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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6 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书新篇

新时燕飞回,山阴照月影相随,浮舟浦波水。

清晨的天气不像午后那样干燥沉闷,还带着朝露的湿润气息。天已经亮了,远方的云渐渐消散,鸟雀几声啼鸣,歌唱新的一天开始。蝉还未苏醒,难得清净。

此时街道上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或者是赶早集的市民,或者是做买卖的商贩,或者是赶路的过客,趁着阳光还未变得炽热,暑气还未蒸腾,蝉鸣还未开始聒噪的一点时间,享受这清晨的所剩无几的凉气。

唐青鸾走在路上,漫兴听耳边的鸟鸣,抬头看蓝天之上淡淡的即将随风而逝的薄云,心中却感觉不到清爽。昨日的沉醉,经过了一夜至今还未完全消散,让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这可不太好,考虑到她即将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情,此时此刻她该是有百分百的清醒才对,不然就有点……不庄重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或许今天早晨不该那么不加思考地就答应俊秀,在今日出门。嗯,当时酒还没全醒,脑袋还没完全正常运作,现在也是。

“呃……俊秀,我想,现在,呃,就去拜访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她对着眼前走路的背影询问,那人快步走着,似乎完全没在意自己有没有跟上,似乎还在不满……因为什么事不满呢?不记得了?昨天的事?酒喝多了也不记得昨天什么事了,“人家或许还没醒呢。”

“早醒了。”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脚步也不停,一边走一边回答她,手中拎着装了礼物的布袋,“练武是要早起的,青鸾。我以前在那的时候,现在每个人都已经开始练早课了。”

“哦。”

唐青鸾回应,感觉前面人的话语还是冷冷淡淡,最近都是如此,因为什么事情呢?昨天的事?应该不是,昨天以前似乎也是这样,似乎自从登陆难波港口……自从离开平户之后都是如此这样,因为什么?她不是很愿意去揣测其中缘由。

“你以后也得适应那里的作息规律了。”

泷川俊秀依然不回头地用冷淡的语气说话,“基本就告别睡到中午的悠闲时光啦,练上一天,晚上也没精力再熬夜啦。”

“哦。”

她此时真的觉得现在去拜访早了一点,不是早了一两个时辰,是早了一两天,一两个礼拜。

现在门还没看到,唐青鸾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不过她的双脚依然在向前走,一点点担忧和焦虑,以及退缩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情。小孩子新去学堂上学的第一天恐怕都会有这样的经历。

今天早晨,俊秀把她喊醒,决定带她去拜访她一直念叨着念叨着要拜访的那在京都的剑术道场,在那里去学习更多的,更不同的剑术。此时,他们二人就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这对唐青鸾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第一课,可以这样说。她现在忐忑不安,来到这个国家许久,一直都在混吃混喝混日子,现在就要开始学习,她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这会是一段全新的历程。唐青鸾心想,在这个地方,正式学习自己的剑法,这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肯定和很久很久以前,那最初的过程不同。

也肯定和不久之前,在军队中的授课过程不同……那时候自己还是老师,现在自己又变回了学生。

可是不同,具体来说,又是怎样的呢?她一无所知。

未知带来疑惑,疑惑让人心慌……这很正常,对吧?不需要太过在意。

“呃,俊秀?”

“嗯?”

“在……你的那个道场——”

“不是我的,在那里主持的是我的师兄,永见船正先生。”

“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在道场都要学些什么呢?”

“初学者练招式,做型稽古,熟悉之后就是对练。还会有体术、呼吸、坐行姿态这样的相关练习。剑术之外,还有拳脚柔术,枪法,弓箭,暗器等等,不过那是属于进阶的拓展了。最基本的还是剑术。”

“这么多啊,那我是不是过去就可以开始对练了?毕竟招式我都懂嘛,以前学的,猿飞,猿回,山阴那些,还有你之前教我的,狮子奋迅,清眼……我都掌握了。我会直接开始对练部分吧?”

“你觉得呢?”

背影反问,自问自答,“或许也是从头学起吧,就像所有学生一样,踏踏实实的从最基本的开始学。你觉得自己对阴流的招式都懂了吗?”

“呃……大概吧。”

当然不能讲都懂。

“阴流的剑术并非仅有猿飞十三式,外传中段、下段,内传参学、猿飞、天狗……你学过的,我教你的,只是其中一类。”背影说,“并且,猿飞目录是爱洲祖师初创,距今已有近三十年了。三十年,剑术不会一成不变的。”

“哦。”

青鸾附和着回答,“那么,会有新的东西吗?我……挺喜欢学习新的东西的。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呢?”

“去了就知道。”

行步,依然没有回头。她望着眼前的背影,还是感觉两个人之间的说话这样很别扭,究竟是哪里不太对?

昨天的事?

昨天有什么事?青鸾心想,昨天有什么自己不该做的事?

除了……

是吗?

她思考着,一时间,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没有回头,也没有人快步追上前面的人,也没有人停停脚步等待后面的人。行过街道,此时,蝉开始鸣叫了,清晨的阳光穿过云的壁障,开始向大地投射暑气。

青鸾感觉走得有点热了,这样走路,这样沉默,让她感觉不是很好。对于未知的所谓那个道场,对于自己未知的新的学习,她又开始感到心慌。

“对哦,俊秀,怎么今天想起来带我去道场了呢?”

她没话找话地开口询问,“之前我让你带我去,你都不肯,说我身体还没好。今天怎么就可以了?”

这是个错误的问题。

“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可以喝酒,自然也可以练剑。说到这我得道个歉。昨天回来时你已经睡下了,我请女医做了必要的检查,当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也是因为生怕出现什么紧急情况,真是不好意思。”

语气低沉,声调刻板,完全不是道歉的样子。

“呃……没关系,谢谢了。”

唐青鸾抿了下嘴唇,当然谁都怪不了,“那医生怎么说?”

“いし。”

嗯很好笑。

“说你没什么问题,恢复得很快,已经不影响正常运动了。”

“哦,那……就好。”

“也不影响喝酒。”

“……是啊。”

她跟随着眼前的背影,目光别转,内心已经笃定对方此时的态度,是因为自己昨天的又一次心血来潮的犯蠢,“对不起,我该……更加注意才是。”

“的确。”

走着走着。

口中,喉咙中依旧残留着昨日酒的余味,很难闻。脑袋昏昏,阳光刺得双眼晕眩,青鸾跟随着前面的人,机械地迈动着脚步,心里想着自己的心思。在想,在怀疑,昨天自己喝醉了之后,有没有说过什么奇奇怪怪的话被对方听见?

以前说过的奇奇怪怪的话呢,有没有被听见?心口前还隐隐约约始终未有完全愈合的伤口提醒着,有吗?或许有,还记得吗?或许还记得?所以,知道了吗?或许知道了。

她不是很乐意去想这些事情。

她,和他,以及她之间,那许多微妙的联系,很多是经不起细想推敲的,得过且过地混着才是最好的选择。以后该怎么办?以前的事又该怎么办呢?心中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还是不要去多想,顺其自然吧。自然而然的话,最终答案自会出现,或许不是自己喜欢的,但至少算是一种结局。

什么时候结婚啊?

昨天的问题还留在心间。

要问吗?一方说不知情,那么另一方呢?她跟随着前面的背影,心中盘算。问吗?因为好奇,可是好像也不该问吧?这是和自己有关的事?问多了,会不会让人想多?

