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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5 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来访者

另一天早晨,另一艘船。

拉谢号。

“嗯……诺玛,这其实挺简单的,和弹你的五弦琴差不多,只不过把琴放平了而已,指法还是异曲同工。来,你把左手按到,对,按到这根弦上,对着这个白色的点——徽位,按下去。然后右手拨弦……对,对,就是这样。”

“这样就弹出一个音了。然后呢,还是一样,还是这根弦,左手,嗯,左手按着不动,然后用右手拨,轻轻地,轻轻地拨,是的,嗯,对。”

“很好呀,很好呀,诺玛,这个音很准。”

“来,还是同样的位置,这次,用手指挑,挑起来——听,声音是不是和刚才有所区别呀?调子还是一样高,但是轻重已经有变化了。”

“左手再换个位置试一试,移到这里,对准白点呀,白点。再来,右手来拨一下……嗯,现在调子也不一样了,听出来了吗?”

“并不是很难学,对不对?你会弹你的琴,自然也会弹我的……秋茗的琴。多了两根弦而已,一点也不复杂,对不对?很简单,对不对?”

“你弹得真好。”

夏玉雪面带着微笑,如此评价。看着对面小小的人,动作别扭地摆弄那架乌木七弦琴,耐心地指导着。

她知道自己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对方能够听懂的。所以她用自己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握着孩子的手,指定方位,摆弄着示范。从最基本的知识开始慢慢教起。给她演示手的动作,手的位置,手的轻重。

七弦琴横架在两人之间,徽位向着老师。老师一边示范,一边说,滔滔不绝,很多很多话,很多很多注意事项。而那个小小年纪的学生,则只有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目光茫然看着陌生的乐器,看着亲切的老师,像具木偶一样呆呆的,双手任凭其摆弄,在琴弦上滑动,挑拨,动作僵硬且生涩。琴弦每一次颤动,发出的都只是细细弱弱的杂音。

接触这陌生的乐器已有六日了,最初的新鲜感和好奇心早已消散。最初,尚且还乐意抱着七弦琴四处晃荡,胡乱拨动着琴弦,自得其乐地享受噪音,至少那时候还有兴趣。正儿八经地学上一两日,听着唠叨和指导,兴趣也渐渐消散,微笑也渐渐耷拉下去,琴艺当然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弹得一点也不好,不过这又能怪谁呢?

眼下指导她弹琴的,是一个语言不通,一只手行动不便的琴艺先生。没法用话语指导,也没法用双手示范,老师能力有限,还能怪谁?

“现在呢,你现在在弹的,是你以前经常弹的那首曲子……我还真不知道那叫什么。”

夏玉雪握着她小小的手,操纵着在琴弦上拨动,操作很慢,得先把左手位置放准,再指挥右手去拨弦,一边说一边做,就这样才能弹出一个音。要变另一个,又是一番操作,“听呀,虽然间隔长了,虽然指法有区别,虽然音色不同,但是不是同一段开头调?”

老师自以为是的,不过学生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夏玉雪看着诺玛抬起头,望着自己。自己的微笑,面对的是沉默的回应。也不知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也不知听出来了是高兴还是无所谓。

孩子的脸上,只有愣愣的难以说明的表情。

“哎,能听出来吧?”

夏玉雪看着诺玛的样子,轻轻地苦笑一下,自问自答,“能听出来就点点头?”

孩子当然没有动作。

夏玉雪松开学生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诺玛的目光低垂下去。

“要是秋茗在就好了。”

自言自语,“要是秋茗在的话,她就能教你弹琴了。她可以和你说话,她也可以用两只手给你做示范。不像我,什么也做不了。她真有点不负责任,是不是?把琴交给你,就不怎么管也不怎么问了,这几天都很难得看见她。留你一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这可不是当老师该有的态度。”

诺玛当然依然没回答,只是那双手还刻板地放在七弦琴上,左手按弦,右手触弦,双手小指翘起,一如夏玉雪指导的那般。

“不过我想她一定是在忙很重要的事情。”

自言自语,夏玉雪眼睛一转,又开始否定自己刚才的责备,“和你有关的,和阿库玛有关的重要的事。为了你呀,她可真是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不像我,什么也做不了。连琴都没法教你。”

诺玛还是刚才那个样子,歪着头看着她,乖乖地维持原先姿势,不知道是不是再等老师的下一个动作,下一个指导。夏玉雪轻轻地将她的手挽起,拿离琴面,表示暂时休息,她也还是坐在那静静听着她讲话,看着她的微笑。

“你可真是个好学生呀,诺玛。真遗憾,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夏玉雪保持着微笑表情,对她说。当然,同样也是在对自己说,这样的独白,在两人之间时常会发生。诺玛不知道,也不关心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静静聆听,所以许多心中的话她都可对这孩子倾诉。因为不必期待回应,所以无需顾忌。

看来在某些方面自己是从未改变过,也无法改变。

总是独白。

“你知道吗,我做琴艺先生已经很久了呢。”她继续独白,对着小听众,“有两年了呢,在我的家乡……哦,那不是我的家乡,在我居住的地方。”

“我有很多学生,其中有很多是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当然啦,他们中也有很多不像你一样以前学过音乐。教起他们来,可是有点费劲。最开始的时候,我会给他们弹一些曲子,唱一些歌,说是教学,更多的还是在陪他们玩,培养他们的兴趣嘛。”

“不过,仅凭兴趣可没法一直支持。”

夏玉雪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空,西边,先前居住地方的位置。回忆起往事,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玩味,“听老师弹曲子的时候快快乐乐的,觉得蛮有意思,可自己开始学了,那就是凄惨折磨。要背谱子,要练指法。弹琴很苦,很漫长,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走下去这道路。两年前,最开始在学塾开班的时候,那时候多少家长把孩子送过来呀,教室都坐不下。然而过了不到三个月就走了一半,再过了一年就剩下十几个学生了。”

“不过,这剩下的孩子,倒是一直陪着我走到了现在。”

微笑着回忆,“一直学到现在,也算小有成就,会自己弹一些简单的童谣民乐了。小蔡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她比你要大七八岁吧,诺玛。她也是我在那里的第一个学生,一开始是单独给她做家教的,后来她也随着其他人一起来学塾了。她弹得最好,学习很认真……不过那也只是在我的课上,哈,别的课她是半堂睡觉半堂发呆……不过她上我的课也睡觉。”

夏玉雪一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一边用自己的右手撩拨着琴弦,发出声声细微清脆的划音,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她的目光向远方,西方,居住生活的地方望去,继而又投回到眼前的孩子。

“诺玛,你最初学琴,在你的家乡,学你的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很烦闷呢?还是说,很快乐?你的家乡中,会有很好的比现在的我要好的老师教你弹琴吗?”询问,“我好想知道你都有过怎样的经历?”

这个问题当然得不到回答。

夏玉雪看着眼前坐着的孩子,单调地微笑着,不再说更多的话,也不再继续自己蹩脚的音乐教育。

诺玛还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你想继续吗?”

没回答。

“算了,也别继续了吧。”

夏玉雪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反正也只是陪你玩而已,我现在这样,哪能真教会你什么呢?如果没法通过教琴给你带来快乐的话,还是不要庸人自扰了。”

诺玛依然听不懂她的话,不过她的这个动作倒是可以理解。

于是孩子便从七弦琴边站起身,愣愣地走开了,去往一旁,拾起了属于她自己的乐器,用带子拴着吊在身前抱着,也不弹,就是抱着感觉便已足够。

毕竟,那才是她熟悉的。

夏玉雪心想,陌生的还是陌生,熟悉的也还是熟悉。诺玛还是更愿意与熟悉的相处。

缺少合适的老师引导,对七弦琴的兴趣当然早已消逝淡忘。她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倚靠着船舷,在蓝天之下独自站立在一旁,童稚的目光有别样的深沉,望向天边。与熟悉的事物为伴,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留下自己和陌生的七弦琴在原地。

“你以后会去向何方呢?和你的琴,你的家人一起,要到哪里去呢?”夏玉雪望着她,自言自语,低声问,“以后,未来,你还会记得我吗,诺玛?”

