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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8 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诸事毕

第二天中午。

船。

这依然是午休的时间,在船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水手依然是在睡午觉。拉谢号的甲板上,依然只有一个女孩。

但今天她没弹琴,坐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沓白纸,不知在研究什么。

男人隐藏在桅杆阴影之后,默默地注视她。

耳边唯有海浪永不停歇,听不见那听了多日的琴声,一时感觉很清静,但同时,也感觉有一些不适应。

男人承认,那女孩弹的琴也不是很难听,很好听。那些异国的,遥远南方大陆上的曲子,搭配着女孩稚嫩却响亮的歌声,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陌生的语言唱着陌生的歌谣,或许是在讲述一段段陌生的神话。他其实很喜欢听。

只是,今天没机会。

或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或许今天之后,眼前这个天真无邪,对世事对身边事茫然无知,只沉浸于自己小世界的女孩,不会再有弹琴的兴趣。今天之后,不会再能够体会到快乐,那快乐即将被自己夺走。

那与之亲近之人,其性命即将为自己所夺。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武器,抽出,仔细端详,心中浮想联翩,正午的阳光照在寒铁之上,明晃晃的刺灼他的眼睛。武器,他将其一直保留至今,至今,其刀刃已不再锋利,其上沾着的血迹还鲜明,印记或许是永远也无法擦除了。

他的亲人,兄长,正是因此而死。

现在,他也要用此物,为离去多时的兄长复仇。

但这和眼前的女孩有什么关系呢?

并没有。

男人心想,自己很清楚,没有一点关系。这女孩对一切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毫不知情,那一段过去的仇恨于她根本毫无意义。他兄长的仇恨,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如今却有关了。

因为他即将杀死他的仇人,而那女孩,则会因此难过。

让小孩子难过,这可真是罪孽深重。

男人叹了一口气。他的脚下是桅杆的阴影,橫椼的阴影,其上系吊缠绕麻绳的阴影,绳索被海风吹拂摇曳,影子也不住晃动,如同他心中矛盾的念头顾虑。

他希望看到那孩子伤心难过的模样吗?

不。

那么,他会为此放弃复仇吗?

当然不。

既然如此,那又该怎么办呢?

男人感觉自己的内心动摇,握着武器的手也在动摇。他要用这武器刺入仇人的心脏,夺去仇人的性命,可是颤抖的手,颤抖的刀刃,颤抖的心该如何完成任务?

他再次抬头,看着女孩。

女孩依然没注意到他,没说话,没唱歌。

女孩的名字叫做诺玛。

很好听的名字。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飞鸟。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自己家乡,在海边展翅高飞的海鸥。

他记得家乡。

记得曾经。

曾经,他难道不也是一个孩子?难道不也终日玩乐,沉浸于自己的快乐天地之中?

站在海边,等待着年长的,出海在外的兄长归来,满怀期待?

曾经,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远方,期待着能够看见远方海面上出现的船帆?期待着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后,能够和兄长一起登船,于海上航行,见到那些远方的世界?

但现在,一切期望都落空了。

亲人已经离去。

自己已经不会再快乐了。

现在,他又要让另一个孩子,重新体验自己曾经——直到现在依然在体验的痛苦,和了无希望的未来。

真要如此吗?应当吗?必须吗?

男人叹息一声。

将武器收回鞘中。

做出决定。

步出阴影,行走于阳光下。正午,头顶的太阳很大,初秋的光较为温和,但照久了也令他感觉刺眼。

他走近那个女孩。

停下脚步。

女孩抬起头,中断手中的动作。男人看清了她原来在折纸,就是不知道在折什么,女孩的面前甲板上放着一张纸,几颗碎银压住四角防风。那张纸上画了什么,似乎是折纸的步骤图,只是男人看了,也不知道那最终折出来的会是什么。

女孩似乎并不会折纸。

女孩看着他,认出了他的脸。是呀,还记得呢。

他本以为女孩不会记得,本以为在女孩眼中他和其他的白皮肤的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就像在他眼中那些黑皮肤的人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接触多了,久了,才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有不同模样的。

也有不同的名字。

女孩有些迟疑地开口,似乎比较害怕他。她喊了一声男人的名字,口音很怪,但念对了,还记得呢。

“诺玛。”

他点点头,回应,用家乡的语言回答,“我很抱歉,为我即将做的事情。你会难过,我无能为力。”

做出决定。

终究如此。

“血亲的仇恨不能不报。”男人又一次叹了口气,不再看她,看向远方,“今天我会杀了那个女人。给这件事做个了结吧,已经拖了够久了。”

诺玛听不懂,当然了,幸好。

于是男人经过她的身边,离开了,下了船。

踏上码头,向着远方走去。

决心已定。

夏玉雪看到院门敞开,便径直走了进去。

现在是秋天,她还穿着往常穿着的那一套白衣服。笼着白纱布的斗笠挂在脑后。虽说现在是秋天,但穿这么件长袖大褂还是有点闷。

在院子里,她看到了地上、架子上堆着的花花草草。地面已经积了一些枯黄的落叶,未曾清理,花盆中也是。有一些盆栽已经掉得只剩下干枯枯的树枝,枝头吊着小而干瘪的果实,也不知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她上次来距今也才不过十来天吧,当时这里的植物还是绿油油的。虽说现在的确已到秋季,已起了秋风,但光景变化会有那么快吗?

她没对植物过多关注,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来到房门前。门倒是关着的,夏玉雪站在门前,迟疑片刻,然后抬起手敲敲门。

门打开,她先闻到一股刺鼻的很熟悉的气味,然后才在朦朦胧胧的烟雾中看见来人。那女青年眼皮耷拉着好像才睡醒似的,很没精神。

“你抽烟啊。”

夏玉雪看了她一眼,开口第一句话问到,“我还不知道你也抽烟呢,守宫。”

“干嘛不呢?”

守宫的回答也很没精打采,嘴里叼着纸卷的烟。这模样让她想起某个熟悉的人。女青年打开门后给她让出道,回身走入室内,“琴师前辈,我还正有事想找您呢。”

“什么事?”

她走入屋内。屋中的摆设布置不是当地风格,和她住的旅舍差别很大,更像家乡那边的布置,有桌椅。

“我打算走了。”女青年背对着她,在一个书架上翻找一些东西,“货的事,要和您交接一下。”

“去哪?”

她看着对方,问。

“没想好。反正不是这,也不是这个国家,也不是回明国。”

“多久回来?”

“不回来了。”

对方说着,拿着本册子,还有些别的东西回到她面前,伸手指向椅子,“哎,您请坐呀。”

她到桌边坐下。看着守宫也坐下,坐她对面。把手中的册子,还有一些纸张材料什么的放在桌子上。

“不回来了?”

她反问对面人。

“嗯,打算不干了。”守宫吸了口烟,神色略带颓丧地回答。这人现在的样子也和……三天前看到的大相庭径,说话语气是装出来的轻松,“打算去找份新的工作。”

“是吗?”

夏玉雪看着她。自己今天来找她另有其事,但眼下还是继续关注对方的问题,“为什么?”

“觉得没意思,不想干了。”

很简单的回答。

“可……那女人知道吗?”

