裤，裤脚还有些短，遮不住那一截脚踝。

原本出门前整齐扎好的发髻，早就解散了，重新扎成简单的丸子头，几缕发丝还散乱着四处张扬。那些首饰什么的当然是卸下来啦，不过可不敢乱放，万一丢了可是要被打了。这恐怕是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对自己身份的顾忌。

就是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千金小姐。

一年前，先生重返此地的时候，当时学琴的小孩还很少。如果仅仅靠学费过活的话，估计先生现在已经饿死了。所以，才尝试着做家教。谷院长就给她引荐了自己家。

据说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谷院长就这样尝试过了，不过那时先生还只是在这里暂留，所以也没有答应。要是答应了就好了，自己就可以更早点见到先生了。

其实，一开始是很抵触学琴的。理由还是同上，暴发户的繁文缛节。所以一开始，对先生的态度也没有多好。

但是，先生也不像曾经的那些家教一样。那些人总是强硬地逼迫自己学习这个，学习那个的，还爱唠叨，爱告小状，爱打手心，好讨厌。

可先生不一样，她还记得，最初的几节课，自己根本就没打算配合。可是先生也没有教自己任何东西，只是两人共处一个小房间而已，只是，先生弹着琴，有时还跟着和唱几句，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嫌烦了，还会要求先生不要再弹，先生也照做了。

就这样，渐渐地，一点一点地，感觉，那琴声还挺好听的，感觉，这位先生还挺不错的。

或许，自己也可以试着，弹一弹？

于是，就这样，开始学琴了。

开始学习指法，开始弹奏自己的第一首曲子，开始背琴谱，开始学着根据自己的理解对琴谱做改动。一点一点，学会的曲子越来越多，琴也弹得越来越好。

和先生的距离，也开始减小。

一开始，只是一个时辰的家教。

后来，说服老爹来学塾跟着多学点，每天都有上课，还兼职打下手。

再后来，干脆借住在佃户李大叔的家里，也就是说，和先生住在同一个村子里，虽然只是在先生有课的那五天而已。所以今天才穿着家里带的服饰，因为是第一天。

再后来，已经负责当车夫了，赶着马车，接送先生来去，捎带那些小孩，还能捞点私房钱，当然，先生是免费的。

先生呀，先生。蔡小小心不在焉地看着先生弹琴时那专注的神情，不由得感觉心动，哇哦，自己会不会爱上先生了？

师生之恋，同性情缘，双重禁忌的爱情，啧啧，想想脸就红了。

她平时都看的什么小说啊？

不过，正经地来说。蔡小小真的很希望能够和先生亲近一点，再多了解一点。现在虽然关系很好，但是蔡小小知道，先生，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谁也没有告诉。

比如，先生会武功。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都看过她打退那些山贼的飒爽英姿。但是那武功又是从哪里学的呢？

还有，为什么总是空着手和那群拿着棍棒刀枪的山贼打啊，很危险。但是先生总能全身而退，虽然，有时也会受轻伤，毕竟对方人太多了。

再比如，先生在弹琴的时候，有时就会神情恍惚，虽然不易发觉，但还是能够感觉得到。好像，总是在想什么心事，在思考什么事情，或者，在回忆什么。

有时候，这种失神会变得更加明显，尤其是在弹一些特定曲目的时候。比如《高山》《流水》，比如《凤求凰》，比如《渔樵问答》，比如《泽畔吟》。弹这些曲子的时候，先生会变得格外出神，偶尔，还会弹错音。脸上，是微微的悲伤的表情。不知先生那时，是在想什么。

还有，那个奇怪的白衣女子——

我滴个，她就站在窗外！

她怎么又来了？

蔡小小偶然地向窗外瞥一眼，结果就看到，那个白衣女子又出现了。

依旧全身穿白，像丧服一样，依旧带着斗笠，蒙着面纱。不过，蔡小小已经见过，那面纱下的容貌了。

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岁的样子，大概……二十岁？

蛮清秀的脸庞，就是，有些冷淡，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算是笑也没什么温度，和那好听的声音很不相称。

看到她的容貌，还是在她第二次出现的时候，那次又和先生打了一场，依旧是输了。斗笠也被打落，才能够看见面孔。

这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已经出现三次了，这次是第四次。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在学塾看到她，之前，都是在村口的。

已经和先生打了三场了，这次来是打第四场的吗？打了三场，一次都没有胜过，并且自己拿着兵器，先生还是空手。这样赢不了的话，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打的必要。

只是，为什么总是来找先生呢？

她们，认识的吧。蔡小小想，是先生过去认识的人吧。是仇人呢，还是……别的什么呢？

那个女子的姓名，先生念起过的，带着深情，流着泪水念起过。

秋茗。

“小蔡。”夏玉雪的呼喊，打断了她的遐想。琴音又消失了。

“先生？”

“让孩子们自己练习，你帮我看一下堂。”她对自己说着，站起来，“有什么不懂的，你来告诉他们。时间到了，就放学吧，没多久了。如果我没回来，也不必等我，先送他们回去吧。”

“……是。”

夏玉雪吩咐完，打开教室的门，走出去。留下自己，还有一堆小孩。

蔡小小看到，她走到外面的庭院里，白衣女子也跟了上去，两人肩并肩走着，离开了。

“又是那位姐姐呀。”

“怎么总来找先生打架呢？”

“她们是什么关系呀？”

“放学了吗？”

“没有！”蔡小小扭头，才发现那五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擅自下位，挤到了窗边，和自己一样看着那两个人离去，“你们全部坐回去练习，没听到先生刚刚说的吗？”

“好凶……”

“什么啊。现在先生不在，你们就要乖乖听我的话。”她站起来，双手叉腰，大声喊着，

“我可是大师姐呢。”

……

“吸——”她还是没忍住，又吸了下鼻涕。

“鼻涕虫大师姐。”

“你为什么来这里？”

带着白衣女子离开庭院，穿过走廊，夏玉雪问。

“我想看看，你上课的样子。”曲秋茗回答，“打扰到你了吗，不好意思。”

“我在上课，你不该来的。”

“我本想等你下课的，结果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呀。”

“也是。”夏玉雪点点头，“但是，以后还是，不要来学塾的好。”

“为什么？”曲秋茗问，转向她，面纱下，或许是嘲讽的冷笑。

“教育是一门神圣的事业，学塾是一个神圣的场所，不应该被血玷污。像我这样的杀手，是不配踏入这个神圣的场所的，对不对？”

“……”

“要带我去哪？”

“前面有一间空余的教室，我们去那里吧。”

“可是如果，你死在那里怎么办？”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不担心会吓到那些小孩吗？”

“不会的。”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那间教室门口，夏玉雪推开门，和曲秋茗走进去，再反身将门闩上，“我不会被你杀死的，秋茗。”

她身着那普通的花衣，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两只雪白的小臂，和略略暗红的双手形成很不协调的反差。双臂上，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伤疤，是这一年以来，战斗的痕迹。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被你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