低头,眼前是七弦琴。对诺玛来说陌生,对自己来说却是很熟悉的乐器。

她曾经很喜欢弹琴。

也曾经作为老师,让更多的孩子喜欢弹琴。

远方,是永不停歇的潮声,头顶是蓝天和灿烂的阳光。初秋不冷不热,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味。

夏玉雪又回忆起往昔,曾经。在山村之中,在小城里,曾经那秋时金黄的野草地。又到了秋天,野草又开始枯黄了吗?

村中,城中的人,现在都怎样了呢?那些学生,孩子们又怎样了呢?自己离开,带着任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多久?快有两个月了,似乎并没有很久,但也算是很久了。小朋友们有认真学习吗?那个给自己代课的老师会认真教他们吗?

“大概会吧。”

夏玉雪自言自语,心想。离去前和那个黑衣服的短发乐手见过几次面,交代过一些问题。虽然那个名字叫海的看起来就和其他和女人有关的人一样看起来奇奇怪怪不可靠,但似乎对于代课这事挺上心,“只希望她不要在学生面前抽烟。不过,在我把货送回去之前她估计也没烟可抽。”

自己还是挺信任代课老师的,只是,学生们会接受吗?会适应这种变化吗?小孩子还是更愿意与熟悉的相处,就像诺玛一样。

“我想我还是应该快些回去。”

她望着西边的远方,说,“快些继续工作,我真正的工作,乐意的工作。做老师,做琴艺先生,给学生们上课,就像从前一样。”

可是快得了吗?

回去了之后,真的能像从前一样吗?经历了那一段风波之后,自己还能继续留在那里,继续过自己希望过的生活吗?

“大概可以吧?”她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话,“如果是那女人的保证,大概确实能做到吧。或许我真的能够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真的?

九姐,你已经没有琴喽。

夏玉雪看着自己身前的这架七弦琴,不属于她的七弦琴。右手触摸着那质地陈旧,漆面带着斑驳的琴身,左手还吊在身前使不上力,没法弹琴。她也不被允许弹这一架琴。

现在弹不了,难道以后就可以弹吗?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自己真的期望着还能回到从前,还能追逐从前的梦想吗?

可以吗?

应该吗?

夏玉雪想着。

想了许久,耳边传来诺玛的琴声。那是随性的拨弄,不成曲子。但是听着清脆的弦音,让人感觉很轻松。毕竟,是熟悉的乐器,是愿意在无聊时与之为伴的乐器。

她听着散调,看着面前无用的,无人弹奏的七弦琴。终于懒得再看下去了,勉强地用一只手那布将其包裹起来,站起身,背在背上。

这琴为曲秋茗所有,她不准碰,所以只是代为保管。

没用的东西,还是别太多关注。就像没用的念想,还是别太多纠结。

走好眼前的路吧。

夏玉雪背着琴,来到诺玛身边。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自顾自地弹琴。她也不说话,说了对方也听不懂,没用的话还是别太多说,好为人师是会令人讨厌的。

她陪在女孩身边,倚靠着船舷坐下,静默地,侧头看着远方的天空。

心中又泛起思乡之情,秋天到了。

乡。唉,也只是先前居住的地方。虽然住了很久,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地方,自己这样的人,真的有故乡吗?

然而即便不可称之为乡,此刻,夏玉雪还是在思念那里。

思念村庄,思念野草。

思念孩子们,思念课堂。

思念自己的职业,自己期望拥有也确实曾经拥有过的一段时光。

“还是应该快些回去。”

夏玉雪自言自语,说着。庆幸身边的人听不懂自己说的话,“我都不知道我在这做什么,我感觉自己很没用。我连琴都教不了。”

诺玛没有回应。

她看着孩子百无聊赖地抱着那五弦琴,内心突然产生不常有的冲动劲。

“给我。”

她说,伸出右手握住琴柄。又一次想抢小孩东西了,“我再来给你弹一曲。我还可以为你弹琴,为你做些什么的。”

然而诺玛这一次显然吸取上次教训,早有准备,一言不发直接牢牢地抱紧琴。夏玉雪终究不能用力真抢,拉扯了两下,没法将琴夺过来,便只有作罢。

“算了。”

她站起身,面对孩子关切的目光,摇摇头,“看来你是不想再让我弹了,我知道你关心我的伤势,谢谢。”

孩子望着她。

“没用的人,连小孩的东西都抢不到手。”夏玉雪口中念叨着,目光没敢再看向诺玛,只能望向远处的码头,“没用,到底还是没用。”

从船上,居高临下,看见一个认识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是那女青年,又一个女人手下奇奇怪怪看起来不可靠的人,是守宫。

来这做什么?

夏玉雪心想,但也没多想。

行动比想法要快。

“诺玛,在这等我一会啊,我很快回来。”

夏玉雪说着,便已迈步,背着包裹起来的琴,向上下船的斜梯走去,没在意孩子听不懂她的话。反正诺玛也不会乱跑,暂且弹琴自娱自乐吧。

守宫出现在这里很巧,且不计较原因,她正有话要问这位联络人。

反正待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对吧?不妨问些没用的问题。

现在到秋季了,气温渐渐下降,白天不再像夏季那时候那么热了,阳光也开始温和,日照时长变短。季节更替需要一定的适应过程,这段时间植物需要细心料理。浇水量要开始减少,适当修剪叶片,节省养分。喷药,警惕秋季虫害和杂草。多施肥,尤其是结果的植物。未来可能会有持续一段时间的阴雨天气,记得及时把花盆搬到室内。

我在这做什么?

守宫漫兴看着身边的一艘艘停泊船只,心想。她现在更愿意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花花草草待在一起,而不是在这,被人使唤着跑来跑去。自从来到这开始工作之后,她经常被人使唤着做很多根本不是自己该做的事情,无聊的又烦人的事情。她当初可不是为了这些才接受工作的。

当新人就是惨,总是要去被使唤,那些前辈个个又跟瘟神一样得罪不起。

神弓天天板着冷脸,打手语说的全是指令话,那只独眼盯着让人发毛。黄蜂又刚好相反,工作上的事全推给自己处理,天天脑袋稀里糊涂的。狼小孩就更别提了,和她待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命都得丢掉,得亏不常见到。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一个看起来正常的琴师,结果这位领导更麻烦。本以为只需要按狼小孩的吩咐传个话就算结束,结果现在那堆烂账把自己都扯进去了。

她当初可不是为了这些垃圾活才接受工作。

“入职两年喽,还是实习生。”

女青年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看着远方蓝天一望无际的大海,内心百感交集,“我这大好青春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要不是付不起违约金,真想不干。”

不干估计都不行,没听说隔壁那位老人家,七十多岁了都死过一次了还得被拉起来外派出去继续干?直到最近废了只手真干不动了才光荣退休。

“至少让我做点有意义的事吧,不能总拿我当跑腿的使唤。实习生一辈子干到底。”

守宫在一艘船前驻足停下,看着船舷上书写的英文“Judith”,叹了口气,“我又不是为了当跑腿的才来工作,也不是为了照顾那些花花草草。养花的确挺有意思,兴趣爱好。但工作,我还是希望能有机会——”

“守宫!”

背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独白。守宫回头望去,看到眼前来的正是瘟神。

“是琴师前辈呀。”

她挤出非常违和的微笑,看着夏玉雪。见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人背着琴,总算有点琴师的样子,“有什么吩咐?”

“嗯……没什么。”

没什么会来找吗?真是废话,“我想问你回程的事怎样了?我记得上次你说货已经备齐了,那回去的乘船安排好了吗?”