真纠结。

“呃,俊秀,昨天……不是,其实有件事我挺想问你的,就是说……”

“嗯?”

“就是,嗯……”

“等会再说吧。”

前面的脚步停下。唐青鸾一时没回过神,差点撞上去,“我们到了。”

“到了?”

“到了,嗯,我们的道场。”

泷川俊秀站在街道边,看着眼前一座不大不小庭院,门敞开着,看起来和周围的建筑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的。然而,在门两侧的立柱下,各自竖起了两幡旗帜,画了纹章,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上泉阴流寅伏馆右京分社”的字样。

“好远哦。”

她看着旗帜,又抬头看着屋檐下的牌匾,擦了擦脸颊边的汗。距离俊秀家的位置确实很远,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到来的缘故,因为第一次去往一个未知的新的地方的时候,不知道目的地何在,心理上总是会觉得很远的。

昨天找人喝酒的时候乐呵呵的,今天去学校就觉得路远了?

“以后你每天都要走那么远啦。”

泷川俊秀面带微笑,回答,“听见了吗?内里的声音,早课已经开始了。好,我们现在进去吧,带你去见永见先生,得打个招呼。”

“哦。”

唐青鸾又一次开始跟随眼前人的脚步,走到屋檐下,迈过门槛,走入院落之中,从外面看虽然只是小小的门户,但是走进去,觉得还是很宽敞的院落,很大的一间屋子。很适合作为习武的道场。

此时此刻,唐青鸾心想,还是放定心思不要再去想其他的事情了。现在,自己就要开始学习了,或许会有很多新的东西要去学。

开始第一课。

苇间川蝉啼,目见扑翅于瞬息,振羽落水滴。

“藏人,如你者也身首异处,看来遇上的确实是高手。”

京都南边,城外近郊,鸭川畔的凉亭之下,河原冰室坊席地而坐,手中打刀靠于肩膀,阳光之下目视远方,喃喃自语,“只可惜我当时并未随你一同留在平户,未能得见。”

在河畔,芦苇茂盛地生长着,可以听见偶尔几声清脆啼鸣,那是翠鸟的声音,在这个早晨,隐藏于柳树荫之下,苇丛之中。用一双锐利的目光望着河面,等待着。

翠鸟盯着水中的游鱼,冰室坊则盯着翠鸟,看那青色的小小一点,立于苇草之上。河面上有蜻蜓飞舞,树上则有蝉鸣。河面有微风,那青翠一点,则随着风轻轻摇曳。

“等待。”

冰室坊低声说,“然后……”

轻微的完全不可听到的振翅一声,那青点倏忽一动,腾起,落下,在河水中溅起点点水花,令涟漪泛起,而后,又飞回了原处。

快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在喙间已多了一抹银色,那是小小的猎物。

“捕获,嗯,然后归位。”他轻轻微笑一下,“猎人一样,很快的动作,迅速,敏捷,果断,并且精准。就像那位一样吗?”

“河原大人,您说什么?”

在他的身后,背靠亭柱站立着两名士兵,头戴斗笠,穿着轻甲,方才正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其中一人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便询问。他们是没有看到他看到的景象的,那河畔边小小的一团青点,那短暂瞬息的一场捕猎,只为目光同样敏锐者注意到。

“没什么。”

河原冰室坊依然微笑,身体向后微仰,“你们也别总站着,坐下歇会,我们还不知要在这里守到什么时候。”

“小人不敢。”

“有什么关系?”他闭上双眼养神,“大家都是在将军府里当职的同事,还分尊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谷村六郎。”

“你呢?”

“平吉次。”

“吉次,你姓平,你家祖上是贵人吧?”

“不敢当,小人家里世代都是没姓氏的农民,这苗字是入队的时候胡诌的。”

“那你听过《平家物语》?”

“听说书人唱过。”

“所以。”冰室坊点点头,“谷村,平,你们两位运气不好,这次和我一起摊上了这个苦差喽。”

“可不敢这样说,大人。”

“大人,我们要抓的是个危险人物吗?”

谷村六郎询问。

“当然了,你们长官没和你们说吗?”

“我们长官说是个没右手的浪人,还叫我们仔细一点,要完全听大人吩咐。”

平吉次回答,“其他的就没说了。河原大人,这人叫什么名字?”

“平冢左马助。”

冰室坊回答,“虽然残疾,但是这位可是个剑术好手。拔刀很快,很准,你们认识泉大人吗?”

“小的见过。”

“他就是被此人杀死的。”

“当真?”

“当然,所以你们如果遇上,要小心。”他睁开眼睛,看向鸭川河畔,那方才的一抹青色,此时不见了踪影,也许是飞走了,“一定听我的指挥,不能贸然行动。”

“是。”

平吉次回答,拄着手中的长矛,“既然如此,那么小人们更不敢放松警惕,一定严密监视来往人众。”

“倒也不必,你看从清晨到现在有人来过?”

河原冰室坊叹了口气,“现在天气还是这么热,都没什么人出门了。咱们不知要空等到什么时候呢。你们有排交接班吧?下一班人什么时候来?”

“中午。”

“那挺好,你们还能有运气回去休息。我就不行了,得在这看一天。”

他再次长长叹一口气,“一天又一天,呼,时间全耗在这了。谷村,平,你们当兵的时候,羡慕过那些发号施令的大人物吗?”

“这……”

“做武士也不轻松啊。”他如此感叹。

“大人要是累了,先回营房歇息吧。小人们在这里看着,有事一定及时禀报。”

“你没听我说这人很危险吗?并且这是将军要的人,我可不敢松懈。”

“大人您也不必这么操心。”

谷村六郎靠着柱子,对这位平易近人的上级说话,“早上出发的时候,我可听去东营的弟兄说,他们的那位大人就是这么吩咐的,自己回城里了让他们看着。”

“东边是弹正大人负责的吧?”

“是。”

“你刚才说的话我可没听到啊。”冰室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地朝他点了点手指,“也会去告诉东边的你那几位弟兄,这情况别声张。”

“是,是。”

“回去我自己去找那老小子讲讲,偷奸耍滑,勘兵卫的命令也敢不当回事。”

河原冰室坊看着远方的河川,“不过他那边朝东,确实不需要太担心。此人从平户来,大概率是坐船,我们这,还有西边更需要注意。”

“是。”

“倒也不必太过注意,还是,咱们先休息,都保存体力,不然人来了都没力气了。”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朝亭子外走了几步,在亭影的边缘处停下,阳光从背后照来,他感觉自己光秃秃的脑门顶有些发热,“你们坐,我站一会盯着。”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

他固执地站在那,并没动摇,双手抱臂,手中握着打刀,“坐久了也不好,腿软了也同样没力气。”

那两名士兵也没再说什么,但是也没坐下来,也没继续聊天。说是休息,但比起初始,似乎反而更加紧张。

通向城中的大道上,依然没有一个人影,河川上,也不曾驶过船只。只有柳枝垂落,芦苇随风摇曳也已。只有夏蝉鸣叫的噪音,蜻蜓点过水面。

“大人,这个平冢左马助,他是因为……杀害泉大人才被通缉的吧?但是来这做什么?”