“知道了,我给她打过电话了。”说得好像她现在知道打电话什么意思一样,“她同意啦,不过交代我走之前给您交接一下手续。所以,我和您交接一下手续呗。嗯,这个是账本,里面记了每次收货送货的明细。这次要送的我也记下来了。”

守宫把册子翻到最近记录的一页,指给她看。这本账册上已经记录的纸张很厚,夏玉雪略略看了一下,然后翻回到第一页,最初的记录是十五年前。不过记录者不是眼前人,是个叫“大火星”的,这人她认识,组织里老资历的杀手,原来也和女人有关系,但女人从未对她提起过。

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不是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

“然后这些是收据。”守宫又递过来一个小木盒。

“印章。”

“难波官府的文书。”

“信件。”

“其他联络点的说明。”

“这份地图上画了仓库的位置,我就不带您去看了,挺好找的。钥匙我也交给您。”

守宫最后把地图和钥匙推给她,吸了口烟,继续说,“就这些了,前辈。东西不多,苏老板对材料不怎么严格要求。”

东西确实不多,堆在她面前也只是小小的一堆。但夏玉雪定定地看着它们,感觉繁杂,也感觉有些不明所以,愣了一会。

“等等,守宫,我……我没打算接你的职。”

“我知道啊,苏老板也说过了。”

女青年看着她,耸耸肩,“她说您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仓库里就行了,然后把门锁好把钥匙和地图带回去。她自己以后会安排别人过来。”

“那……”

夏玉雪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守宫不直接把这堆东西放过去。但想到可能是因为女人这样命令。而这样命令也可能是因为约定俗成的规矩,考虑到她可能会想听汇报。但她并不想听,她对此毫不关心,“……好吧,我知道了。不过我可能没时间去仓库,我想还是麻烦你去一趟吧。”

“……行吧。”

守宫想了想,点头叹了口气,又把那堆东西移回到自己那一侧,但把钥匙留在桌上。

对方这种态度让夏玉雪有些过意不去。

“那个……所以,你确实是要走了?”

她又开口问。

“嗯。”

对面眼神像在嫌弃她问废话。

“这么容易吗?”

她还是没反应过来,不太敢确信,“没有……对你提什么条件?要求?威胁?”

“条件?就是把工作交接收尾呀。”

“没有别的吗?”

“别的就是告知我以后想再回来可能不会那么容易。”

女青年说,“我第一次来工作是听朋友介绍的,人现在在别的地方工作,以后不会再常见面,所以要想回来确实不容易。但反正我也不想回来了。”

“朋友,谁?”

“老付,雷公。”

“可他早就死了。”夏玉雪对此记得很清楚,“就在……七年前。”

第一次任务。

“是吗?我两年前还见到他的。”

守宫又耸了一下肩膀,把抽到头的烟蒂丢到地上踩灭,然后在夏玉雪以为不必忍受异味的时候又不知从哪摸出另一根烟,“血的能力,您也知道嘛。算了,无所谓了。”

“对,血的能力。”

她回想起临走前在山间见到的毒蛇,内心想到了什么,“说到血……你现在还有血吗?”

今日来此的目的。

“没了。”

女青年用火折子点起手上的第二支烟。她来了之后的第二支,肯定不是总数第二□□也是条件之一,走之前得把办公用品交回。”

她的手腕上缠着绷带,绷带沾着新鲜的血迹,这或许也是这人精神不振的原因之一。

“没了?”

夏玉雪看着她,问。内心产生一种情绪。

满足还是失望?

“没有了,前辈您不要总是同一个问题问两遍好吗?”守宫扬了扬那缠绷带的手,使得烟灰散落,“和苏老板打完电话后就全放干净了,现在我已经没有她给的血了。”

“……全部。”

“反正本来也没多少,我才工作一年嘛。”

守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晃了晃,“现在剩的也没多少。你们这些人有事没事就来找我要血,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的,把我当移动血包使唤,就剩这么点。”

夏玉雪看着她手中的瓷瓶。

内心又产生和刚才相反的情绪。

失望还是满足?

“您今天来也是要血的吧,前辈?”

“……对。”

她别转目光,被这么直接询问,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猜到了。”

对面人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将瓷瓶推到她面前,“拿着吧,苏老板说让我交给您。”

她看着桌上的器皿,没伸手。

“就……这样简单?”

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事情。

“还能有多复杂?”

守宫反问。

“你不问我拿血有什么用吗?”

“好像和我无关吧。”

“……也对。”

夏玉雪心中有个想法想问,但看着眼前人定定的神情,又没问。她终于伸出手,拿起那白色的瓷瓶晃了晃,听到其中液体的声音,感受到其中的重量。瓶子先前被守宫捂着,所以还带着点余温,渐渐消散,又令指尖发凉,“所以,嗯,就这样简单了?”

“唉,您别——”

“——我是说,你就这样……走了?”

夏玉雪双手握着瓷瓶,瓶中力量的涌动,让她感觉不安,“这……也太容易了一点,不应该这么容易的。我……我想走的时候可没这么容易。”

“您也想走?”

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看出她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哦,可以理解。怎么,苏老板不让您走啊?”

“她说,如果我走的话……”夏玉雪觉得那些事不必和眼前人提起,“……反正她不想让我走,给我开的条件很……多。”

“可以理解,您是前辈嘛。”

揶揄语气,配上一口烟,“工作比较重要。不像我就是一个实习生,可有可无。”

“或许吧。”

“您看我天天做的都是什么事呀。”

守宫又叹了口气,伸手向屋子里划了一圈,“收货送货,养花种草。唉,我当初可不是为了这种破事才工作的,这种事虽说不让我讨厌,但到底不是我预期的理想。”

“那你是想做什么?”

她问。

“当然是杀人喽。”

女青年一边吸烟一边说,“接接任务,四处跑跑,看风景。爬爬墙,甩甩飞镖,杀杀人。当个杀手,多有意思呀。”

“你很喜欢吗?”

夏玉雪盯着她,问。

“喜欢呀,您不喜欢吗?”

反问。

“……”

“哦,不关我事,对吧?”

“你杀过人吗?”夏玉雪又问。

“没。”

那双黑眼睛转了一下,“苏老板说等转正了才有任务。但,您看到啦,我还没转正。”

“杀人没你想象的那样有趣,这份工作也是如此。”

她盯着那双眼睛不放松,严肃地说,“夺取生命,对别人,对你自己,都不是好事。如果你真的做了,你会感到厌恶的。做得越多会越厌恶,然而到时候再想离开为时晚矣。”

“看到您的现状,我也能略知一二了。”

“……”

夏玉雪压抑住内心的叹气,继续说,“我认真的,守宫。别杀人。”

“收到。”

敷衍。

抽烟。

“算了,我也没资格在此说教。”她到底还是叹息了一声,目光别开,不再紧盯,“那么,以后想做什么?”

“没想好。”

守宫又一次把抽到头的烟丢掉,踩灭,但这一次没再继续点烟,怕是抽够了。

“没想好就走吗?”

“走了再想呗。”回答,“总要下定决心吧,一直拖着或许还真就为时晚矣。就像您说的,发现这工作确实讨厌,但又不得不做,走又走不掉,那岂不是很悲哀?”

“的确。”

她的双手紧紧捂着瓷瓶。

“我可能确实不适合这份工作吧,不像您。”女青年的手指点着桌子,“可不做这一行,又能做什么呢?我以后得好好想想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想。”

“的确。”

夏玉雪也在想。

屋内烟的气味依然弥漫。

“有钱吗?”

她问。

“有,苏老板开的工资还挺高的。”守宫笑,“至少后几年不用担心饿死了。”

“那么,的确有的是时间,能想一想以后的路吧。”夏玉雪也轻轻笑,笑中带着悲哀,“这挺好,你有机会去选你的未来。”

“您没有?”

“……”

又是沉默。

“好吧,那,就聊到这吧。前辈,还有其他事吗?”守宫说着,拿起桌子上那一沓文件竖着整了整,“没有的话,我得去把这些东西送仓库去了。钥匙收好。”

夏玉雪把钥匙收起来。

“还回来吗?”

“回来啊,我还有个人物品没整理呢。”

“花草怎么办?”

“又带不走,扔了呗。”

“这不是你种的吗?”

“反正它们没知觉,感觉不到痛,死了也没什么。不像动物,需要那种程度的关心。您要是想搬几盆回去就自己搬吧。”

“不了,只是看它们这样也有点难过。”

“我反正无所谓。”

“是吗?”

夏玉雪看着门外,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心想或许自己确实可以带一盆小的绿植走,或许孩子会喜欢。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这种程度的关心可有可无。

“您走吗?”