“哦,船……”

守宫转一转她的黑眼睛,瞥了眼背后的友弟德号,想了想,“……船还没定。”

“还没定吗?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前辈,这个……咱们运的是私货,您都知道明国那边的情况啦,边防查得很严的。”

她心里盘算着蒙混过关的说辞,“回去和比出去要难上许多。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打听,但是这港口目前没有去明国的船,我也没办法。”

“我以为我们应该是有固定来往的船只。”

“的确,以前有。可那家上次已经合约到期了,也没续约。当时还是黄蜂前辈负责的,我以为……她和您交代过这事了。”

“不,我并不知道。”

夏玉雪又问,“那么,我们来的那艘船呢?不可以带我们回去吗?”

“那家是专门渡人的,不收大件货。”守宫应付着回答,面露难色,“我在想办法呢,前辈。您是着急回去吗?那我这两天再仔细问问。”

“不……其实也不是很着急。”

夏玉雪也犹豫着目光别转,“但我就是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不着急问什么呀?没事干?过去几天一直不闻不问,现在一拍脑袋就要结果,当别人是神仙?还你以为,你当领导的这方面事情不应该比我清楚?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交接班事情都没问清楚就来空降上任了,外行指导内行。

“尽快吧……”

守宫说,感觉自己可用的说辞已经快见老底。回去的船不是没有,但自己已经被吩咐了拖住眼前这人暂时不要离开。什么混账任务,自己怎么总是要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有消息了我立刻通知您啊,前辈。”

“好吧。”

领导叹了口气,“但要尽快啊。”

还尽快呢,尽快去死吧。

“收到收到。”

守宫陪笑着,心里将面前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夏玉雪目光别转,没再继续问下去,好像还真是不着急,但是不着急还问什么问?女青年在她沉思的时候,已经后退两步,准备找机会开溜,躲过这一次突击检查。

“对了,你怎么来这呢?”

“啊?”

到底没跑掉,“哦……呃,是威斯克斯船长有事找我来的。”

“这样。”

对面的目光注视着她,“和货品有关的事情?”

“对,和货品有关的事情。”

重复对方的话是最简单的敷衍手段。

“这样,我知道了。”

夏玉雪点点头,不疑有他,“那你去忙吧。什么时候回去的船定好了,及时通知我。”

“好的前辈。”

无聊的对话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守宫便转身,继续朝着友弟德号走去,留下自己的上级站在那里。她那双黑眼睛瞥着这个女人,感觉她的情绪失落。自初次见面以来,这位新的接头人一直给她这种感觉,总是唉声叹气的提不起劲,好像脑子里满满装了很多沉重的念头,压得脊背也弯了,头也低了,苦丧丧的一张脸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和这种领导相处,总是很不舒服的。

守宫看着她,内心突然产生一丝共情想法,某些可被称为悲悯的想法。这人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子?这和自己未睹真容时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符。颓丧神情,无神双眼,说话声细细软软,语气中满是游移和纠结。哪里像是所谓的琴师?曾经的琴师哪里会是这个模样?

令人唏嘘。

不过也没唏嘘太久。眼下,守宫心里想的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把眼前人甩开,继续做自己来这里本该做的事情,破事。

于是她继续行步,踏上友弟德号的登船梯板,将夏玉雪丢在身后,没再理会。

然而她走了几步就没法继续走了。

梯板顶端,阳光下出现一个人影。

“夏女士?”

一声问。

守宫侧立在梯板上,看到码头上远去的白衣人,听到这声音再次回头,停下脚步。

得。

她处于不上不下的境地,被梯板首尾的两个人分别堵住去路,为什么自己总是会被烂事缠上?一个接一个的,自己遇上的都是什么神仙?

女青年的目光瞥了站在自己上方的男人。心想这位大客户说着让自己秘密前来会面,结果转身就主动和保密对象打起招呼。当vip的就是拽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会一个主意。至于这会造成什么麻烦?那可不是他们要关心的事。

站在自己下方的女人,夏玉雪,目光跃过她,盯着身居高处的男人。

“是夏玉雪女士,对吗?”

男人微笑着,用眼睛盯着她,“您还记得我吧?我是出云介,不久前就在此处,我们见过一面。”

“啊……泷川先生。”

女人眼睛转了两下,像是回忆起来似的,脸上的惊讶也恰到好处地转变为刻板的微笑,“对,我还记忆犹新。您怎么又来这了?”

“哦,一些个人事务。”

出云介语气轻松地回答,“我是来拜访威斯克斯船长的。”

“哦。”

“您认识这位守宫?她是威斯克斯船长请来为我们进行翻译的助手。刚才听你们的对话,看来您也有一些任务需要让她完成,我希望我没有给您造成任何麻烦。”

“……没关系。”

夏玉雪说,“我的事情并不着急。”

“这样就好。”

泷川出云介点点头,转移话题开始闲聊,“您最近过得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您和您的朋友,在此游玩是否尽兴?”

“很好,谢谢。”

女人的简单回答中语气游移。

“不着急走吧?”

问。

“……不,当然不了。”用微笑掩饰尴尬,“日本是一个很值得游玩的国家。”

“很高兴您如此评价。”

出云介礼貌地回答,“今天就聊到这里吧。以后再见,夏女士?”

“以后再见,泷川先生。”

守宫站在梯板上,一动不动,又一次看着那女人转身离去。只是这一次注意到对方看似不经意的回首,目光之中蕴涵的阴沉锐利。那目光越过自己刺向船梯顶端的男人,饶是如此仍可令自己感觉不安。不知道所谓琴师曾经的模样是不是就是如此呢?

不管怎么说,这一场闹剧和哑谜总算就此了结。现在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

“守宫,上来。”

头顶,男人的招呼,亲和的语气像是伪装,“威斯克斯船长等着呢。”

“来了。”

守宫一边继续走着,一边还微微侧身看向远去的白衣人影,叹了口气,“那个,呃,只是我个人的疑问。但是您不觉得您刚才的做法可能会造成一些……麻烦吗?我是说,我以为您并不打算让对方知晓您在这,还和我有联系呢,出云介先生。”

“我想也是吧。”

男人也同样望着那白影离开,登上另一艘船,相隔并不远,“但我想让她知道,我认为这是有必要的,让她清楚明白所有的事情。”

扯什么呢?

“但……她可能会因此选择逃跑吧,出云介先生。”守宫对男人的逻辑感到无语,“这应该不是您期望的结果。”

“你不是已经按我的吩咐,对她说了没有回程的船吗?”

“如果想逃的话总是能找到路的。”

“的确。”

出云介抬起手点了点下巴,习惯的思考动作,“但我觉得她并不想逃避。如果想的话,早就会那样做了。算了,暂且不论这件事吧,或许方才的行为的确有些冲动。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去找威斯克斯船长。”

“听您安排,出云介先生。”

守宫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过我得先说一句。我的翻译水平并不是很好,听懂您和船长说的话没问题,但转述成外语就比较有挑战难度了。这事我觉得您还是得找冈田医生。”

“若非冈田小姐现在正在天主教堂做礼拜我也不会前来此处与威斯克斯会面。”

好长的一句话,要是在接下来的会议中这人一直说这样的长句子自己可就惨了,“我正是出于不愿令她得知此次会面的目的才让你代劳。在我之前同冈田小姐的接触中我能从她的叙述里感觉到她对夏女士和曲小姐的友好态度,由此考虑我认为最好让她回避这一次见面以免对我未来的行动造成影响。”

故意的吧?

守宫腹诽,同时想到若按这个说法那出云介自己刚才的举动难道就不会对他未来的行动造成影响吗?