背后,一位士兵的疑问,“从九州岛到这里,可是很远的路。”

“这个你不用操心,是将军府的事情。”

“是。”

河原冰室坊看着远方的水面,看着芦苇丛,心中想着,能从芦苇被风吹拂的摇曳枝条之中,再见那一抹翠鸟的青色。目光寻找着,却始终不得见川蝉的踪影。

“在哪里呢?”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向后退一步,重新回到凉亭影下,这天气即便早晨也是炎热的,河面上蒸腾的湿气更是隐隐让人觉得发闷,“何时会出现呢?何时会再次出击呢?会被我看见吗?”

会吗?

虽然推理来说,从南或者西的方向而来,是有极大可能的。

不是南,就是西?西,会让梅津加贺太目碰上?

但是,如果对方知晓此理反其道而行之呢?北,或者东?北,泉谷仓是藏人的兄弟,会否情绪激动影响决断?东,海老名弹正不在现场,仅靠士兵能否应付?

又或者,那人根本没打算来京都?

那么我们所有人都跟傻子一样浪费时间了。

河原冰室坊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这种值守的任务,想来有些可笑,入城的途径,可不止东南西北四条大道。只要一个人有心,总是可以躲过监察的,化妆易容,混在人群或者路货之中,总是会有途径。此人可是经验丰富的罪犯,以前当过将官上过战场的老兵,怎会毫无戒备大摇大摆地从大路进城?

概率太小。

他想,捕获的概率太小。

可是总还是会有的。河原冰室坊又想,虽然明知道遭遇的概率微乎其微,可自己还是亲身守于此处而不是像弹正那样偷闲,为的是什么呢?

就是为了这一点小小的概率。

别看残疾,可是位剑术好手,出刀很快,迅速,敏捷,果断,并且精准。

等待,捕获,而后归位。

就像那位,猎人一样。

“我很希望能遭遇这位对手啊。”

他自言自语地感叹,握紧手中的打刀,锋刃收于鞘中,等待。

“河原大人,你看路边,有人来了!”

身后,士兵的话语打断了他的遐思。

“哦?”

他朝南方望去,果然见到远处,一个人影从地平线上出现,在清晨的阳光下,慢慢地,朝着这里一步步走来。

“这么巧就来了?第一天值班的第一个早晨,就碰上了?”

河原冰室坊轻轻微笑,又一次走到阳光之下,站在大路中间,看着远处的人影慢慢靠近,“运气,巧合?我不这样想。”

他抽出腰间的刀,站在路中间,等待。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行动不便,这让他有点不满。早晨空等许久,并未令他焦虑,然而此时对手已近在眼前,他开始不耐烦了。

这种杂念不利于战斗。

越到紧要关头,越不能着急。

河原冰室坊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耐心等着。

芦苇摇曳。

添乱截必胜,极意神妙自向升,无二剑活人。

“来就来了,还给我送礼,出云。我们师兄弟之间,能收吗?”

“一点心意。”

“先拿着别慌送我,这礼等会就派上用场了。你们今天来得挺巧的。”

京都阴流道场之中,后屋的走廊上,道场的主人永见船正带着两人行走,指着一间敞开的小房间对他们言语,“喏,这就是我们的宿舍。”

“和以前一样。”

泷川俊秀看了眼里面布置,整齐叠起的一套套被褥安放在床头,屋内布置井井有条,馆内纪律在此可见一斑,“一点变化都没有,真让人怀念。”

“可不。”

永见微笑着附和,望向站在身后的她,“那个……唐青鸾,唐君,你以后和我们大家一起住宿舍?”

“啊,好。”

青鸾迟疑了一下,点头。

“那个,船正,我觉得还是让他走学吧。”出云介给她一个凌厉的眼神,对永见船正说,“这个,呃,身体原因,有点特殊,麻烦你多担待。”

“行,又不是什么事。”

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道场主持无所谓地回答,“不过你家离这蛮远的吧?”

“年轻人多走走路,练练呼吸也不是坏事。”

“那就这样呗。”

永见船正又望向唐青鸾,“那么的,唐君,你还是每天走来道场吧。”

“嗯,好。”

青鸾又迟疑了一下,点头。恐怕现在不管这两人说什么都是这个回答了。她抬手抹了抹汗,方才在前厅刚刚结束一场型稽古,手握木刀,和一位似乎是班长——这地方称呼“笔头”的前辈试招,还是挺累的,尤其刚走完一大截路之后。

这算是入学考试吧,她想,自己也算是顺利通过了吧。

“诶,你刚才说我们今天来得巧,是什么意思?”

出云介接着刚才落下的话头询问。

“我说你这位朋友入学选的是个时候,正赶上有名师给他指点呢。”永见先生故作神秘地微笑着,抱着双手,看着出云介,也看着唐青鸾说。

“名师,你不是每天都在这吗?”

“呦,这可不敢当,另有其人。”

“别卖关子了,快说。”

“上泉老师来京了,现就在后院休息。”

哪位?青鸾心想。

“……上泉老师在这里?”泷川出云介听到这名字,显然是欣喜得声音高抬一度,“你昨天来信怎么不告诉我!”

“他昨晚到的,我想反正你今天要来就今天再说呗。”

上泉老师是哪位?青鸾心想,听起来是俊秀和眼前这位的师长了,也难怪他们那么喜悦的样子,一定是位很有名气的大师。不过自己也当然是不认识。

如果是他们的师父,那是不是也是泷川吉明的师父?

倒是有可能。

这位上泉老师会教自己剑术吗?

也是有可能。

来得巧?

可能吧。

“喂,船正,老师现在清闲吗?”

“清闲啊,我正要带你们去见他呢。”

“太好了!”

出云介面向青鸾转身,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用力摇了两下,没法用两只手因为另一只还拿着送的礼。这激动高兴的样子她觉得最近真是少见,“青鸾,听到了没?你这次能见到上泉老师了,我会和老师说收你为学员,他可是剑术大师,你一定能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你运气真是好!”

“啊,嗯……好。”

还是同样的答复。青鸾被他晃地有点眼晕,“那个,上泉老师是你的师父,对吧?”

“对,也是永见先生的师父。门口的旗子你看到了吗?这间道场就是老师在此创办,吩咐永见先生主持的。上泉伊势守秀纲老师是爱洲祖师亲传,我们阴流的宗师,武学的一位至圣人物。”

“不仅仅是阴流,唐君。老师也精通中条流和新当流剑法。此外,在枪术,弓箭,杖法方面同样是专家,自他受祖师传印以来,一直致力开山立派,推陈出新,让阴流剑法在全国各地发扬光大。”

两个人互相补充在此介绍,让唐青鸾感觉他们口中的这位确实是位高人。

“也是……吉明的师父吗?”

她又问,还用问?

眼前人听到,笑容似乎突然凝固起来。还是在笑,但是笑却有些不一样了。

问错了?

好像是问错了,好像是不该问的事。

“对,也是兄长的师父。”

泷川出云介回答,双眼盯着唐青鸾,微笑,带着深沉的目光,深沉的语音,“以后也会是你的师父。”

“……好。”

青鸾还是有些懵懵的,回答,她现在感觉自己就像被家长带着找老师的小孩,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看着互相认识的大人们谈笑风生轻松自如,她可一点都没感觉放松。这种紧张,局促,恐怕每一个经历第一课的新生都会有。

入学考试结束了,接下来做什么?