守宫站在她面前,出声打断她的内心活动。

“我……”

“暂时不走的话,走的时候带一下门哈。”

“行。”

“以后有机会再见啦,前辈。”

“前程似锦。”

夏玉雪看着女青年离开,步出门外,消失在视野中。

她暂时没打算走。

想在这再坐一会,再想一会事情。

屋内的烟味渐渐变淡,但还未完全消散。

夏玉雪坐在桌边,将捂在手中的瓷瓶拿到桌子上,放着,看着。

小小的瓶子一动不动。

她在犹豫。其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自己今日来此,目的不正为此?

搞得好像还能有什么选择似的。

“真的没有?”

她低头看着瓶子,自言自语,“还能有多复杂呢,想要离开的话?如果下定了决心,做出选择,或许可以就这样简单。”

瓶子一动不动。

白色的瓶壁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缭绕黑烟。

“我也不喜欢这份工作,我也不适合这份工作,我也有足够的钱用于以后生活。并且,不做这一行,我也能做其他的事。我有目标,有方向,也有能力。那……到底是为什么,我就是没法摆脱讨厌的过去呢?”

“或许是因为,不像她,我的确是个前辈吧。”她自己回答,“工作了太久,已经没法离开了。过去没法那么轻松过去,未来也没法那么容易来。”

“也不像她,我确实杀过人……”

“……现在到最后的工作了,走之前,得把最后的任务完成。”

“然后?”

她问。

瓶子当然不会回答她,瓶子里装的血也不会。

室内寂静如初。

“算了,还想什么呢。”

下定决心,夏玉雪拿起桌上的瓶子,握在手中,拔掉瓶塞,内里猛地冒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熟悉的气味,“给这件事做个了结吧,已经拖了够久了。”

她抬起头,将血饮下。

“我从小就在城代所生活,家中的独女。母亲很早离世,父亲训练我家传武术,他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有朝一日能继承道场,甚至继承他的家业。在日本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人们也不是很容易接受。但父亲他一直坚持,面对上级、同僚、属下,矢志不改。他希望能够将我培养成为他心目中的武士。”

冈田片折一边说着,一边按摩着面前躺在地上的人的四肢,“但我另有想法。比起杀人的武术,我更喜欢救人的医术。比起我国的传统,我更喜欢外来的文化。十八岁的时候加入了天主教,就是在我们都知道的那间教堂受洗。二十六岁的时候我遇见了卡罗尔,然后,和她一起离开日本周游世界,改了宗。每次航行回到日本,我都要在这城中四处转一转,看看那些曾经的景象有什么变化。但我从没再回家,从没再见过父亲,直到昨日。他对我这个叛逆的女儿果然很失望。”

曲秋茗听着面前人平静的叙述,在一旁帮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觉得你很好,坚持自己的理想是很好的。”

想了半天,才说出来这一句。

“谢谢啦,秋茗姊妹。”医生笑了笑,“旧事无需多叙。虽不免伤感挫折,但我还是会继续走我自己的路。”

“嗯。”

“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转移话题,环顾四周,“这环境可真差,比奉行所还糟糕。可想而知,毕竟这里关押的都是军犯。”

四周,三面是阴冷的墙壁,没有窗口,只有厚实的砖石。靠过道那一面竖起粗木栏杆,窄窄的缝隙连胳膊都伸不进。牢门也是低矮的,低头弯腰,匍匐而行,方可进出。这里是监牢最里处,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四周黑暗,弥漫难闻的气味。

冈田片折进来的时候带了一盏烛灯,灯火微弱地摇晃,照亮躺在地上的囚徒。阿库玛的情况看起来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昏迷的,呓语着的,那条断腿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灯光照着医生的脸,令脸庞蒙上一层阴影。

曲秋茗看着身边人专注如常的模样。

今天,她们来到此处,探监的请求得到了通过,不过必须要有看守陪同。看守的士兵此刻正站在门外,或许顾及到探监的是长官女儿,没多询问,背对着她们,一言不发,任由她们处事。

今天,教堂的那位阿瓦罗神甫也来了,如前日所言。不过他果然没有获准进入。神甫现在在奉行所外等候。

诺玛没来,也如前日所言。

幸好,曲秋茗心想,让那孩子来了看见至亲这番模样,只会伤心难过。

还能拖延多久?

和夏玉雪一起玩游戏,应该会是很快乐的。快乐又能维持多久?

还要拖到多久?

今天。

她想着,又伸手捏住胸前衣裳。今天就要解决此事,不能再拖了。

但,首先,得先让眼前人离开一下。这事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后果也要她自己承担。可不能将无关之人牵涉其中。

“阿库玛怎样,冈田小姐?”

她主意已定,开口询问。

“还和从前一样。”冈田片折拍了拍手,“没好转也没恶化。依然发烧,腿还不能动。但是她更瘦了,营养不良,遭受囚禁对她的康复还是造成了阻碍。”

“她痊愈了以后,还能恢复理智吗?”

“我不抱乐观期望。”

医生摇头。

曲秋茗低下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和上一次见到的一样。

但是和上上次不一样。上上次见到的时候,还能动,还活蹦乱跳的,打起架来凶得不行。眼神中带着疯狂的光,口中咒骂着疯狂的话语。挥动兵器,身姿矫健。然而曾经那样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形,如今却干干瘦瘦,身上的皮肤勒出肋骨的形状,手臂细如柴枝,胸口随着喘息颤抖着起伏,一下比一下更显微弱。这人受到疾病摧残多日,受到恶劣环境侵害,虽然还活着,已经和死尸没有多少区别。

不能再拖了。

这人曾经是什么样的呢?神智健全,身体健全之时的模样?她从未见过,还有机会看到吗?

不能再拖了。

“我必须得为她做点什么。”

曲秋茗喃喃自语。

“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冈田片折说着,伸手拾起身旁的汤碗,试了试温。药汤如今已经不那么烫了,“扶着她的头,我来喂药。”

曲秋茗跪在女人的头边,让后脑勺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抱着她的头微微抬起一点,那蓬蓬卷发油腻腻的触感令她内心不适。

冈田片折用勺子一点点,耐心地喂药。

这药真的有用吗?

曲秋茗心想。如果有用的话,早就应该有用了。

话说回来,自己的药又能有多少作用?

她的指尖按在女人的额角上,感受到太阳穴的跳动,一下一下,强烈地跳动。感受到手中炽热的高温,烫得钻心。

曲秋茗默默无言。

内心的想法越来越坚定。

但还要等一下。

冈田片折喂药的动作很慢,每一勺都要再吹一吹。曲秋茗猜想药还是比较烫的。

她等待着,内心开始感觉焦急。她打算等医生做完全部的工作后,再提出和病人单独待一会,但问题是,医生会同意吗?会不问她缘由吗?会相信她的敷衍谎言吗?

就算医生同意,门外的看守会同意吗?

曲秋茗想到这一点,抬起头望向牢门口,借着昏黄烛火,看见看守士兵的背影,依然沉默,一动不动。

同时,也看见从过道转角渐渐靠近的阴影。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她小声说着,提醒冈田片折。对面的人暂时中断手上动作,抬起头,和她一起看到另一名军人,似乎是昨天见到的副官走到牢房门口。

“冈田小姐。”

副官用日语喊。

“什么事?”

冈田片折用同样的语言回答。

“将军现在需要见您。”

“什么事?”

又问一遍,“我正在给病人喂药。”

“将军没有说,但希望您和您的同伴立刻前往。”

牢中的两人对视一眼,曲秋茗自然听懂了方才的对话。

“怎样?”

“或许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冈田片折回答,看着手中端着的药碗,碗中汤还剩下一半,“但我们得等药喝完了才能去,这是一定的。”

医生小声说完,又抬头对门口的士兵把话重复一遍。

“药不能凉。我喂完了再去见将军。”

曲秋茗看着她皱眉的不满模样,端着架子。心里突然觉得,现在就是必须行动的时候了。

“可……将军吩咐……”

那副官看起来对这拖延感到为难。

这是个机会。

“冈田小姐,看来真的是很紧急的事情。”

她双手托着病人沉重的头颅,开口说,“不如你先去吧。我一个人留在这给阿库玛喂药。”

“什么?”