“好了,没必要一直站在这里交流。”

泷川出云介说着,最后朝邻近的船上那正面对他的白影看了一眼,佯装微笑地挥挥手,继而向船舱走去,“去见威斯克斯船长。今天,你要把所有你知道的,关于夏玉雪的事情全部对我们告知。”

“收到。”

守宫跟着他步入船舱。

对面,白衣的人依然伫立舷边,默默注视着友弟德号空荡荡的甲板。海风吹拂起她的衣袖,风中隐约可闻微弱的,不成曲调的琴声。

这一场三人之间的会议并没有持续太久,值得庆幸的是,自己需要说的,需要翻译的内容也并不多。守宫只是把之前从狼小孩那听到的,之前对泷川出云介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一些关于琴师前辈过去的事情,仅此而已。卡罗尔·威斯克斯答应了向包括冈田片折在内的其他人保密的条件,并同意为对方的行动提供协助。

之后还谈了些报酬的事。对于自己的额外助力,威斯克斯替她争取到了一笔佣金。能接私活赚外快感觉还是挺不错的,虽说付出很巨大,但相应的回报不是也挺丰厚的吗?

守宫一边走在回自己住所的路上,一边手里甩着那来之不易的一小袋金币。无论如何,今天的事情暂且了结了,愉快下班。下班总是能令人愉快的,即便工作很烂,正因为工作很烂才更愉快。

她哼着小调,同时脑子里开始想东想西,开始梳理分析今天的事。

“所以今天都是什么事情嘛。那个出云介既然希望我秘密参会,为何自己又要主动现身?当时那场面可真够尴尬。”

守宫望着天,自言自语地分析,“因为一时冲动吗?也许吧,可或许也不一定。这事挺难解释的,如果要让我猜测的话……”

从领导的角度思考问题。

“……也许是为了给琴师前辈制造一些压力吧。他可能也无意躲藏,毕竟按他所说,琴师前辈早就认出他了。所以,嗯,主动现身嘛,这算是一种……宣战信号?差不多吧。”

不是很合情合理的解释,看来自己的业务素养还有待提高。

“算了,他怎么想也不关我事。”

她抛起钱袋,“总之,看来琴师前辈以后要遭遇一些麻烦了。”

比较麻烦的麻烦。

“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对吧?”

她接住钱袋,“这是她的个人事务,工作时最好避免过多打探同事的个人事务。我已经扯入其中太多了,可不能越陷越深。我可不想为此事流更多的血。”

“只不过,真的与我无关?”

她又抛起钱袋,“琴师前辈不是要带货回去吗?如果在这耽搁了,那些堆在我这的货可怎么办呢?”

“这么一想,或许我还真是给自己添了点麻烦。”

守宫自言自语地说着,将钱袋一次次高高抛向空中又接住,“看看老板怎么处理吧,可能会给我指派一个新的联络人运货。最好是那样,最好别让我自己把货运回去,那很麻烦。我在这还有一堆花草需要照料呢,入秋时节季节更替,得多用心。”

倒是挺好奇,如果老板知道现在的情况会怎么说?琴师前辈如果真死在这,货品运输耽误,那女人一定不希望如此。上次来电话的时候,就已经说她那边弹尽粮绝了,就等着靠这些烟草和酒续命。到时候等急了不会拿自己当出气筒,说自己胳膊肘往外拐吧?

“怎么会呢,这的事她能不清楚吗?”

女青年自说自话,黑眼睛盯着抛向高空的钱袋,在其下落时又一次稳稳接住,袋中的金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事既然发生了,就说明她允许这事发生了,否则这事就不会发生。这么一想,她岂不是自己带头胳膊肘往外拐,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呢?”

领导的心思你别猜。

大概是因为比较有意思吧,拱火是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死人也是。

“那么,我想她也一定已经想好该找什么人代替琴师前辈运货,说不定那人现在正坐着船往这来呢。”

守宫分析,“说不定她在这还有别的和我一样的联络员。比如说谢老师,虽然人都退休了但再贡献点光热也不是什么问题。比如说——哦,对,那女的。”

跟琴师一起来的那个人。

“这是不是也是计划好的呢?”

她停止抛钱袋,看着路前方,自己的小院子越来越近。快到家喽,“不管怎么说,不关我的事。我只按命令办事,不负责决策。决策是上面人该考虑的。”

所以还是安心做自己的事,拿自己的钱好了。

“只不过如果真是那女的,有点烦人。”

走到院门口,守宫伸手从口袋中摸钥匙,“总是好像被欠了百八十万的样子,脸上满是怨气,语气冲得不行。和这种人相处共事可真是折磨。我现在有点怀疑,琴师前辈天天那么丧,就是被她在身边影响的。”

“你说谁呀?”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让守宫开锁的动作一滞,回头看,当然可不就看见是谁出现在自己身后了。刚才吐槽的那女的,琴师身边的那姓曲的小女生。

说某人坏话应该在人背后说,而不是当人站自己背后时说。这是基本的社会常识。

“呃……没谁啊。”

她略带尴尬地回答,手上没继续动作。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不速之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曲……曲小姐,是吧?”

头发烫卷了,乍一看没认出来。

“对,我叫曲秋茗。”

对面的年轻少女回答。用那满是怨气的脸对着她,语气冲得不行,“我在你这等了快有两个时辰了,你人呢?”

“……有事。”

守宫想了想,说,“曲小姐,你找我?”

“对,有事。”

曲秋茗说着,低头望向她的手,“继续开锁呀,请我进去坐一坐。”

“有话在这讲不行吗?”

守宫反问,手上没动作。

对面人没回答,就用那双眼睛盯着她,用目光示意她继续开锁。

守宫还是把院子门打开了,让身后的人走了进来。然而走了两步,站在满是花草盆栽的院子中就停下,蹲下来伸手检视着一株向日葵的花盘。其实向日葵没什么好看的,但就是想装出一副忙着自己手头的闲事不甩人的模样。

“好了,您现在有何贵干?”

她用背影对人,头也不回地回答。

“没必要这么冷淡吧,至少给我喝杯茶?我站得腿都发酸了。”

曲秋茗对她说。

“上次你和琴师前辈还有冈田医生来的时候,把我的仓库弄得一团糟,打碎了三个花盆。”

守宫伸手在四周划了一圈,而后朝自己的脖子点了点,脖子上还结着碍眼的血痂,“上上次你一个人来的时候,把我脖子刺了。”

曲秋茗注意到,她的手腕上也缠着纱布。这……好像和自己无关吧?也许是那船僮咬破了吸血的?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未愈合吗?

“抱歉啦,第一次是我态度不好。”

对面人的言词毫无抱歉意味,但也没以前那么冲,“第二次可不能怪我,是那小孩弄的。不管怎么说,这次我可是很有礼貌地来了。你看你不在家,我都没翻墙闯空门不是吗?”

“您有何贵干,曲小姐?”

守宫真懒得和她废话,自然也没给她泡茶,只想快点把这瘟神打发走。看完了向日葵,又去看旁边的灯笼椒,已经结出果了。

“是这样的,我第一次来这,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当时是那个女的和我说话的……借了你的身体传话……虽然不是很清楚其中是怎么回事吧。但……你还有印象吧?”

“没有。”

她干脆地回答,“如果苏老板和你通话,我是听不到你们谈话内容的。”

“好吧,她当时给了我一样东西。”

曲秋茗指了指自己的身前,隔着衣服指,并没将物件拿出来,“是沾了血的烟草叶片。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事。”

“知道一点。”

守宫又碰了碰脖子。

丁香的叶子有几片枯了,摘掉。

“当然了。”对面的卷发少女点点头,“在她把叶片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了一些事情,血的作用。她说这个血……可以让我听懂外语,也可以说外语。还说可以让我恢复体力,免受伤害之类的。虽然我一开始对此不信,但是过去几天实际发生的事情还是证明了……它确实有这个效果。”

“哦,所以呢?”

并不关心地问。

仙人球看起来还和原来那样。

“所以——你能不能让我再和那女人说一次话?我现在对这个你们的血有一些疑问,我需要问她。”

“……你又想知道什么?”

守宫看着她,心里产生不满的情绪。才刚刚结束一次无聊的任务,想着回来休息,结果又遇上这个不速之客,结果这个不速之客就为了这点事来搅她清净,“也是为了这,是吗?你们这些人好像个个都在拿我当传话筒使唤。”

“还有谁啊?”

“没必要对您汇报工作吧?”