去见校长。

“那么我们继续走吧,出云介,唐君。老师会很高兴见到你们的。”

沿着长廊,继续向前,经过转角,便来到了后院。唐青鸾看见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地面平坦的院子,和前院一样,只不过少了那些在院中练习的学生,更加清净。

从前院还不时传来一阵阵伴随练习的呼号,还有木刀撞击的清脆响声,很有节奏,一下接着一下,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剑术的章法。

类比起来,如同私塾中学生的齐声朗读。

学习氛围浓郁。

唐青鸾跟随着家长和老师,向前走。走廊至此已变为外廊,面朝院子的一侧,无栏杆阻挡的平台上,有人坐在那里,背靠栏杆,于屋檐阴影之下,目光望向院落,弯曲的膝盖上枕着书册,手中的毛笔在空中轻轻划动,有规律的,有节奏的,似是在与前院传来的练剑呼号和木刀撞击相应和,似是在以手中笔为剑起舞。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两鬓已经添霜。黑白夹杂的头发在脑后结成发髻,头顶则和许多其他武士一样剃了发,又或许是落光的?不知道。他唇上的短须稀疏,脸上,眼睛周围一圈一圈重重的皱纹,让此人的目光深邃隐匿在眉头的阴影下,为旁者不可见。身着素色的常服宽袴,虽然坐着,背靠着柱子,但身姿却并未因此有所放松,比喻起来,仿佛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力量积蓄着,隐藏着,又可随时迸发。

这一定就是那位上泉老师。

唐青鸾心想。

想着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那位中年人的面前。出云介示意青鸾,和他一起在稍远处等候,道场主持,永见船正则走上前。

“老师,打扰您的思考了,请原谅。”

永见船正恭敬地跪坐下来向眼前人欠身鞠躬,语气郑重,“俊秀师弟,不久前从外地回京,今日听闻您上洛,特来探望。”

“哦,是出云。”

那中年人,上泉秀纲开口,语气轻松和蔼,又中气十足,轻言轻语,每一个字又都能让唐青鸾听得清清楚楚,“很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承蒙老师记挂,学生一切都好。”

泷川出云介也趋近数步,跪坐弯腰行礼,唐青鸾一个人当然不能杵在那站着,于是也一起跪了。

“你好像是在将军府工作吧,出云?”

上泉秀纲朝他点点头,“工作繁忙,承你费心前来了。”

“老师,这么说可让学生惭愧了。近日无事,正听闻您到此处。学生怎能不前来探视?”他低着头回答,双手递上身旁的礼物,“仓促准备薄礼,不成敬意,望老师笑纳。”

“这……好,多谢了。”

中年男人接过礼物,置于身旁。唐青鸾在不远处小心看着。

“老师,先前还听闻您在故乡致仕,不知为何如今上洛来此了?早些知会我们这些徒弟,我们自要去迎接您的。”

“哦,最近战事略有宽松,我便趁此机会游历。”

上泉秀纲回答,微笑着和蔼可亲的样子,“有一些剑术上的心得想法,便想着顺便来京都和船正,还有藏人他们研讨一番。出行也比较仓促,书信还是三天前才寄到船正这里。也不好再叨扰你们其他人,怕耽误你们工作。”

这个藏人是谁啊?青鸾记忆中就认识一个藏人还已经死了,并且那个好像是念流的吧?

不过现在她也没机会问身边的人,记着等会再问。

不过等会她也忘了这事了。

“哪里的话,老师?我们在将军府内的师兄师弟,若知道老师来此,可都会喜出望外。”

出云介说,看着眼前的师长,语气恭敬小心。虽然对方平易随常,但他依然要礼数周全,“在此,容学生多问一句。箕轮城那里的情况如今还好吗?”

“还好,战事现在稍安。我留下文五和伊豆在彼处,相信足以守卫。”

秀纲回答,“说起来,还要多谢足利将军居中调停,缓和长尾与武田之间的气氛。出云,日后你若见到将军,有机会代我转达谢意。”

“一定。”

出云介郑重地承诺,目光却低沉了一下,伴随轻轻一声叹息,“老师,不知您会在京都住多久?”

“一个月吧,出云,上野那边,我始终还会是放心不下。”

“老师,现下关东的局势,不是学生悲观,只怕战火仍未完全熄灭,今后迟早还要重燃。您在业正公手下为官,还请不忘注意……自身安全。”

唐青鸾不是很能听懂俊秀说的话,不过想来这些事本来也不是和自己有关的。所以她自顾自地跪坐于原地,目光望向庭院,耳朵听着道场的木刀击打声,开始开小差了。

反正现在也不算正式上课。

“那是自然。”

秀纲摆摆手,又点点头,“好了,今日在道场,我们也不必总谈论政事,还是说点别的吧。出云,那位和你一起的年轻人是谁?”

现在和你有关了。

唐青鸾抬起头,正迎上俊秀回头的目光。

“这位是兄长生前流落明国之时认识的朋友,老师,也是我的朋友。不久前因为一些巧合相遇。”

出云介开口做介绍,“兄长曾经教授过他猿飞之箇,他也很想能够学习到更多流派奥义,所以今日我特地带他来此,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指点。”

“哦,原来是斋司的朋友,年轻人,靠近一些。”

上泉秀纲伸手,朝唐青鸾招了招,她便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重新跪坐在中年人的面前,“你是明国人啊,你叫什么名字?”

“上……上泉老师,我叫唐青鸾。”

青鸾自我介绍,有点磕磕巴巴的,面对眼前这个和蔼的剑术宗师,她感觉更紧张了。

“日语说得很好嘛,在这个国家生活多久了?”

“……一个月前来的。”

“老师,这位唐君的剑术很扎实,方才我已经请他和馆里的笔头后辈做了一次型稽古。祖师的猿飞十三式,他打得分毫不差。”永见船正也在一旁帮她说话。

“这样。”

上泉秀纲点点头,看向唐青鸾,隐藏在眉头下的那双眼睛此时可以见得分明,有许多低沉,许多感触在其间,“斋司以前是我得意的学生。你如今继承他的衣钵,他也心满意足了。”

“……嗯。”

唐青鸾迟疑片刻,如此回答,身处中年人面前,她是看不见身后出云介的表情的,她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该多说点话,多表现一下心意,“……上泉老师,我真的很想从您这里学到更多关于剑术的奥妙,我想多学习。”

“年轻人是该多学习。说到这,我现在正思索着一些关于阴流的革新,或许确实可以教你一些知识。”

秀纲再次点头表示满意,“你以后会每天来道场吧。来了之后,和他们一起练习,空闲之时就来找我。我在京城没什么其他事,每天很清闲。”

“……要多麻烦您了。”

青鸾说,感觉还是很局促。面对大师的时候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今天很热对不对?

“不必客气。”

中年人似乎也注意到她的样子,打量了一番,拾起身边的手帕,“你刚刚才进行过稽古,是吧。把汗擦一擦。”

“哦。”

她接过手帕,这才察觉到自己双颊的鬓角都湿透了。不过流汗可不是因为方才的运动,大部分不是。

“对了,上泉老师,有个情况得和您说一说。”

背后,是出云介的声音,“那个,青鸾现在身体情况不太好,他之前受过重伤,还未痊愈。所以麻烦您训练的时候……能关照几分。”

走路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讲的嘛。青鸾内心腹诽,到底还是在意。

“这样。”

上泉秀纲点点头,“不严重吧?”