冈田片折转头望着她。这话可是在拆台,“那可不行。”

“没事。”

曲秋茗说,“要是他们担心的话,可以先把门锁上。留我在牢里就是了,我等你回来。”

“那更让我担心。”

冈田片折反驳,“虽然阿库玛现在昏迷,但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醒。我以前来的时候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醒的时候还是一样危险。这你经历过。”

“对……不过,放心吧。”

想起半个月前的事,曲秋茗还心有余悸,不过回想过去又让她更加坚定内心的那个想法,“那个看守的士兵会留在这吧。有事我可以喊,他能听到。”

冈田片折看了背后的看守一眼。

“不行。”

她再次否决,“等我喂完药,收拾完,我们一起离开。别的事情可以等。”

看对方如此坚定的神情,曲秋茗知道现在没办法了。

“冈田小姐,其实……我是想趁此机会和阿库玛单独待一会。”

“为什么?”

“我……我想对她说点话。”撒谎,“我知道她听不见,但我想说。”

冈田片折看着她。

她没回应,低头看着阿库玛。

沉默。

门外,副官又在催促。

“冈田小姐,将军说必须——”

“——不要催我!”

“将军说,是和这女囚有关的事。”

曲秋茗抬头,听懂对方的话,心想刚才不还说没说吗?有关的事是什么事?

医生闻听此言,又抬头看向副官。

“……好吧。”

她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一边对曲秋茗说着,一边将药碗递过来,“既然这样,秋茗姊妹,你先留在这给她喂药吧。我去见我父亲。”

“好。”

曲秋茗腾出一只手接过药碗,确实还很烫。

冈田片折钻过低矮的牢门,到牢房外,对副官和看守士兵说了几句话。

副官回了几句,期间看向她。

她一动不动跪在原地,和阿库玛一起等待结果。

最终,副官还是被说服了,命令看守将牢门关起,锁上,在门口监视。

他和冈田片折向来路走去。

“小心一点,发生什么情况立刻喊叫。”同伴离开前,最后叮嘱,“我会尽快回来。”

“嗯。”

她回答,望着那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过道转角。

行了,现在牢中只剩下自己,和昏睡的阿库玛。

还有门口的看守。

曲秋茗看见,那看守又像原来一样背对着她了。这不是很好吗?

她膝盖上枕着阿库玛,将手中的药汤放下。

开始行动。

曲秋茗伸手,从怀中取出这几日总是被攥得很紧的小包袱。

内里沙沙作响,那片叶子只怕早已被自己揉碎了。

她握着包袱。

目光朝四周审视。牢房黑暗,唯有一盏烛火微明。

低头,阿库玛依然熟睡。她这时还真有点怕这人突然醒过来发疯。

抬头,她再次审视周遭黑暗。

“这里挺黑的。”

自言自语,握紧手中的包袱,“足够黑了吧?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你能和我对话吗?”

没有回应。

牢门外的看守注意到她的说话声,回头看了一眼,没管。

“和我对话。”

曲秋茗继续自言自语,语调带着厌恶的刻板,冷淡。她很不想对话,但觉得,在这最后关头对话确实是有必要的。

捏紧包袱,将其中的叶片揉得更碎。

“吱一下啊?”

她对这沉默不耐烦,看着手中的物事,皱起眉头,“总不能真让我来段相声吧?”

……

“唉。”

曲秋茗无力地叹息一声,“自古民以食为天,无食哪有力种田?三餐祭得五脏庙,快活人间万万年。一首打油诗,诸位见笑。敲响惊堂木,听我开言。话说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日夜劳作垦荒耕耘,到头不过为吃得一顿饱饭。世上谁人不用吃饭?百姓要吃饭,吃的是五谷杂粮。当官的要吃饭,吃的是玉盘珍馐。和尚要吃饭,吃的是清斋素食,道士要吃饭,吃的是灵丹妙药。就连那帝王万岁也要吃饭,吃的是龙肝凤髓,品的是玉露琼浆。美味佳肴,又有多般花样。不光要吃饱,更要吃好。不光要一家子吃,更要请来十里八里的父老乡亲一起吃,名唤筵席。这筵席又有多少讲究?百日汤饼会,生辰长寿面。乔迁开新灶,还乡共团圆。结婚喝喜酒,中状谢师宴。上任接风席,到老重阳节。排下八张十张桌,笑纳三五份子钱。这筵席上吃的又都是什么呢?凉菜热菜,鱼虾羊牛,汤头点心,瓜果茶酒,说道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出一半一半。”

(哦今是要报菜名?)

“报你个鬼!”

曲秋茗咬着牙,对着凭空出现的声音低声咒骂,看了一眼门口的看守,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那一段对方是否能够听懂,最好听不懂,千万要听不懂,“总算肯出声了啊?”

(给您捧个场)

“少说废话。”

她隐约感觉到黑烟开始弥漫,“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吧?”

(对)

(你打算让我给阿库玛治病)

“对。”

她问,“你行吗?”

(行啊,没什么不行的)

“别玩我。”

这爽快答应实在不可靠,她可是听说过天方夜谭的故事,许愿时一定要说明清楚,“我希望你把她的热病治愈,然后让她的神智恢复清醒——恢复到她生病以前的状态。然后顺便治好她的腿。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要变。”

(要不要让她会翻译呀?这又没害处)

“也行。”

(保护她的身体以后不受伤害呢?这也没害处)

“……也可以。”

曲秋茗察觉到自己好像在被对方的话一点点套进去,就像走入陷阱,“但不要再做更多,别像……别像你对阿提拉做的那样。”

(哎呀呀,曲小姐,既往不咎。那也不能算是我的错,是您那位当时先动手抢血的。强取豪夺才会造成那种,呃,不幸后果)

“少来这套。”重提旧事,少女咬紧牙关,忍受着黑暗,盯着手中的包袱,“你敢说你没在其中编排吗?”

(……这个嘛……)

(我得想个好点的说辞)

(想不到)

“阿库玛现在这样,是不是也是你编排的?”曲秋茗看着眼前受伤的女人,问,“我现在这样,是不是也是你编排的?”

(不能什么事都和我有关吧?)

“狼小孩?威斯克斯?那些山贼?义士?我至今遇上的破麻烦,我过去……是不是都是你编排的?”她问,此时也不管旁人能否听懂她的问话,“夏玉雪呢?”

(咳)

“确实是吧。”

自问自答,“血的能力,你的能力。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控制在你的手下,控制我们的行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未来,还有我们的结局。你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就让我们按你的计划行事。真把自己当成神仙了,姓苏的?”

(呃……我……我不打算发表宗教有关的观点)

“我可不认你这个神。”

曲秋茗满含怨气,看手中的黑烟愈来愈浓,“等着吧,我会回来找你算账的。我曾经对你说过一次,又让守宫带话过一次,现在再说一遍,下次见面——”

(那什么,我们能谈点现在的话题吗?)

“现在,把阿库玛治好。按我刚才的要求做。”

(……行)

(嗯……把我给你的烟草叶,揉碎了给她吃下,然后就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这么简单?曲秋茗翻了个白眼,伸手把刚才喂药的汤碗拿来。碗中还有半碗药,现在摸着已经不那么烫了。她将包袱打开,将已经被揉得粉碎的那馈赠倒入碗中。

黑暗中,隐约见到药汤表面浮起的碎渣,盘旋着。

少女扶起膝盖上枕着的女人头颅,像方才那样,将碗凑近那半张的口前,微微倾斜。

“哦,还有。”

动作突然中止。

(怎么你也喜欢搞这种桥段?)

“什么桥段?”

她懒得理会,继续说到,“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要去烦阿库玛。不要对她乱讲话,让她去做她自己的事,不准你干涉她的行动,搅乱她的思想。”

(曲小姐,现在到底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呀?这么多条件?)