“行行行。”

曲秋茗摆摆手,努力地做出谦恭姿态,“今天确实是我有求于你了。我也不想多打扰,就耽误你一刻钟的时间让我问那女人一些问题,然后我就走,行吧?不会麻烦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麻烦?”

女青年心中有怨气,将一束豌豆茎缠上爬架,没好气地回答。从话语声中,她听出身后人的态度比起上次好了很多,说话和声和气了很多。同样是问问题,这次就没动刀子,看来是有所长进。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当传话筒确实并没什么负担。不过虽然如此,她还是没心情让对方称心如意,这总归是能让自己感到厌烦的讨厌工作,既然自己会烦那就也让别人也烦一烦,“曲小姐,我这里不是报摊,你不要想着给上两毛钱就能用一分钟电话。”

“……”

曲秋茗不知是没听懂她的话,还是心中另有盘算。站在她的面前,想了一会,而后开口,“那我直接问你行吗?”

“不行。”

这比当传话筒还麻烦,当然不行。今天碰上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个个想来问自己问题。赶紧把这人打发走吧,“你要是有什么要和苏老板说的,直接去问她。你身上不是带着有血的东西吗?根本没必要通过我联络。”

试图从酢浆草中找出一片四叶的,没找到。于是干脆手贱地把那些成熟的蒴果捏爆,看那一颗颗种子纷飞四散。

“我……我怎么跟她说?”

对面人疑惑。

守宫不耐烦,心想入职这么久,终于碰到比自己还要新的新人了。也罢,就当是做前辈的义务,教教她工作要领。于是终于暂停自己毫无意义的活计,转身面对少女。

“自从你收到她给的东西之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对你说话的声音?只有你自己能听见的像心声的声音?”

“……有一次。”

对面人回忆,回答。

“那就是苏老板在跟你讲话。”守宫对她说,“你要跟她说话的话,就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认真想想。她能听见,她就会回答。”

“我自己想的事情,我当然会认真去想的。”

曲秋茗说,“可我只听到过一次回答,那次还把我坑得挺惨的。”

“呵。”

女青年幸灾乐祸地冷笑,“那倒不奇怪,听话要听音。领导讲话总是另有玄机。”

“玄机不玄机的再说吧,现在我根本得不到回应。”

“你疑惑的事情,你确实有认真在想吗?”

“当然了。”

“想的时候可以加点段子进去。就像相声,你知道什么是相声吧?”

“我是天津人。”

“哦,那你一定更容易理解。”

指点别人确实挺有意思,守宫感觉。能让自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算是乏味职场中的一点来之不易的乐趣吧,“想事情的时候埋点包袱进去,把自己想象成捧哏的。苏老板听你讲的有趣,就会逗哏,话不就这么聊起来了?”

“我不是个有趣的人。”

曲秋茗听着她模糊不清的解释,对此脸又沉了下来,“我心里想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是可以被当成轻松笑料对待的。”

“好吧。”

她翻了翻眼珠,自鸣得意地微笑,不予评价,“那也就难怪别人不想接你的茬了。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样或许也行,在某些情况下太严肃的想法本身就很好笑。”

“我笑不出来。”

曲秋茗别转目光,像是在对她的口吻表示厌恶,“既然现在没法问那女人,我就直接问你算了。想来你也知道答案,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

“什么问题?”

守宫看着她的样子,感觉很满足。现在真正有了当前辈的快感,“先把话说清楚,你问你的,但我不清楚的事可没法回答。”

“我现在身上揣着那女人给我的,沾血的东西。”

少女开口说,“它让我可以用其他语言和别人对话交流。并且前不久还救过我一次,让我在重伤的情况下存活。这是血的功效,那女人对我提过,她还提过血可以为人提供防护,帮助人痊愈,给人治病,这是真的吗?”

“如果她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什么病都能治吗?精神方面的也可以?”曲秋茗问,“如果有人精神不正常,我能用血来治疗她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不正常了。”

守宫看着她,感觉有点好笑,“你不会是那种因为别人和你想法不同就把别人当疯子的人吧?这世界可是多元化的,思想也是多元化的,曲小姐。”

“扯什么呢?”

曲秋茗不耐烦起来,感觉面前人讲话口吻真是和那女人一模一样,这帮人都一个德行,“我是说……因为一些疾病……身体原因……比如高烧造成的精神问题。如果血可以治疗身体疾病的话,那是不是也可以治疗连带影响?”

“哦,那,可以吧,我觉得。”

“你觉得?”

“我又没试过这样用。”女青年耸耸肩,“我平时也用不到。只有上次狼小孩来我这,借了一些给她治伤。”

“所以这个血确实可以给别人使用?”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们的血都是从哪来的?都是苏老板给的。”

“哦。”

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像是联想起过去一些细节,“可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吗?”

“如果苏老板说可以,那就可以。”

又是这种回答。

“可是我以前见过……有人用了这个血,结果并不是很好。”

“是吗?”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问自己干嘛?“也许那人没经过同意就用了吧。又也许是苏老板别出心裁,觉得那人用了血,有那样的结果——不管你指的是什么结果了,反而是件好事呢。也许她想坑那人,就像上次坑你那样。这都是她说了算的事情。”

“……”

曲秋茗别转目光,沉默了片刻,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这么说,我要把这血给别人用,还是得经过她同意才行?”

“你干什么事都得经过她同意,她是老板嘛。”

自嘲语气,“你给她打工,就得听她的命令。一切行动听指挥。”

“我不替她工作。”

曲秋茗一边低头盘算,一边回答,“这么说,我今天来找你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或许吧。”

那拜托您赶紧滚蛋。守宫心里吐槽着,又补上一句善意提醒。最好给眼前人指条明路,不然这事没完没了了,“曲小姐,我觉得您可能把事情处理得有点复杂了。关于血的问题,其实您完全可以去问琴师前辈嘛。”

“我不想问她,别问为什么。”

“为什么——那您不妨再试着联系苏老板呗。想点有趣的方式问她问题,再不行……您喝不喝酒啊?”

“干嘛?”

“你如果喝酒的话,喝醉了再想那些你想问的问题,那时候她或许更愿意回答。”

“我不喝酒。”

曲秋茗直接回答,“我也没兴趣通过喝酒解决问题。”

“哦行吧。”

守宫白白眼睛,“别误会,我不是在向您宣扬酒桌文化。那,您不妨试试找个阴暗一点的环境,只有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黑灯瞎火的地方。那时候和她讲话更容易一些。”

“……这又是什么鬼道理?”

曲秋茗也回一个白眼,“你们这些人都习惯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吧?”

“哈。”

“算了,谢谢你的指点。”

对面人看来终于有要走的意思,摇摇头,“今天来找你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就这样吧。”

这还没收获还指望什么收获?

真以为所有问题都能够靠外来力量轻松解决吗?职场新人总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您要走了?”

守宫堆着装作礼貌的微笑,准备送客,“那慢走不送。以后遇到什么问题,欢迎再来咨询。”

“我可能会再来。”

希望别。曲秋茗叹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对她说,“在此之前,如果你和那女人有什么交流,希望你帮我带句话给她。”

“您说。”

“我上次对她说过,以后见到她要捅她两剑。”对面人背对着她,朝院子外走去,“这话再提醒她一次。”

“好吧。”

女青年不以为然。看着面前的麻烦走出门外,越走越远,只感觉一阵轻松。至于面前人是不是要捅自己上司两剑,不关自己的事。

曲秋茗离开了。

“可算离开了。”

守宫站在院子里自言自语,长长舒了口气,望着敞开的院门,“今天我是倒了霉了,怎么总是遇上这些麻烦人?最近好像都是如此。”

女青年心里回忆自己刚才和对方的问答。值得庆幸的是,对方提出的那些问题都不是太难回答的,她好像什么都回答了,但又好像什么有用的回答都没有。这就叫敷衍,看来自己的资历也有所见长。这份工作确实可以起到磨炼意志,培养能力,提升个人发展空间的作用,自己做的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我又不是为了这些才工作的。”

守宫自言自语地吐槽,环抱双臂站在满是花草的院子里,“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安排那些有意思的活呢?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转正?做些真正的工作?”