“……还行。”

这是青鸾的回答,“可以,我没问题的,上泉老师。”

“我了解了。”

对面的人,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若有所思,随后对身边的徒弟吩咐,“那么,船正,麻烦你去把那件教具拿来,或许现在能派上用场。”

“是。”

“拿两只。”他伸出两根手指。

“是。”

永见船正起身离开。

后院的走廊平台上,留下三个人在那里。

“那么,青鸾,这样称呼你没问题吧?”上泉秀纲这时候已经开始像称呼其他弟子那样称呼她了,“你在明国做什么工作?”

“哦,我,在军队里做教练。”

“你教他们阴流剑术吧。”

秀纲又一次抹抹胡子,微笑着望着她。

“……是。”

青鸾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水平很差的。当时很多招式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就随便教别人了。还混了很多我们那里的武术在其中,感觉真是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

上泉秀纲摆摆手,“或许正因如此,你教的还会别有一些意味。我跟随爱洲祖师学习阴流之前,也是学过许多其他流派的奥义。获得祖师传印后,也总是想着将这些奥义融合其中,剑法总是要讲究创新的,固守目录上的文字和形式可不正确。”

“嗯,是。”

“不必如此拘谨,青鸾。还有出云,你也是,都坐下吧。”

他如此吩咐,那两位也服从地坐在平台边,不过即便坐着,也还是腰板笔直一动不动。上泉秀纲拾起身边那一开始正书写的纸册,向他们展示,“你们看,你们来的时候,我正想着一些剑招,打算新编一册奥义目录。”

出现在唐青鸾眼前的,是白纸上书写的一些潦草文字,汉字倒确实是,不过带着日文的构架笔画,还夹杂着假名,让她感觉还是有许多字没认出来。毕竟,她那日语完全是速成的半桶水。

“这一式,你们看,名为‘一刀两断’,它的目的主要是以一剑击打,将敌我二人分开,制造距离便于后续招式发出,避免近身纠缠。”

“哦。”

青鸾只能看懂其下的图画,除了点头之外还能说什么。

“不错,缠斗时常会令自己出现破绽,也让双手活动空间受限制。”

俊秀的评点更加专业。

“而这一式,则是为从左右方位,避让刀锋的同时反击对方手掌。”

他翻到下一页继续讲解,“名为‘左旋右转’。”

“哦,哦。”

“而这一式就比较复杂了,它讲求的是大小双刀同时使用之法,以乱剑阻隔对方的动作。”

“那它叫什么名字呢?呃,上泉老师?”

“乱剑。”

“哦。”

“这一式为添截乱截。是由对手先攻,侧身进步避让刀锋,后发反击的招式。”

“哦。”

听起来有点熟悉。青鸾心想,自己是不是好像曾经使用过?

怎么可能?这可是面前这位大师所创的新招。

“这一式名为‘逆风’,是在第一刀之后以反手上撩攻击对方手臂。”

“哦。”

“佯攻,令对手来不及收势?”

“不错,出云。”

“哦。”

“这一式意在让对方的打击偏移,以及针对对方连续攻击的退让之法。”

“哦。”

“这一式为两刀十字,意在挑开对方的剑锋进行反击。”

“哦。”

“青鸾你不要总是只这样评价好吗?”这话是出云介说的。

“呃……我……我觉得这都是很奇妙的招式。”青鸾有点尴尬地自我辩解,“是从未见过的,所以,我觉得很奇妙。”

“并不是从未见过。”

上泉秀纲的声音,平静地为她解释,手握着写得满满潦草文字的书册,“更多的时候,是见过了,却未有机会仔细留意,或者自己使用过,也未有机会细想而已。青鸾,我构想这些招式,其实许多是从曾经的对战,练习中,从阴流或者其他流派的已有招式中感受体会到,在此加以整理而成。所谓创新也是如此,多时是以已有的,已掌握的知识为基础源泉,在其上构筑新篇。”

“哦……”青鸾想了想,“……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上泉老师。所以我们应当,嗯……”

应当什么?

“嗯……应当多学习,是不是?不仅要学新的,更要温故旧的。”

废话。

“不错,青鸾,是这个道理。”秀纲微笑着点头,同时手将书册翻到下一页。与之前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小人图画相比,这一页倒是显得异常整洁,就三个字。

“老师,这上面写的‘活人剑’是怎样的招式?”

她问。

“这,也是我正在思索的。”上泉秀纲将书册放下,手中毛笔轻轻旋转,有一点墨汁落在了平台外的院落沙地上。他望向远处,天边,“倒是要先问一问你们两人。你们是阴流的学生,对于我们流派的剑术,有没有发现什么特点?”

“呃……很多招式都是后手?”

青鸾想了想,回答。

“以守为主,借变化的招式和节奏打乱对手进攻,继而反击。”

出云介回答。

“正是如此。”他点头,赞同他们的答案,“那么,在此基础上呢?能否更进一步?用守的姿态,完全抵挡,化解对方进攻。令结果呈现为无胜无败的平衡局面?”

“意思是不是不杀人啊,上泉老师?”

青鸾询问,这问题有点蠢,“所以要叫做活人剑?那样的话,防守之后,最后一击不发出,是不是就可以做到了?”

“那样的确可以,但是在很多时候,回击也是不得不发的。”

秀纲回答,目光依旧望向蓝天,“因为在很多时候,防守的招式也只是作为回击的一个过程存在,而非目的。很多时候,还不完美,还不能够让对手丧失攻心。”

“啊?”

终于不是哦了,因为没听懂。

“老师的意图是研究出一种以守为本,用防御阻断任何攻击的招式。”

俊秀在一旁说,既是在说自己的见解,也是在给青鸾解释,“创造无懈可击的防御,以此令敌人放弃进攻的意图,化解敌人的杀意,使得最终没有胜者,也没有负者。”

“还是,不用死人是吗?”

青鸾仍然不是很明白。

“可以这样理解,青鸾。”上泉秀纲微笑着,对她说,“按照你的理解,你认为这样的剑法如何?”

“很好啊。”她回答,“我觉得很好,如果可以不杀人的话,我不喜欢杀人,不过我也杀过人,如果可以不杀别人又可以让别人不杀我的话,那是很好的。”

“嗯。”

望着天空,秀纲点点头,“出云,你呢?”

“我也很期待如此。”

身后,俊秀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

“好高深的样子,这种……剑法。”青鸾看着上泉手中的书册,书册上大面的空白和仅有的三个字,“感觉已经不只是剑法了,更像法师会说的禅语诶,上泉老师。”

“杀人刀,活人剑,这确实是禅宗的说法之一。”

上泉秀纲回答,“并且我一向认为,剑术招式根源在心,以心塑造形体,塑造动作。攻守变换,随时而动,不必拘泥定势形状。”

“哦。”

还是哦。

似懂非懂吗?青鸾心想,但是自己好像又有点懂了。虽然现在懂了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毕竟说得再多这些新招自己还是一点都没练过,没练习过自然不能讲理解透彻。她觉得,从面前这位宗师身上,自己的确是可以学到许多新的东西,新的剑术,新的思想。

要多学习,以后,要学习的新的东西还有很多。

她想着,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不好意思,学员们有事请教,所以耽搁了。”

是永见船正的声音。她回头,看见这位主持遵照师父的吩咐,取回了两只物件,分别是用布袋装着的,看样子细细长长,似乎是两柄剑。

是剑吗?

可,刚才说教具?

那么是木刀?