“咱们互有所求。”

曲秋茗毫不客气地直截了当回答,“情节是你安排的,不是吗?让我用你的能力,来令阿库玛康复,这不是你预先已经计划好的流程吗?但你必须要通过我来执行,对不对?如果我现在不喂她药,你又能怎么办呀?”

(这个逻辑……不太对哦好像……如果……呃……不,是你想救这个女人,然后来找我帮忙的……应该是这样才对)

“如果我不想呢?”

托着碗的手停在空中。

(那她死定了,你不希望那种局面发生,对吧?)

“你也不希望吧?”

(我?我……我无所谓啊——她——她怎么样也不影响我——我又没给她安排什么重要戏份——我是说,她——)

“无所谓的话,就别那么紧张。”

曲秋茗轻蔑地笑了一下,“无所谓的话,我就不必受你的赠物,不必濒临死亡边缘了。也不必和守宫以及那个狼小孩说上一堆废话,不必了解这女人的悲惨过往,不必和诺玛那孩子相处甚欢。为了阿库玛,我已经历了许多,你不希望那些经历都成为无用的废笔吧?”

(曲小姐,我不喜欢这种威胁)

“你不喜欢的话,我也不会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

“苏女士,眼下我们的利益目标是一致的。”她轻笑,没察觉到自己的笑很阴森,“合作愉快啊。”

(行吧)

“那,我刚才说的,都没问题?”

(没问题——不是不是,有问题。刚才被你绕的我都差点忘了,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果然,她就知道总是会有条件,一个接一个的条件。最初,那个人是不是就这样被一步步诱骗进去的?

自己呢?

(未来某段时间,夏玉雪可能会向你提出一个请求,你得答应)

“她求什么我都答应啊?”曲秋茗心里没好气地反驳,“她如果找我复合我是不是也必须答应?”

(那倒不至于。我向你保证,不会是令你觉得为难的事,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就没有必要当做条件提出了。”

(小姐呀总得让我收点回扣吧)

“……好吧。”

她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毕竟也算是请你帮我的忙,虽说这现状难讲和你毫无瓜葛。但总归拿人手短,我就同意你这个条件吧。但就此一次,我可不想落得跟那个人一样丧气的局面。我不受你控制。”

(别说那么难听嘛。我只是请你到时候口头答应而已,其实你答应了也不用去真正做这件事)

“我是信守承诺的人,我说到做到。”

曲秋茗说着,抬起手臂将掺了杂质的药汤,慢慢地,稳稳地喂入身前人的口中,“反正也不会再有什么更多的损失了。现在我只希望你也信守你的承诺。咱们合作愉快。”

灯火跳跃闪烁。

黑烟缭绕。

她的心中尚存一丝疑虑,一丝不安。或许她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将难以摆脱的束缚枷锁,施加到了这个人身上。或许她今天的做法会给这个已经不幸的人带来更大的不幸。

但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除了这个选择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那就做吧。

曲秋茗喂完了药,一滴不剩。慢慢地,将手中捧着的头颅放下,依旧枕在膝盖上。

“说到做到啊。”

自言自语。

(行行行,真够烦的)

她听见女人最后的抱怨,渐渐微弱。

然后再也没听到更多。

牢中依旧黑暗。

但已不如方才黑暗。

有什么变化吗?

曲秋茗静静地看着身前熟睡的人,伸手探了探阿库玛的额头,依然滚烫。

或许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起效。

她心想。

叹气。

不管怎么说,都已经做了。

那么,然后呢?

曲秋茗怔怔地坐在原处,跪了那么久,腿有点麻,但她不敢动。

然后,该怎么办呢?

“唉,这总算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少女自言自语,摇了摇头,“但还有另一个问题。她现在这样,可还是被关在牢里,还是获得不了自由呢。我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和那女人讨价还价这事?”

“哦对了,还有件事,你得让她被释放。”她对着……呃,对着睡着的阿库玛说,“喂,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应。

门口的看守转身看了她一眼。

“听见了吱一下啊。是不是又要我讲一段相声?还是你又有什么条件?”

依然没有回应。

曲秋茗猜想,自己现在已经没法再和那女人交流了,因为她已经没有血的馈赠了。

现在怎么办?

过道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头,看见火光由远至近。

“秋茗姊妹!”

是冈田片折,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位副官。

曲秋茗听见副官吩咐看守几句话,说的她听不懂。但是牢门即刻被打开,然后冈田片折钻过门进来,回到她的身边,看起来很欣喜的样子。

“好消息,秋茗姊妹!”

“呃……冈田小姐。”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对方的喜悦为何,“你……你能不能用日语对我说句话?”

“啊,为什么?”冈田片折也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弄懵了。

“就……随便说一句。”

“……愛してる。”

“好吧,我现在听不懂了。”曲秋茗眼睛转了一下,看来那血的能力现在确实已不再在自己身上发挥作用,“什么意思?”

“我爱你。”

“哦……我也爱你。”

“……朋友之间的那种。”

冈田片折感觉有点尴尬,但随即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恢复激动神情,“但是,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秋茗姊妹,我刚刚得知的,父亲刚刚喊我过去,对我说的!”

“什么……什么呀?”

“阿库玛自由了。”对方高兴地说,“她可以走了。父亲刚刚说,这是上级传来的命令,她被无罪释放了。”

“是吗,可……为什么?”

曲秋茗没表现得太激动,但还是看了一眼身前的女人。

“似乎是那个三好大人决定不予追究。”

“是吗?可……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不知道。但命令说即刻释放,阿库玛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冈田片折松开她的双手,转身开始收拾东西,用动作掩盖方才的停顿,“虽然还有一些条件,我稍后再对您细说吧。现在先收拾东西,我们带她离开这里。”

“好……吧。”

曲秋茗看着熟睡的女人,低声自言自语,“……还真听见了?”

“什么?”

“没什么。”

她低头思忖,看着渐渐不再呓语,呼吸平稳的阿库玛。现在似乎是摆脱了噩梦和疾病的侵扰,也似乎同样获得了平静和自由,但也仅仅是似乎,仅仅是现在。

无论如何,选择已经做出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男人潜藏于城代所对面的暗巷之中,背靠墙壁,静静地观察门前动静。

看见一道小门打开,有两个人从中走出,一个正是冈田片折,另一个则是曾经见过,但没什么印象的少女。

她们搀扶着一个皮肤黝黑、看来昏迷的人。

阿库玛。

门外,一直在那里等待的阿瓦罗神甫见到她们,迎上去,询问了许多话。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也没有必要听清。眼前所见之景已经足够明显,经过了长期的囚禁,本该受死的女人,如今得到了释放。

最终,正义还是未能降临到这杀人犯头上。最终,她还是凭借疯病的借口逃过了法律的制裁。

“但逃不过我的。”

男人小声地自言自语,从腰带上抽出匕首,攥紧匕首,置于胸前。目光狠狠盯着昏迷的女人,专注于眼前,等待。

他低声念起一篇祷文。

男人看见少女脸上疲惫的笑容,看见冈田片折脸上的喜悦,看见神甫的欣慰。每个人都在笑,如果那女人还醒着,也一定在为自己的侥幸逃脱法网而笑。所有人都在笑,都在快乐,为眼前这个结局。

但他笑不出来,他死去的兄长也笑不出来,那位老先生也笑不出来。

他的兄长名叫马尔伯。

那和他们兄弟在拉谢号上共事多年的老水手名叫格诺齐奥。

他记得这些名字。

阿库玛,他也同样记得这个名字,仇人的名字,眼前女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刀兵”。

“基督说:你用剑杀人,必死于剑下。”

男人小声默念,握着胸前的匕首,这匕首是海员们常用的,船上几乎每个人都佩有一柄,“那么,当日你用格诺齐奥的匕首杀了他和我的兄弟,现在你也同样要被我的匕首刺死,阿库玛。你可以逃脱法律,但逃不过我的复仇。”

对面的门前,那些男女还浑然不觉,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围绕着阿库玛,在说什么,在商量什么。一个断腿的人是很难行动的,他们要怎么带她离开呢?他们似乎并没想到这人今天会得到释放,所以事先没有准备。

他听见神甫说要去找一辆车子,然后,神甫先离开了。

似乎是想带她去教堂安置。

“哦她可去不了教堂。”男人冷冷地微笑,“她是个异教徒,没资格获得救赎。”

也没资格获得原谅,没资格逃过惩罚。

神甫走了,现在只剩两个女人留在现场,和昏迷的目标在一起。

“现在人少了。”

笑着,他弓起身,预备冲出去。他握紧匕首,手臂置于腰间,刀尖朝前,预备冲到那女人的面前就将武器刺入其心脏,“现在机会到了。”

看着毫无防备的两个看护,看着昏迷的,无力反抗的女人。

“现在,我要复仇了。”

他说。

“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冰冷冷的,语调平直,口音怪异。

男人回头,只见白色身影出现眼前,伴随阵阵淡淡的黑烟。这藏身之所本该是条死巷,本不会有人能够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是谁?