她想了想,还是伸出腕间包裹纱布的手做出电话的姿势,放到耳边。纱布上殷红的血迹看起来很新鲜,似乎仍未愈合。

“苏老板呀?刚才有人找你。”

“啊啊,对。您都听到了?行吧。那……你需要我给她回复吗?我该怎么回复?”

这话的意思是让老板赶紧给人回电,别总让自己传话。

“哦,您自己和她说?好,听您安排。”

嗯哼。

“另外……曲小姐的态度似乎……比较认真。呃,她让我传个话给您——”

“——哦,您也听到了,好吧。”

守宫心想,这人什么都知道了,那干嘛刚才不直接给那女的回话而非得靠自己死撑呢。望着院门外空荡荡的街道,想着自己这无趣的工作,她百感交集,“哎,老板。顺便跟您一提,我什么时候可以转正啊?我都实习很久了,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做正式工了。我觉得刚才那位就挺适合当我的第一个客户。”

“啊?再等等,好吧,听您的嘞,老板——没有,我……对工作没什么不满的——当然,我会继续努力,协助出云介先生的,做好服务。顺便问一下,出云介先生这一块……是不是可以给我算额外补贴啊?”

“哦,等转正后一并发。好,谢谢老板。”

“没问题了。”

通话结束。

“唉,红口白牙。”

守宫放下电话,看着自己的包扎起来的手,长叹了一口气。没意识到电话还没挂呢,“这工作完全没想象的好。对吧,新人?我好像有些理解琴师前辈为何总是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了。现在看来,这里的情况越来越混乱,恩怨情仇什么的全都搅和在一起了,有点狗血。做为一名无辜的吃瓜群众,我最好还是继续埋头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与己无关的事,我可懒得去理会。让那些上面的人继续作妖去吧。”

夏玉雪又一次站在拉谢号的舷边。

望着临近的船只,远方的城市,更远方的天空。初秋,天蓝得出奇。在她的背后是蓝色的大海,海风迎面吹拂,吹起她的长发,和白衣长袖。

她背后负着七弦琴。

看着,临近的那一艘船,友弟德号。

守宫离开那里已经有好一会了。她没再见到别的人出现在船上,她希望看到有人出现吗?或许是什么熟悉的人?

这想法挺奇怪的。

然而眺望许久,依然一无所获。夏玉雪感觉有点失望。今天她见到了一个自己认为的确会再见到的人,但真正见到了,依然会觉得惊讶,觉得始料未及。这不寻常,对不对?

那个再见到的人,这时候等待许久又没再见到了。见不到,她又觉得失落,觉得不安。

这非常不寻常,对不对?

“我遇到的事有哪一件是寻常的?”

她自言自语,笑了一下,低头看着海面。海浪拍打船舷,溅出细细碎碎的白沫浪花,将她的倒影扰得不清不楚,“自从为那女人工作以来,遇到过什么寻常事吗?”

夏玉雪回忆起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

第一次……

……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难忘的。

难忘,但到如今,也忘了很多了。记忆不是总能历久弥新的。

可最近又往日重现了。

夏玉雪回忆起过去,并不久远的过去。

再次看向友弟德船。守宫已经离开了,那就说明无论他们有什么需要交谈的,都已经谈妥。既然如此,他还留在船上做什么呢?

那厚实木板筑造的船身中,是包裹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呢?她突然产生一种想法,想不计后果地去那友弟德船上一探究竟。无论结果如何,都好过此时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现在,她开始体会到曲秋茗初探无名船时的心情了。

“当然,我得找一个理由。”

夏玉雪思忖着,看着隔壁甲板上空空荡荡的船只,“就说要借个东西什么的,随便编一个理由吧。重点是要看到那船上的人是谁。除了威斯克斯之外,是否还有别人?”

理由并不难想,最差劲的就是借口要用一下卫生间。

或者也别找别的理由了,直接将来意说明吧。

好,就这么决定。

她迈步,打算依照自己内心计划行事。然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从舱房步行而出的人影。

看起来颇为熟悉,又陌生的人。只见过两面,但记忆之中自己早将那面庞深深烙印。

“好,他终于出现了。”

夏玉雪倚靠着栏杆,身体前倾,观察这那人,“看来不用我去找他,他自己要来找我了。这可真好,我果然还是更习惯被动接受这些过往的去而复返。”

然而,出现在友弟德甲板之上的男人,沿着梯板走下船踏上码头后,却并未朝着自己迎面前行。而是背对着自己,向远处的城市离去。

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甚至连一点眼神交汇,一点动作交流都没有。

“啊,他不来吗?”

疑惑。夏玉雪的目光紧紧跟着那熟悉的人,却只看见对方依旧渐行渐远,“为什么?明明刚才还很热情地打招呼?表现得很期盼与我重逢?”

那身影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快步离去。

不寻常的陌生姿态,很陌生。

陌生中又有一分熟悉。

“为什么?”

夏玉雪思索,没思索很久,“算了。他不来找我,那么我就去找他吧。这一切也该有个结束了。”

口中说着就行动起来。她沿着舷边,快步走向梯板通道。预备追赶上那渐渐远去的故人。不能再耽搁了,晚了,就要眼睁睁看他再一次消失在人群中。就要再一次接受等待的折磨。

然而——

背后传来琴音,只是细细弱弱的撩拨杂声。却为她心弦触动共鸣。

夏玉雪没有回头。

可也没有继续行步。

停在原地,终究犹豫不决。

“不,不。不能冲动。”

夏玉雪目光别转,低低地看向自己旁侧,思忖着,“我需要仔细想想,不能贸然行事。这次外出我是有任务在身的——不是我自己的任务,是关系到旁人的任务,关系到村子的任务——关系那些孩子们的任务,关系未来。我……我在这的工作还未完成呢。”

“刚才明明还在想着快些回去,快些继续给孩子们上课呢。”

她眼睛望着脚下的地板,“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很多有用的事情。我不能就这么仓促地离开,留下一个潦草结局敷衍。”

“可……这事也逃不掉。”

她又抬起头,又望向那码头上的背影。说出了和刚才立场完全相反的话语,“决定权不在我,我已经被困在这了。这一切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都是已经设计好的情节。那个女人,她让我来这不就是为了这事的嘛。我早该想到,几箱烟草和酒,哪里需要我专门来运送?她让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在此处,凭此人给我一个应得的结局?”

“既然如此,我根本就逃不掉。”

她目光又转回脚下。脑袋转来转去,自言自语的样子很神经,“……那倒也不一定。真的想逃,想走,就绝对有方法。我非得依靠守宫吗?当然不是。这地方又不是没有其他汉人,我完全可以找人带我偷渡回去——最好再把货捎上。回去向那女人交差,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妥当,然后——”

又看向码头了。

“然后……再来这里?”

“呵。”

她这次又笑了一下,眉头皱着,对自己的混乱逻辑感觉无语,“想什么呀?这一来一去的,我是闲得慌吗?走了又何必回来呢,回来满足另一个人的执念?能满足吗?根本不行。自己呀,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没明白这个道理吗:过去造成的伤害是没法弥补的。你安安稳稳回去做你自己的琴艺先生,难道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简直就是逃避。”

“……逃避也无所谓。”

“唉,我该怎么办呢?”