也许。不过木刀也不用专程去取来吧,这么神秘。

“没关系,船正。我正好和出云还有青鸾聊了一会。”秀纲回过头,朝她指了指,“这年轻人确实很有想法,很适合学习我的剑术。”

“是,老师。”

永见在他的身后蹲下,将手中的两个布包裹递过去,“您要的教具我已经取来了。”

“很好。”

上泉秀纲接过,松开其中一个包裹的绳索,取出其中的物件,“青鸾。初次见面,我没有什么厚礼,这是我的一个小发明,就赠送与你作为入门的礼物吧。”

那里面是一柄刀。

不过不是真刀,青鸾看着。细细长长的,竹竿手柄,也不是木刀,是竹刀吗?

但是刀身似乎也不是用竹子削的,又是被一层皮革包裹起来。那是包裹吗?可眼前的人似乎并没有继续拆解的意思,只是将它递到自己面前。

唐青鸾看着这怪怪的东西。

“青鸾,接过去呀。”出云介在身后提醒。

“哦。”

青鸾回过神,接过,感觉很轻,比一般的木刀要轻,挥起来,还带着柔韧的弹性,说是刀,实在不像,更像一根竹掸子,“这什么呀?”

“这是我发明的,是练习剑术用的东西。”

上泉秀纲看着她,微笑着,“就像木刀一样。不过刀身是用一片片细竹条围成空心圆柱,再用皮革包裹而成。我叫它袋竹刀。”

“给我的,上泉老师?”

“当然。”他一边说,一边拆开另一个包裹,取出另一把袋竹刀,在手中比划着讲解,“比起木刀,它更加柔软,也更加轻便。听出云说你旧伤未愈,那么稽古的时候你可以与对方都使用此物,可以避免受伤。青鸾,你站过去。”

“哦。”

唐青鸾拿着手中的教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到院子里,站着。而后,那中年人也站起身,握着袋竹刀,走过来。

这要干嘛?

还用问?

校长亲自面试。

“注意了。”

上泉秀纲说着,擎起手中武器。

唐青鸾摆出防御的架势。

“喝!”

中气十足的一声迸发而出。青鸾只看见眼前人影一闪,进步便已到了身前,袋竹刀高高举起,迎头劈下。她后撤一步,举剑格挡。手中握着的确实是轻便的竹制品,举起来感觉一点也不拖沉。

“啪——”

挡下,竹条相碰撞,清脆的一声响。

“喝!”

然而又一声呼喝,面前的男人,手腕灵活地一转,那刀在空中划了一圈,自下而上将她还会复归原位的武器挑起。青鸾感觉手中一阵震颤,并不剧烈,但是自己的竹袋刀,连带着手臂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被弹开了。

“喝啊!”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不过这一下,是对面的竹刀,正中自己的天灵盖。

“诶。”

青鸾放下持刀的手臂,另一只手捂住头顶,向后退去,“上泉老师,好快的一招啊。”

迅速,如闪电般,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灵巧,击打之间刀势瞬息变换。连贯,动作没有分毫迟缓凝滞,转动起落如流水般顺畅。协调,动作节律分明,脚步的进退,手臂的运动互相配合,全身和武器连成一体。

这的确是宗师名家,才能修习达到的水准。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学成这个样子呢?

一万年吧。

“抱歉。”

上泉秀纲也放下手中的武器,又恢复和蔼的语气,但目光仍旧深邃地隐藏在眉头下,“我这个人一把年纪了,却还总是想着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较高下。”

“不,多谢您不吝赐教。”

青鸾弯腰行礼,第一次,感觉自己没那么拘束了。

“那么,感觉如何?竹袋刀使用起来的确很轻便,对不对?”对面的人询问,“并且,即便被打中,也不是十分疼痛,对不对?”

“嗯,是。”

其实还是有点疼的,毕竟还是被抽了一下。青鸾摸着被打到的头顶,心想,不过和厚实的木刀相比,这力道自然轻了许多。

“以后和道场里的同学互相练习的时候就用这个。有什么不解之处来找我的时候,也用这个。”

“嗯。”

青鸾握着手中的竹袋刀,觉得这还真好用,她轻轻微笑,感觉以后的学习会很有意思,她能学到很多新的,有意思的东西,“老师,活人剑,这就可以说是吧。不会让人受伤流血的剑术,能够保全双方性命的剑术。您追求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

“你这样想吗?”

“我……说着玩的啦。”

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怪怪的,像在长辈面前显摆呢。于是不好意思地转身去找场外援助,“俊秀,你觉得呢?”

转身,唐青鸾却楞了一下,因为对面,坐在那里的自己熟悉的那一位人,脸上的表情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高兴。和旁边永见先生的微笑相比,是冷漠的,目光看着她,让她在这热天不寒而栗。

虽然只是一瞬。

虽然,那熟悉的脸上,又出现了熟悉的微笑。

“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青鸾。”

残躯隐锋芒,一念拔剑顾四方,披衣斜挂裳。

“尊驾可是平冢左马助?”

河原冰室坊面对眼前的人,微笑着,询问。手中已经握紧了刀。刀早已出鞘,他也早已站定架势。这一声询问似乎纯属多余,毫无必要,他似乎早已认定了答案,所以早已戒备。

对面,相隔约有二丈距离,阳光下站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右手长袖在半截上臂的位置扎成破败的结,唯一的一只左手,被太阳晒得黝黑,干瘦得皮包骨头。手指弯曲如钩子一般,按着腰带,那用特殊捆法系在身侧的打刀刀柄触手可及。

男人的宽袴捋到膝盖,双脚踏着草鞋。右脚从小腿到脚踝,还紧紧捆扎着一圈竹条固定,河原冰室坊对此扫了一眼,而后又重新盯住男人。

男人脊背佝偻,低垂头颅,眼睛看着地面,让他看不清那目光中藏了什么。

“武士大人,您认错了。”

男人开口,声音沙哑颓丧,“我只不过是一个时运不济的残废浪人而已。”

“我不这样想。”

“我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情,您为何要阻拦我的去路呢?”

“平冢先生,您应当知道这种说辞是无用的。”

河原冰室坊双手握刀,略微低下几分,对相隔二丈的眼前人做出防御姿态,“在下河原冰室坊,修习新当流,今日奉上级命令特地在此等候尊驾。希望能够见识到您的高明剑术,请勿再推却。”

沉默片刻。

“我受人邀约才来。”

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做出承认身份的回答,“河原大人,劳烦您带我去找泷川出云介,我与他有决斗的约定。”

“恕难从命。”

冰室坊手中刀轻轻一动,这是示意,“谷村,平。封住退路。”

那两名士兵从他身后走出,手握着长矛,小心警惕地围绕着独臂男人而行,始终保持二丈远的距离,将平冢左马助包围起来,长长的矛杆形成封锁。

“这是什么意思?”

平冢左马助向两边分别望了一眼。

“这只是在下顾虑,作为预防您不战而退的手段。”他语气平静地说,“毕竟,在下不能对背朝自己的敌人挥刀,那样有失武德。”

“难道以多对少就不失武德吗?”