眼前人一袭白衣,但是头上戴了斗笠,斗笠笼了白纱,让他看不清面容。

他本能地迅速反应,举起匕首就要回击。

但女人伸手,挥拳,迅速准确地打中他的手腕,令他感受到一阵酸麻,手中的武器也掉落在地。

他弯腰想捡拾。

但女人没给他机会,左手灵活一翻,手掌按住他的脸,遮蔽住他的视线,将他牢牢抵在背后墙壁上,用力很重,让他无法挣脱。

目光透过指缝,瞥见眼前女人凑近,另一只手从身旁不知何处抽出长剑,冰凉的剑尖抵住他的喉咙。

男人一时动弹不得,看着眼前的女人,白纱斗笠下看不见脸,看不见眼睛。

都隐藏起来了。

被制服,只是一瞬间的事。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隐秘,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你是谁?”

他被紧紧按在墙壁上,一时间甚至不敢挣扎,低声地吼叫,询问。

脸虽然看不到,但独特的全白衣服却还是令他认出了这是那另一个东方女人,和少女一起同行的人,是那个和经常和诺玛一起玩耍的人。

“阿库玛的朋友。”

女人回答,看着他。说话的腔调古怪,然而听在他的耳中,竟是他懂得的母语,科西嘉岛的语言,“所以,我恐怕我不能让您如愿复仇。即便您的复仇完全正当,维诺先生。”

“她杀了我的兄弟。”

“是的,我知道。”

女人话语冰冷,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了,“但她是我的朋友,是诺玛的姐姐,我不能让孩子伤心难过。”

“那女的杀了人。”

维诺被压制着,那只手牢牢钳住他的脸,剑尖抵住他的喉咙。年轻的水手攥紧拳头,带着心中的恨意申诉,“杀了人,竟然被判无罪,竟然被释放。我的兄弟死了,老格诺齐奥死了,她竟然还能活下来,还能得到帮助,得到救赎的机会!这是什么世道?”

“她应当得到救赎。”

对面,女人依然表现镇定地回答,“不像某些人,维诺先生,阿库玛杀人并非出自本意,她不该受到惩罚,也不该受到责备。”

“咬人的疯狗就该被当街打死!”

维诺恨恨地低语说到,一双眼睛透过指缝,紧紧盯着眼前女人,“今天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要复仇,要她偿命!不管什么理由,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

“我必须阻止你。”

女人手中的剑依旧抵着他的喉咙。

“那来啊!”

男人咬着牙,紧靠着墙壁,“取我性命,女人。否则不是今天,以后有机会我还要再动手。”

“您……您可以宽恕她吗?尝试着——”

那声音突然变化,带了犹豫。

“——凭什么!”

他怒吼一声,打断对方的犹豫。

暗巷中,两人僵持。

对面,少女搀扶着阿库玛,与同伴一起等待,对黑暗中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良久,斗笠下传来一声叹息。

“的确,我没资格要求您的谅解。”

维诺感觉到紧压在他脸上的手放松了,喉头的凉意也退却数分,“但我也确实不能让您如愿完成复仇,至少今天不行。”

随即,他感受到面前重新袭来的压力。维诺的后脑勺猛地撞上背后墙壁,一阵剧痛。

“——”

一声闷喊,随即他失去意识。

颓然无力地,不得复仇的青年倒下,昏厥过去。倒在地上那柄事先掉落在地的匕首旁侧。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眼,仍旧是看向对面的仇敌。

喀拉——

昏迷之后,维诺当然意识不到,自己的脚踝被重重一踩,骨头脱臼了。如此,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他都会行动不便,想要再像今日这样预谋潜行突袭,已难以做到。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复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

“唉。”

直到此时,夏玉雪才终于掀起斗笠,显出面庞,那张脸上是纠结无奈的神情。无奈的双眼看着倒在地上,倚靠墙壁,一只脚以古怪姿势扭曲的男人,又叹了一口气,“非得如此不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令诺玛伤心难过……”

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女。

“也不能令秋茗伤心难过,对。”

她喃喃自语,重新低下头,看着昏过去的男人,“我得向您道歉了,维诺先生。我理解您复仇的意愿,但我必须阻止您,不能让您达成目的。阿库玛不是不死之人,不能……我在说什么呢?”

夏玉雪按着额头,心事重重。脑海中有声音,那声音又回来了。

(抱歉,穿凿附会一下,我知道这个梗有点生硬)

“少玩点游戏吧,大人。”

(收到)

“他真的有权利复仇。”

她看着地上的男人,自言自语,“我真的没权利要求他宽恕凶手,要求他放弃。我对此一清二楚,不是吗?”

(我想是吧)

(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总不能让孩子伤心难过嘛,总要做个选择)

“不是最好的。”

(尽力而为吧。总之,很高兴看到你回来,玉雪。如果你能再杀几个人我就更高兴了)

“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她最后望了一眼倒在地上,断了条腿,昏迷的维诺。昏迷着,表情依然带着愤恨不平,醒来后或许依然心怀怨念,依然受愤怒和悲伤折磨,依然不会放弃复仇。不过至少还能醒来,至少还活着。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活着,那么问题就还没有彻底解决,那么或许以后还会产生新的问题,还会带来麻烦。或许以后,他还真就有机会完成复仇,令今日自己的、许多人的努力付之一炬。或许杀了他才是更妥当的做法,这同样是给沉浸痛苦的人解脱。

现在动手可说是轻而易举,剑还握在手中呢。

给这件事做个了结吧——

“够了没有?”

夏玉雪啧了一声,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打断脑海中的低语,将手中剑扬起,收入腰间隐匿,“你是有什么毛病呀,天天除了杀人就是杀人?能不能想点别的?”

(这话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

她如此评价,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人,最后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走出深巷,向着对面的少女走去,行步于阳光下,“谢谢您提醒我注意维诺先生的想法,大人,虽然他的想法恐怕也……你懂的。”

(呃,我不懂)

“懂不懂您心里有数。”夏玉雪没和那声音过多争执,“现在给我点私人空间,大人。走之前我得一一告别,有许多事情需要交代。”

(别说得好像一去不复返那样)

“您又有什么安排呢?”

(我……这……这怎么能说是我安排的呢——我只是——嗯……)

“别急。刚才您和秋茗的对话,我已经听见了。所以,我想现今发生的一切,将来发生的一切,就当是您的安排也未尝不可。您不是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吗?那么,您给我安排的结局是什么?”

(好吧,我不太想剧透)

“那我们拭目以待。”

(哎这人咋办呀,就这么丢在这?)

“丢这吧,反正他断了条腿,哪也去不了了。养伤至少要三个月……毕竟他没有血,三个月内阿库玛的安全至少可以保证。”

(三个月后呢?)

“恐怕不是我能考虑的事了。”

(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呀玉雪)

“我知道,可我能怎么办呢?”叹气,“又不能杀了他,又不能让他复仇。我还有什么办法?也许您有?您有什么好建议?”