夏玉雪长长地叹了一声,低着头,再次望向自己水中破碎的倒影,“你可真没用,对别人没用,对自己也没用。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选择都无法下定决心。快点做个决定吧,不管怎样都比犹豫不决好。”

快点决定。

那特别的熟悉背影,已经快消失在人群中了。

“算了,来做个了结吧。”

她抬起头,终于将目光定在了远方的码头,远方人群中并不寻常的沉默背影之上,“早晚都要面对结局,就别再犹豫了。”

迈步,踏上梯板。夏玉雪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乎终于做出了选择。

“诺玛,再等我一会,我又要——”

然而眼角还是不经意地捕捉到了那小小的身影。脱口而出的告别话语,也还是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为何要说呢?为何要让她再等自己一下呢?决意永远离去时,就不该说“再见”之类的话语。

脚步还是又停下了。

眼角余光,看见坐在那里,孤独的孩童身影。

内心情绪涌动不过片刻。

可是,再回望远方的码头,远方的港口和城市,就在这仅仅这么一瞥的工夫,仅仅目光别转的这么一瞬间,那背影隐没于往来行人之中,不可为她所见。

又错失一次良机。

再见,等下一次重逢吧。

“……唉。”

良久,也只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我可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连个简单的选择都做不了。关键时刻,还是分了心,犹豫不决。”

试图再搜索,然而已无处寻觅。

“算了。”

带着心有不甘的失意,她转身,放弃无用的搜索。

在甲板上盘腿独坐,怀间抱着陪伴许久的乐器,对着天空发呆的孩子。

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

只是静静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虚无的蓝天。

她看着天,夏玉雪则看着她。

看着。

看见,糅合了无聊,伤心和不安的眼神。

夏玉雪感觉到悲哀。

为诺玛。

这始终孤独的,需要陪伴和关心的孩子。

感觉悲哀,为自己。

到底还是犹豫了。

到底,还是无法决然离别,无法匆匆告别,无法抛弃一切去迎接结局。

还是有想要为之作出尝试和努力的人。

还是在期盼一个彼此都能够拥有的未来。

“唉。”

她定在原地,良久又是一声叹息,“算了,或许我的确还未到应当离去的时候吧。”

看着诺玛,女孩。

沉默着,最终,做出另一个选择。

走向她。

弯腰,蹲下。

“喂,诺玛?”

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挥一挥,打一声招呼。

换来沉默的眼神回应。

“无聊吗?”

问着听不懂的话,不指望能够得到听得懂的回答。

“我想也是吧。那么……”

那么,做什么?

“……我来教你玩一个游戏。我不知道你在你们那有没有玩过,嗯……等一下……我来找找看。啊,对,我还带着一袋碎银子呢。”

“那么,诺玛。这个游戏很简单,叫抓子。就是,我从这里面拿起一块,抛起来——看我示范。抛起来,然后——”

夏玉雪的右手动作很快,在抛起一块碎银后便立刻翻手在地上抓其他的银块,同时目光有神盯着空中上升复而落下的那块母石。瞅准时机立刻右手再向上一翻,在它未落地前将其牢牢抓住。

“看呐。”

她得意地笑了笑,手向孩子身前摊开,“数一数,多少块?”

一开始,诺玛确实还在走神,并没在意她的话,也没在意她掏银子。但当夏玉雪将母石抛起的时候,这年幼的孩童到底还是被快速运动的物体吸引住了,目光随着空中闪闪发光的碎银移动,直看着它落入夏玉雪的手心。

眼角的余光同时也捕捉到了那快如闪电,在甲板上灵巧拾起碎银的手法。

诺玛伸出手。

点了点夏玉雪手中的银块数量。

“Enom.”

“是啊,一共有五个。”

夏玉雪略带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这不是她的最好成绩,但足够在小朋友面前显摆了,“那么,现在你知道该怎么玩啦……也许你以前玩过吧,不管了。你能拣多少,诺玛?”

孩子看着她。

“你来吧。”

夏玉雪手一松,将手中碎银重新撒到甲板上。而后微笑着,看向诺玛,等待着。

诺玛看了看地上的碎银,又抬起头看了看她。

而后,回报以一个微笑。

真难得。

她想,而后看着诺玛伸手掷起抓子,抓到了三个。

学着她的样子,又将银子撒回去。

又看着她,又是微笑。

“嗯,看来你以前确实玩过呢。”她也微笑,暂时如此。虽说脑海之中,新旧缠绕的记忆依然在困扰她,让她心神不宁,让她百感交集。但在孩子面前,夏玉雪依然做出了笑容,其中或许还有几分真心,“我们来比赛?”

暂且先将其他杂念搁置一旁吧。

等待虽说是必然的,结局虽说也是必然的。但在等待结局的过程中,或许自己还是可以收获一些短暂的快乐,也可以播种一些短暂的快乐给别人。

“或许,我确实还应该再多耐心等待一段时间,要有耐心,不是吗?”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或许,我确实还可以有一点用处。”

她陪着诺玛开始比赛抓子。游戏对于孩子来说是很有趣的,对自己来说也是如此。和弹琴比起来,嗯,是两种不同方面的有趣。既然自己现在不能弹琴,诺玛也不想弹琴,那么两人暂且可以先玩一玩游戏。要知道,和孩童的沟通交流途径,可远远不止音乐这一种。

诺玛失手,抓丢了母石。

现在轮到她了。

“看我来给你秀一招啊,诺玛。”

她说着,高兴地将母石抛起,同时右手快速在地上拣取,将甲板上剩下的所有银块全部握于手中。空中的母石正下落到快接触地面之时,夏玉雪立时反手,抓住最后的碎银。

“数一数,九个!”

她将手掌摊开给对方看,脸上很得意的幼稚表情。

诺玛也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若加以练习,早晚也可以如此。”

她一边说着,将碎银子重新撒到地板上。

诺玛也想尝试她刚才的动作。然而或许是因为反应没她敏锐,又或许手比她小吧,总之最多还是只能抓五个。再多就接不住母石了。

夏玉雪静静看着她,珍惜这或许很短暂的快乐时光。

“抓子呢?”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熟悉却又陌生。还是没太习惯发型的改变。

是曲秋茗。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你去哪了?”

“随便逛逛。”

两人之间的对话还是那么简短且没意思。曲秋茗看着全神贯注练习抓子的诺玛,在她身边弯下腰,坐下,坐在夏玉雪对面。长长舒了一口气。

夏玉雪觉得少女的情绪很低落,不知是刚才见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你的琴,给你。”

她将背上的属于对方的琴解下,要递过去。但曲秋茗摆摆手,令她的动作停下。

“放你那吧,反正你也弹不了。”

少女的声音显示出疲惫。似乎同她一样,因为某事心神不宁。但夏玉雪知道,自己为之心神不宁的,是自己的事。对面人为之心神不宁的,应当是旁人的事,还是不一样的,“上午你过得怎样啊?”

“没什么特别的。”

夏玉雪轻描淡写地回答。

“是吗。那,诺玛过得怎样啊?”曲秋茗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卷发,看着身旁专心的孩子,又问。

“我觉得她应该会更希望和你在一起。”

夏玉雪说,“和我在一起,我没法为她做很多事。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很——”

“抱歉了。”

曲秋茗打断她的话,道歉是对小朋友说的,“我今天在……查证一些事情。不过没什么有用的收获,浪费了一个上午。”

“什么事?”

“我不想对你说。”

“可你看起来很困扰。”百步笑五十步呢,“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一些忙。”

“你?”

曲秋茗看着她,表情复杂,“或许吧,但我就是不想对你说,别问为什么。”

“好吧。”

夏玉雪偏转目光。

曲秋茗看着她。

两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相对而坐,都表情沉重。在场唯一一个开心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诺玛。

“算了,就对你说了吧。”

曲秋茗叹了口气,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没递向对面,而是放在一旁,“我在想该如何帮助……这孩子的姐姐。”

没说名字。

因为读音。

夏玉雪心想,如果此时说了阿库玛的名字,就会被诺玛注意到。而看起来曲秋茗现在并不希望引起诺玛的注意。

这同时也说明,曲秋茗在将那小包袱放下后,现在说话,是不能被诺玛听懂的。

这样一来,夏玉雪对那包袱中装的是什么,也有了点想法。但她没因此打断对方的叙述,此事或许不适合现在谈论。

“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有两个。”

曲秋茗继续说,看着孩子,“第一个问题是,那人现在仍然关于牢房中。我昨天才和冈田小姐一起看过,那里环境很差,情况不容乐观。她本来早就该被无罪释放的。就因为得罪了这里的什么混账大户人家,才会一直遭受不公正对待。”

“对,是……三好家,我听说。”

“对呀。”

少女继续讲,“我听冈田小姐说,他们可是这的名门望族呢。那个族里的家长,就是这地方的大将军手下的重臣,拥兵自重,过去曾经把那个将军都打得四处逃亡。”

“将军?”