“他们不会打扰我们。”

冰室坊回答,“平冢先生,您此时要顾虑的应当只有我一人而已。”

“河原大人,我并无意与您为敌。”

对面人也语气平静地回答,腰弯得更深,膝盖也曲起,头颅更加低垂,按在腰带上的手高高举起,“在来路上我已经听闻了将军府的命令,所以请您将我逮捕,卸去我的武装,我不会反抗。我只想见到泷川出云介。”

“您在弯腰屈膝的时候,腰间的刀柄上扬。所以虽然此时您举起手臂,但手与刀柄的距离却并未远离。以这个姿态,您依然可以拔刀。”

冰室坊看着他说,此时,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不,应当说这个姿态能令您更加迅速地拔刀。平冢先生,我们之间的比试已经开始了,您的这一剑,我成功地防御了下来。请出下一招。”

炎热的风在两人之间吹拂,此时,清晨的最后一点凉气也完全褪去了。两人于朝阳挥洒的河岸边互相站立,河水波光粼粼,岸边的柳枝垂下,芦苇丛随风摇曳。

蝉鸣。

树上的蝉,不是河中的川蝉。那小小的翠鸟,此时依旧不见踪影。会是在何处?

“看来今日我必须与您交战了。”

平冢左马助直立起身体,手垂下,不再假作姿态伪装。他的头颅扬起,目光依然锐利,“顺便一提,我说得知将军府命令,也是猜测的谎言。”

“可您所言无误。”

冰室坊回答,握着手中的刀,保持警惕,“您确实是一位可怕的高手。难怪泉藏人会丧命于您的剑下。”

“那位年轻人太冲动了,念流剑术本以防守为长。”

他说,垂在腰间的手,轻轻摇晃着,“河原大人,您今日阻拦在下,是想为故交报仇吗?”

“自然,但更多的还是希望能见识学习到您的剑术。”

他说,复而将刀抬高,将防御转为攻击的预备,“相信今日无论战果如何,都将令在下获益匪浅。”

“或许吧。”

平冢左马助将手又一次按上腰带,反常地偏转头颅,侧过身,望向近旁的鸭川河,望向河边的柳树和苇丛,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到,“轻风拂细柳,放逐吾心纵晴空,往生明月台。”

“此言何意?”

对面的人问到。

“哦,没什么意思。”他说,依然望向远方,声音沙哑,“不过只是看到眼前景象,心中有感,即兴做的一首绝——”

话正说到一半,词语正说到一半。平冢左马助那唯一一只完好的左臂猛然弯曲,伸向绑缚腰间打刀的刀柄。

与此同时,迈步,不,更像是跳动,用那唯一一只完好的左脚发力而跃,向前腾起。

落地之时,右脚弯曲,左脚甫一着地便蹬腿,又向前一进。

右脚轻点地面稳固身形,躯干前倾。

原本的二丈距离,霎时之间,已缩短成三尺。

三尺,这正是剑的一般长度,他的手已经按上了刀鞘。

预备出鞘。

然而。

“刹啊——!”

那两名手执长矛的士兵或许会被他信口胡诌的俳句吸引注意,会在他加以解释的时候放松警惕,但河原冰室坊不会。

所以当平冢左马助临近之时,那高高举起的一柄刀正伴随一声呼喝,以千钧之势迎头朝他劈下。而他的武器仍未出鞘。

这一剑成功地防御了下来,并且立时加以致命回击。

“噔——”

沉闷的一声迸发而出,格挡。

平冢左马助止住攻势,停步,向后仰起上半身。他的左手握住腰间打刀,刀镡之下刀鞘的位置,用力扯动,使得腰带贴着躯干转了半圈。于是腰间未出鞘的一柄刀扫过一道圆弧轨迹,恰时将对面的攻击弹开。

河原冰室坊的这一击被弹开了,双手受到反震,向上抬起,暴露身躯破绽。

这一剑成功地防御了下来,并且立时加以致命回击。

此时平冢左马助已欺近对方近身,左手贴在腰间刀上灵巧地一按一扭,一抬,重新让刀鞘末端朝后刀柄朝前,只不过此时的打刀已处于身体左侧,刃面也是朝下。他的手向前变换位置,反握住刀柄。

“锃——”

刀身摩擦鲤口,发出刺耳的声响,一道寒光闪烁。

出剑。

反手握刀,自左下向右上的一击。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

柳枝摇曳。

河原冰室坊向后跳开,躲过。

芦苇拂动。

平冢左马助前进一步,跟进,再次挥刀横斩。

然而,捆扎竹条固定的右腿,残废的无法吃上力的右腿是无法支撑身体,无法承受如此快速动作的。

他脚步踉跄了,双方的距离重新拉开了,变远了。

刀尖划开了对面身着的衣衫,仅此而已。

距离并没有远到让冰室坊忽视对面人圆睁的双眼,像鹰的眼睛。目光之中,是杀机,是怒火,是诧异,是愤恨,是不甘。

如鹰,如隼。

欲振翅高飞,却发现自己已被剪羽。欲伸爪捕猎,却发现脚掌已残缺不全。

锋利的喙已磨钝了,危险的刀势也已是强弩之末。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

跳开之后,冰室坊高高举起的双手紧握刀柄,带着微微的颤抖,带着转瞬即逝的犹豫和本能的果断,斩下。

平冢左马助手臂挥动,意欲回防。然而控制不住自己倾斜向旁侧的身躯。

看着刀落。

切过皮肉的一击。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在河川边的朝阳下弥漫起血雾。

他倒下。

手松开,刀落地。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

“——”

平冢左马助身前被斜着划开重重的一道伤口,膝盖砸向地面。他重重地跪倒,唯一的一只左手紧紧捂住衣裳,徒劳地看着血液将布料染湿,顺着袖口流淌而下,在周身慢慢地形成小小的血泊。

蝉鸣于柳树之上。

眼前人并未继续追击。他抬起头,望着阳光下的那个身影,依旧维持着戒备的姿态向后继续退去两步,咬紧着牙关忍受疼痛。

他重又深深地低下头,左臂按着伤口,仿佛这样真有效果,真能止住血,能令自己从对方的致命一击中恢复过来。

而面前的人,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的身影,将落在地上的刀从对手身边远远踢开。

良久戒备,而后手臂一挥,洒落兵刃上的血点。

面前的人站在他眼前,俯视着对他开口说话。

“我感到很失望,平冢先生。”

河原冰室坊语气平静,“您的剑法可谓出神入化,深得林崎神术的精髓。可惜,若您右臂尚存,便可控制剑鞘配合动作,令拔刀速度更快一分,我必不能及时反应。”

平冢左马助默默无言。

“并且,若您右脚未跛,那一击进步追斩,便可将我斩杀。”他将剑归鞘,此时对面倒在地上的人已无威胁,“我很遗憾,没有机会见识到您的至高境界了。”

“……我也同样遗憾。”

对面人开口,用一贯的低沉声音回答,左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衫破布,血不住地从指缝间流淌而下。

“然而您还是让我见识到了一些新的技法。”冰室坊低头,向眼前人表达敬意,“转动腰带牵引刀鞘进行格挡,这样的防御招式我从未见过,今日领教了。”

“曾经有人使用此招挡下我的攻击。”

他咬着牙,有气无力地牵动嘴角,这冷笑的表情很少出现在这个人的面孔上,“我是一个爱学习的人,我很乐意从过往经历中学习新的知识,化为己用。拔刀术也是,运用刀鞘的技术也是。”

“您确实是一位高手。”冰室坊面无表情,又重新将刀从鞘中缓缓抽出,握于手中,“成为击败您的人,是在下的荣幸。现在,请允许在下完成最后一击,送您上路。”

远方,芦苇摇曳,苇丛中,小小的一团身影若隐若现。

“来。”

简短的回答,平冢左马助盯着站立于面前的人,目光坚定,不移动分毫,不曾眨眼,不曾合目,垂死的鹰即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眼神也不曾涣散。

冰室坊将刀高高举起,低头目送值得尊重的对手。

“河原大人——!”