(我嘛……还真有点想法。不过,现在为时尚早,等你回来了我再对你说,嗯,虽然到时候不用我说你恐怕也能明白)

“好啊,那到时候再说吧,如果我还回得来。”

(瞧,又这样讲)

曲秋茗扶着安静昏睡的女人到墙边坐下。阿瓦罗神甫去找推车了,因为他们实在不能搀着一个没法走路的人行到教堂。此刻,她和冈田片折一起,在等待神甫回来。

等待。

她自己也蹲在一旁,背靠墙,虽说感觉自己这三人在官府门前随意坐卧有点怪怪的,不过或许守门看冈田片折面上也没驱赶,那就无所谓了。

熟睡的阿库玛,身体倾斜,靠在她的身边,让她感觉到沉重的分量。耳边的呼吸带着热气,令她稍感不适。少女瞥了一眼熟睡的女人,看那遍体鳞伤,看那满身污垢,看那凌乱的头发似乎也掉了不少,内心一阵心酸。

不过,不管怎样,始终是自由了。

自由了呀。

她心想,可这自由又值得什么代价呢?如今这样的安眠,以后还会能再有吗?茫茫天地,以后要往何处立身呢?携带着年幼的妹妹,她们要如何在这陌生的世界中存活?过往的家园已经失去再不可得,未来,她们会有机会建立一个新的家吗?

许多许多问题摆在眼前,等待解决。并且,这些问题还都是自己解决不了的。

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曲秋茗也不是第一次体会。

世上很多事无能为力。

有的事,只怕自己做了结果还不如不做。

就比如方才牢中的选择。

真选对了?

或许她只是将这可怜的女人从一间牢房带到另一间牢房,从一种精神错乱带到另一种精神错乱。或许她又一次帮了倒忙。

自我怀疑,这也不是第一次体会。

走一步看一步吧。

眼前,一个影子出现。曲秋茗以为是神甫回来了,抬起头才发现不是。

是夏玉雪。

天天见,想不见都不行的熟悉的人。

不过此时的神情看起来有点令人觉得陌生。

不过她还是很平常地先开口问候。

“哟,真巧。”曲秋茗抬头望着对面的人,“你怎么在这呢?”

“我听说你在这,就来了。”

夏玉雪面带微笑,平静的回答,同时向冈田片折点头示意。

“哦,对,听我昨天和诺玛说的。”曲秋茗又问,“那,找我有事?”

“有一点。”

“一点是多少?”少女皱了下眉,这什么回答。

“还是先说说你们的事吧。”

夏玉雪没回答她的问题,转移话题,看向沉睡的阿库玛,“她怎样?”

“还行。”

曲秋茗说。

“所以,被释放了?”

“对,被释放了。都要感谢那位三好大人大慈大悲。”曲秋茗无奈地笑笑,没有察觉到冈田片折一直在旁听她们的对话,“不过,被释放也是有条件的。阿库玛不能待在这城里,她得离开这。”

“多久?”

“三天之内。”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比了一个三,“如果三天后还不走,就再把她当流民关起来。文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对吧,冈田小姐?”

冈田片折点点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夏玉雪看着她们,以及两人中间的阿库玛,又问。

“阿瓦罗神甫想先把她带到教堂的医院休息,然后再帮我们做安排,看能不能联系到其他地方的教区收留。我们现在在等车来呢。”

“哦,这样。”

对面人平静地点点头,似乎这答案早已在预料之中,“那,她的病怎样了?”

“还行。”

曲秋茗含糊其辞地应付,也不知对方是明知故问。

“那就好吧。”她再次平静地点点头,“我想阿库玛以后会没事的。”

“希望如此。”

“哦,如果她要离开这的话,诺玛怎么办?”

“跟着一起走吧,我猜。”

曲秋茗说,“她有姐姐照顾总是更好的嘛,至少好过送往育孤院——哦,当然了,如果阿库玛能康复,平安无事的话。”

“她会的。”

夏玉雪微笑着,看着熟睡的女人,仅仅轻声说了这三个字。

“说起来,你又有什么一点事呢?”

曲秋茗问。

“哦,确实有。”对面的人看了一眼冈田片折,“方便私下谈吗?”

“不方便。”

曲秋茗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向,理所当然地刺她一下,“有事就和我们说呗,弄那么神秘干什么?”

“秋茗姊妹,如果是我不方便听的事情,我想我最好还是先回避一下。”

“那,好吧。”

曲秋茗伸手,轻轻地将靠在她肩上的阿库玛推开,扶稳了避免昏着的人倒下,不过这举动当然比较多余,因为冈田片折也同时伸手扶住了病人,“我很快回来。”

然后少女站起身,此时夏玉雪已经走开了几步。

“夏女士!”

冈田片折的出言让她脚步停下。她回头,看见医生疲劳的双眼,其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怎么,冈田小姐?”

她微笑。

“……谢谢。”

对面人回答,短短的两个字。

夏玉雪点点头,以微笑回应。没意识到那复杂情绪中有一些更复杂的情绪隐藏。

“谢她干嘛呀?”

曲秋茗小声嘀咕着,站在不远处,看她跟上来。

然后,面对面。

“所以,什么事呢?”

少女问。

“我刚刚去过守宫那里,她不干了。”

夏玉雪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抽出一册书卷,“这是她移交给我的文件。库房地址、账本什么的,都在里面。”

她又摸出两个口袋。

“然后,这是仓库钥匙,这是公章。”

她将这些东西和书册一起递向曲秋茗,“守宫本来想让我带给苏大人的,但是我这两天有事要外出,可能回不来。如果那样的话,到时候我想麻烦你帮我把这些文件和货物一起送回去。”

“啊?”

对面人直截了当地开口,用平平的语气说话,这样的开门见山倒是曲秋茗没想到的,按以往少不了嗯嗯啊啊的支支吾吾。因而乍听此言的曲秋茗没反应过来,看着伸到眼前的那堆东西,“我送回去,为什么?不是,凭什么?我又不替那女人干活。”

“就当帮我一个忙吧。”

夏玉雪看着她。

“等下等下,我捋一捋,你刚才讲的话内容太多。”曲秋茗摇摇手,整理了一下思绪,“首先……那个守宫走了?”

“走了。”

“你说的走了就是走了。对吧?不是……”

“我没杀她。”

打断。

“只是确认一下。”

曲秋茗眼睛转一转,决定就信了这句话吧,“然后,你这两天要外出?做什么?”

“有一个仇人找到我了,在这里。”她说,依然是直白的话语,“是很久以前的旧仇,他约了我见面报仇,我得去了结。”

“你在这也能碰上仇人?”曲秋茗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谁啊,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

其实见过一面,但那也不算认识,“对方身份我现在不便告诉。”

“你今天怎么总神神秘秘的,爱说不说。”她也似乎并不关心答案,“又要杀人了?”

“希望不会吧。”

回答。

“怎么可能不会呢?”曲秋茗摇摇头,自顾自地叹口气,“如果不会的话,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你是想认命了?”

“我……没拿定主意。”

第一次犹豫。

“也不是你能完全拿主意的事。”少女站在她的面前,询问,“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时间可能就在今明,地点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还没定。”

曲秋茗思考了片刻,继续说,“确定了告诉我一声呗,我得去见证嘛。来这归根结底就为这事。”

“我的确提过,但……抱歉,对方说不太希望有人旁观……我再帮你问问吧。”

第二次犹豫。

“算了,人家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志同道合,我能理解。”少女摇摇手,否决她的提议,“看不到是有点可惜,但到如今也无所谓了。我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忙。”

“哦。”

对面的白衣女人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情绪似乎有些失落,“……要不然,我尽力而为,下次有机会再找你见证?”

“说的什么话呢,这不咒别人嘛?”

少女翻了一记白眼,“你就做你自己的事,不必顾及我的感受。当然你若愿意顾及,那也是你的事。结果如何,我都没意见。”

“哦。”

对面的简短回答。

“对了,你手什么时候好的?”