她问。

“可不是一般的将军,是大将军,以前掌管全国的人,日本的国主。”

“征夷大将军?足利氏?”

“好像是吧,你也知道啊。”曲秋茗抬起头看着她,笑了一下,“哦,对。我记得你以前在来这的船上说过,你杀过那个大将军手下的使臣?”

“我说过?”

“忘啦,跟我讲那个……叫什么,唐——”

“——你说有两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呢?”

夏玉雪打断她的话。

“第二个,还能是什么?”

曲秋茗又叹了声气,看着身边仍然置身事外,独自沉浸游戏快乐的孩子,回答,“她姐姐的病呀。就算哪天那位三好大人大发慈悲,把那女人放出去了。病还是存在,还是无法治愈,精神上的病,头脑的病。她以后即便重获自由,也还是无法自立生活。她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在疯癫的折磨中死去吧。”

“的确。”

对面的人低下头,暂时没再去想自己无关紧要的回忆,“可,这要怎么办呢?这样的病,连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能怎么办?”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少女说。

“什么?”

“不想对你说。”曲秋茗别转了一下目光,想了想,继而又看回夏玉雪,“这个方法很冒险,我完全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效,会不会造成更糟糕的结果。所以今天我去找人询问,结果也没得到任何有用的回答,白白浪费了时间。”

“是什么方法?”

“都说了不想对你说了,还问什么呢?”

语气有点不耐烦,明显的抵触。

“好吧。”

夏玉雪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伸手,按着自己的脑边。手伸入发中按着额角,若有所思,思考对方未说之事,也在思考自己未说之事。

“所以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曲秋茗无力地抬起胳膊,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问题,都需要解决。第一个,冈田小姐还能帮我一起想,说她打算请这的衙门老爷吃饭,讲讲情,希望能有用。但是第二个,连作为医师的她也无能为力。而我只有一个非常不可靠的偏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以这个三好家的地位,我觉得这里的衙门恐怕也无法通融。”夏玉雪思索良久,开口说到,“我觉得冈田小姐的方法也不会有作用的。”

“你只会说风凉话是吧?”

曲秋茗不满地皱起眉头,看着她,“至少人家还有在努力呢。”

“……是啊,的确。”

她沉默片刻,低下头,双眼失落,“不像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一点用也没有。”

“也不必那么妄自菲薄。”

少女看着对方的模样,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几分,“我也和你感觉一样,我也感觉自己一点用也没有,四处奔走一无所获。但至少你还能陪着孩子,让孩子开心一些呢。”

两人一时无话,看着对周遭一无所知,自顾自游戏的诺玛。

“哎,把琴给我。”

曲秋茗伸手,命令。

夏玉雪将七弦琴从背上取下,推还给她。这是属于对方的琴,对方收回也属理所应当。

曲秋茗将包裹琴的布匹解开,抚摸着乌木琴身。

“买回来这么久,一次也没弹过。”

她自言自语,看着其上的七根细弦,以及白色徽位,“诺玛也不会弹吧。我还想着有空教她呢,结果只顾着自己的事了。本该把烫头发的时间用来陪她的。”

“发型挺好看的。”

“谢啦。”

曲秋茗的手指,轻轻按在弦上左右摩擦。丝弦发出轻轻的窸窸声,但她还是没弹。沉默,也许是回忆起往事,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也许是因为怕回忆,才没有弹琴。

诺玛兴许是注意到身边的弦音,兴许是注意到两人间的沉默,又兴许只是玩抓子开始感觉无聊,这时候抬起头,看着身边的曲秋茗。

开口,说了许多话。

“诶,等等等等,诺玛。我现在听不懂呀。”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包裹揣会怀间。这动作自然没逃过夏玉雪的目光,“好了,那个,你刚才说什么?”

诺玛又说了一遍。

夏玉雪当然还是听不懂,但是想来曲秋茗可以。

“我吗?弹琴?嗯……也许以后吧。”

看着孩子难免的失望,曲秋茗也觉得过意不去,但依然没弹琴,“以后吧,诺玛。以后会为你弹的,我保证。现在,我……真是没心情弹。我来陪你玩抓子?或者别的游戏?或者……用你的琴弹点歌给你听?我教你玩翻花绳好吗?”

夏玉雪在旁边看着,似乎诺玛选择了玩翻花绳,这个应该是没玩过的。

“好吧,嗯,我得找截绳子来。”

曲秋茗在身上衣服里翻找着,最后还是那束头发的细带来打了个结做绳圈。夏玉雪看着她盘腿而坐面对好奇的孩子,齐肩的卷发掩映疲惫但是亲切的微笑,双手绕动花绳,这是很能触动人心的模样,“那么……看啦,这叫‘双十’。”

“很有意思,对吧?我再示范一次,两手先这样搭住绳圈,绕一下。然后左边中指勾起来,右边中指勾起来,成了。”

“你来试试,我来教你怎么做。两手这样放好。”

曲秋茗一边说着,将绳圈搭在女孩手上,而后手把手地开始教她翻,“……绕一圈,然后手指这样互相穿一下——互相穿——看,你也成了。”

夏玉雪又被溜在一旁了,静静看着两人之间的游戏,脸上带着并不轻松的笑容。即便此时的氛围很欢乐,但她依旧在想许多沉重的记忆,许多过去的往事。有一些想法,就这样在回忆中产生了。

一个念头。

“保持住呀,现在看我来给你秀一招——哒,变形,变成棋盘了!”

不是非常好,非常完备,对不对?毕竟,那只能解决一个问题,较为简单的那一个问题,另一个更困难的还是没着落呢。

“你来试试。我们恢复第一步,我再来示范一下注意看。用你的双手,食指和拇指,抓住这两个十字,然后往外,往下,绕过这个圈向上然后打开,‘棋盘’!”

另一个更困难的还需要曲秋茗解决。她会怎么解决呢?

“你来试试看。我先做十字,然后你来——啊,你学得真快,看一眼就会了。你以前在你们家乡是不是玩过呀?”

自己或许能猜到会怎么解决吧。如此一想,这解决方法确实不太可靠。但是……至少是一种方法,或许是唯一的方法,或许是不得不采用的方法,希望这少女可以成功。

“下一个,这个也很简单,也是抓住十字,然后往外,绕,向上,打开,‘面条’!”

至于自己,至少,能够替她解决一个问题吧。一个也行,总比什么都做不了,一点用都没有要好。

“‘面条’的下一步就有点复杂喽。伸手接过去,我来慢慢演示给你看。呐,这每只手要用三根手指了,先用小指交错挑住中间两根,然后拇指和食指撑住……”

曲秋茗一边演示,一边动作,一边讲解。微笑着,与眼前的孩子一起游戏,令眼前的孩子也微笑起来。笑容是可以互相感染,互相传递的。在笑的掩盖下,疲惫阴郁的眼神和轻声的叹息也就不被对方察觉,“……唉,诺玛。我真希望能让你一直像这样开心。我真想为你,为阿库玛做些什么,我可以吗?”

孩子没有回应,能听懂也没有回应,也许是被巧妙变化的花绳吸引了注意。微笑的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面对一个全新的游戏,兴味盎然。

你可以的,秋茗。

夏玉雪在一旁默默地注视一切,于心中回答少女的疑虑。你可以做许多事情,你有那个能力,你也有那个信念。你想做的事一定可以做到,想达成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

同样的,我也可以。

待在这个地方,为了诺玛和阿库玛,我绝对可以做些什么,绝对不是毫无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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