突然传来呼喊,令他手中动作一滞。他抬起头,看见那一直站在自己对面,平冢左马助身后戒备的那两名士兵,其中的一位向自己跑来。

奔跑着。

手举长矛。

矛尖朝向自己。

“谷村!你——”他开口,诧异之间那矛尖已到了眼前。目光瞥见另一位士兵,和贵人平家同姓的那位还愣在原地,好像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眼前的士兵冲刺,长长的矛杆握在手中,咬着牙鼓着劲,下定决心似地冲锋,攻击自己的上级。先前还在互相言笑的上级。

“铛——”

心中虽不明其意,但应对的本能依然存在。河原冰室坊挥刀,击中长矛,弹开。那矛尖偏移了方向,进攻的士兵受到冲击力的震撼,趔趄着歪向一边。

冰室坊从这人的眼中看到了恐慌和惊讶,看到了犹豫和迟疑。

可是为什么?

远方,芦苇摇曳。远方,河滩中荡起细细的涟漪。

柳树上蝉鸣。

初秋的热风拂面。

矛杆歪斜向一旁坠下。

跪于地上的眼前已失去威胁的人,此时陡然伸出按在胸前攥紧衣衫,带血的左手,斜向上高高举起,抓住掠过头顶的矛杆。

手臂扯动长矛,矛尖的坠势瞬间止住。继而,平冢左马助身体一斜,手向回牵引,加上全身的重量向旁侧倒下。

铁打的矛尖在空中,从左上至右下,划过躯干。

鲜血喷涌而出,只在瞬间。

快速的一击。

冰室坊未能及时回防。

沉重的一击。

他感受到身体被切割开的压力。

意想不到的一击。

胜负逆转,只在瞬间,只因一人。

“谷村……”

河原冰室坊摇晃着,血从伤口涌出,他感觉一阵晕眩,身体摇晃着向前倾倒,急忙手持长刀反转插地,双手压在刀柄上支撑着,才稳住躯干。他呼吸,感觉喘不上气,感觉肺也被重创了,一口血从喉头涌上,从口中涌出。他开口,嘴边满是鲜血,询问那站在面前的士兵,话语虽然平静,却有气无力,“……为什么?”

“河原大人……我很抱歉。”

那士兵,谷村六郎站在原地,依旧握着长矛的末端,回答。犹豫,惊诧,矛盾,复杂的内心情感全都写在了脸上。

“然而……为什么?”

河原冰室坊喘息着,低下头,便见到躺在地上的平冢左马助,便重新看到了对方的那一双眼睛,依然锐利,依然坚定,依然未曾涣散也未曾动摇。他看到这双眼,笑了,咳出又一口鲜血,“呵……不错。这真是……漂亮的一击。出其不意,反败为胜的杀招……今日一战我获益匪浅,平冢先生……多谢。”

他双手一松,再也支持不住身体,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只留下仍然插在地上的一柄刀。血,沿着刀柄流下,流过刀身,浸入地面。

远处,芦苇摇曳。

苇丛中的那一点青色身影振翅而起,不为人知地掠过河面,捕获大意的猎物。叼着,翠鸟从喉咙中发出几声轻轻的啼鸣,飞走了。

河畔的亭台边,一具尸体和一个垂死之人,一位胜者和一位败者,倒卧在沙地中。

站立着,一名帮凶,和一名目击者。

“谷……谷村!”

平吉次握着手中的长矛,向后戒备着退去,对自己那名同伴吼叫着,声音因恐惧与困惑而颤抖,“你干什么?”

“我……”

谷村六郎背对着他,松手,矛杆落下。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回答,“……我很抱歉,吉次。”

他抽起那留在地面上,河原冰室坊尸身边,原属于死者的刀。

“我协助杀了河原大人。”

背影说,此时语气已不再犹豫,不再游移,“现在,我也必须杀了你。”

他手握带血的刀,转身。

目光坚定,阴沉。

迈步。

“我……”

平吉次看着这位熟悉的伙伴朝自己走来,内心依然惶恐,依然完全不明白不理解不能接受现实发生的一切。他手握着长矛,不住地向后退去,“……我要去报告队长。”

“你什么也不能说。”

谷村六郎一步步接近。

“我要去报告队长!”

恐惧到极点的士兵失去了理智,大声喊叫着,丢下了武器,转身便没命逃跑。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接近。

奔跑。

接近。

平吉次还未能来得及回头,便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尖锐的猛烈的疼痛,一阵凉意涌上头脑,便控制不住双腿,向前倒在了地面上,额头跌破了,沙子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刚挣扎着想爬起,然后又感到了重重一击,有什么穿过了他的脊背,穿过了他的心脏,他的前身,钉入地面。

他的手抓了一把地上混杂着血的沙尘,脖子向后一仰,牙关紧咬着发出最后一声哼叫,随后便死了。

芦苇摇曳,已不见了翠鸟的踪迹。

平冢左马助依然维持着倒卧在地的姿态,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眼前的尸体,唯一的一只左手握着长矛。身前的伤口汩汩流淌鲜血,背后的喊叫,追击,背后的杀戮,他并未在意。背后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也并未注意。

“平冢左马助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背后,声音响起。

“不。”

他的目光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尸体。

“想来您也不会,毕竟时隔数年,在下当时只不过是一介足轻,大人自然对我没有什么印象了。”

背后的人说着,将手中的剑丢到尸体边,又拾起地上的另一柄属于眼前人的武器,“我本名为纳谷壬生。天文二十二年,信玄公在八幡与村上交战时,您在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

“我没印象了。”

平冢左马助倒伏在地,语气平静,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武田的队伍此时应当都驻扎在上野吧,你如今在京城幕府任职,是何缘故?”

“我会对您详细说明的。现在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平冢大人,这附近有一间破庙,我带您到那里暂且歇息。交接班的人中午就到了,我还需要时间……另做一些准备。”

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解下上衣替平冢左马助包扎伤口止血,“您的身体还可以吗?”

“我死不了。”

“那么要委屈您再多走几步了。”纳谷壬生搀扶起受伤的人,四处张望,向着路边的小草丛行去,那里草木繁杂,可以隐去血迹和脚印。平冢左马助唯一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整个身体重量压在他的脊背上,刀系在他的腰间,血流遍了他的身体。

跛脚虚浮地点着地面,仅靠另一条腿支撑,平冢左马助全身丝毫的力气也没有。唯有头颅歪斜,目光依然盯着眼前,河原冰室坊倒伏的尸体。

远处芦苇摇曳,蝉鸣阵阵。

天高云淡,炎风在肆意地宣泄夏末酷暑最后的一点威力。

河边,一抹青色的小小身影,又飞回来了。

“万千经历虽乌有,一点魂灵却长在。”

“您说什么?”

“没什么。”

平冢左马助最后看了一眼尸体,对身旁的人说话,“纳谷君,今日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对此感激不尽。”

声调刻板,语气低沉,完全不是道谢该有的样子。

“我应当做的,平冢先生。”

“今日此战我已败了。因为你的介入,才能逆转战局。”他说着,像是对身边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低垂的头颅像是在沉思,“在战斗中利用第三方的力量,反败为胜的杀招?这……是很值得研究的学问。我或许可以从中体会……一些新的技法。嗯,看来今日一战,我也获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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