“最近。”

“这么快,我都没注意。不过,这段时间忙东忙西的,没注意也属正常。”

曲秋茗朝她的左臂望了一眼,也仅仅一眼,并没有多关心,“那,再然后,你的刚才意思是说,如果你回不来的话,希望我帮你把货物,还有那些文件都带回去,交给你那位大人?”

“是的。”

夏玉雪看着她,“你可以答应这个请求吗?”

“好,没问题。”

她耸耸肩,依然无所谓地回答,“货该怎么运,路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我写在纸上了。”

“那我有空翻翻看吧。”

“你答应?”

“当然,不都说没问题了?”曲秋茗思考了一下,决定有些话不予提起,并不知对方早已知晓她知晓的情况,“反正我要回去找那女人呢,顺路呗。”

“最好别去。”

夏玉雪严肃地望着她,“很危险。”

“知道了,会小心的。”

少女歪了一下脖子,看向她的身后,漫不经心。

夏玉雪站在她的对面,却被那视线略过。看着眼前的人,很想再多说点什么话,但是,眼见此景,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真的要小心呀。”

“嗯嗯。”

“……我还是希望你别去惹她。她说过做完这次任务她就会离开,以后都不会再来烦我。所以没必要——”

“可没说不会烦我。”

曲秋茗一边朝她身后张望,一边回答,“这世界上有的人就是这样的,总是和你谈条件,和你定契约,听你讲话,与你协商。搞得好像你们很平等一样,好像你真有选择一样。但不管你怎么选都在对方预料之中,怎么选都是被控制。她说这样,她说那样,说到最后,还是她一个人在说。你又说了什么呢?”

“……”

第三次犹豫。

“对你来说,现在讲这些也晚了吧。”

少女终于重新看向她,看她低着头沉思的模样,因而自己也沉重地微笑,“真遗憾没能早点认识你……也不是,我们认识也挺早的了。真遗憾我自己没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当时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无法给你提供任何你真正需要的帮助。”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事。”

夏玉雪微笑,目光也同样越过她望向她身后,昏睡的阿库玛,“并且你也同样帮了很多人很多事,这样挺好的。”

“我想是吧。”

曲秋茗最后一次,看向对面人的身后,伸手指了指,“看呐,神甫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推着一辆车。我想我该走了。”

夏玉雪没回头。

“这样,那我也该走了。”她说,“送货的事,拜托啦。”

“放心。”

曲秋茗点点头,然后笑了一下,“嘿,也许,虽说那不是我期望的,但也许你能回来呢?那么我答应了也没什么,也不用真正去——”

停顿。

夏玉雪看着她。

“——总之,一路顺风。”她伸手挥了挥,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

“再见。”

“会再见吗?”眼神中有揶揄的意思。

“也许。”

夏玉雪轻轻微笑,转身,迎面确实看见阿瓦罗神甫和一位车夫推着手推车走过来,相错之时,迎面互相问候一下,再无更多言语。

最后一次,离开很远,再回首。看见少女依旧忙碌的身影,忙着自己的事,没对她有更多理会。

这也挺好的。

(我挺喜欢她)

(至少现在挺喜欢,以前……不那么喜欢。你还记得她以前什么样子吧,傻乎乎的一人,大脑缺根筋的那样,小女生)

(看看现在的成长,真是令人感触良多)

(她以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呢?今后会怎样?我很想了解)

“不要再烦她了。”

夏玉雪行走在街道上,脚步坚定,目光平视前方,面容冷漠。自言自语的,“过去的一个月你已经烦了她很多次了,大人。那些血的东西我都已经知道了。”

(好吧……不过刚才也没见你问)

“没必要问,你的血现在已经在另一个人身上了。”她目光凌厉地一瞥,向虚空,“谢谢你为阿库玛做的事情,但同样的,也别去烦阿库玛,好吗?”

(好好好,我都已经答应过曲小姐啦)

“离秋茗远一点。”

(这个嘛,现在好像不是我要去找她,是她想着要来找我了。那我该咋办?)

“……”

夏玉雪没回答。

(那,还有更多没做的事吗?)

“不多了。”

她说,鼻子里已经闻到海水的咸味。面前已出现大海。

还有码头,还有船。

夏玉雪现在来到了港口。这港口她来了挺多次的,要找到自己需要找的船简直轻车熟路。

她又来到了拉谢号前。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大人呐您烦了我一个中午了。”她叹了一声,向那熟悉的船边走去,“我相信见到我您是很高兴的,但您总这么啰嗦真让我有点不厌其烦。”

(用错成语,应该是不胜其烦)

“随便。”

她迈步,预备踏上舷梯,但被一个人喊住了。

“夏女士!”

听得懂的语言,夏玉雪暂停脚步,转身,看到沿码头走来的人,卡罗尔·威斯克斯,“真巧,不是吗?我正要找您呢。”

白皮肤淡黄头发的商人看着她,脸上还是那造作的微笑。走近,伸手扬了扬手中的东西,一封信。

一点也不巧。她心想。

商人将信递给她。

她接过,展开,看了一遍。内容没什么出奇的,预料之中的话语。时间和地点现在确定了。但,已没有告诉曲秋茗的必要,反正那少女也没有机会见证。

看完信,夏玉雪点点头,将信纸递回去。

商人接过。

“威斯克斯船长,您的一位船员,维诺先生,现在正躺在城代所对面的巷子里。”

开口,说着自己都不甚了解的话,“有人袭击了他,把他打昏了,还踩断了他的一只脚。虽然没生命危险,但您最好找人过去看看。”

“我还不知道您会说英话呢,夏女士。”商人拿着信纸,看着她,那双眼睛当然还是藏在了墨镜后面,“本来还担心冈田小姐不在,我们之间交流会有困难。现在可方便了,嗯?”

“维诺先生,船长。”

“哦,对对,那小伙子。”

商人反应过来,故作姿态地挠了挠头发,“谢谢您告诉我,我这就找人过去看看。真奇怪,他去那地方干什么?”

“您觉得呢?”夏玉雪望着她。

“哦,对对。”

商人低头,抬了抬墨镜,“和那麻烦的女人有关吧。阿库玛有没有事?”

“没事,并且已经被释放了,平安释放。”

“那很好,对不对?皆大欢喜。”

“维诺先生可不这样想。”

“没法十全十美嘛,还能怎么办呢?”

卡罗尔·威斯克斯再次抬起头,伸手向不远处的那艘无名的黑船,“那么,如出云介先生在信上所言,您要搭乘我的这艘船去和他会面。若您在此已无其他事要做的话,就请按约定即刻登船。我们马上可以出发,需要的水手都配齐了。我看……您似乎也已准备好了,您的手看起来已经痊愈了,真及时。”

“从这到那要多久?”

夏玉雪没多理她的唠叨,从今天中午起她已经听某个人唠叨够久了。

“大约一天。”

“好吧,比我想象的要远。”夏玉雪也望向无名船,那上面确有几名水手在忙碌,“不过,还请稍等片刻。走之前,我还需要和那孩子告别。”

“如您所愿,夏女士。我就在这等着,您慢慢安排事务,我听您吩咐。”

卡罗尔·威斯克斯为她让出通向拉谢号的梯板。

夏玉雪从她身旁走过。

走上梯板,回头望一眼,看到商人在吩咐一个水手什么话,或许是让他去找那躺在巷子里不省人事的维诺。

“我始终还是很怀疑。”

小声地自言自语,“她知道转移城代所的事情。如果一直和泷川俊秀有联系,那么也应当提前知道今日释放的事情。她不是一直觉得阿库玛很麻烦吗?”

(呃,不,维诺是今天早上去教堂祈祷时偶然听到神甫和执事之间对话得知的。至于正好遇上阿库玛出狱……巧合。真巧,不是吗?)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回头,继续行步,向船上走去。自己怀疑也没什么用,情节如何还是女人说了算,“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关于威斯克斯。”

(我也觉得,她跟从十九世纪穿越来的一样,领先时代二百年)

(麻省美国佬大闹都铎王朝)

“我们在说同一件事吗?”夏玉雪叹气,又在讲什么怪话,“算了,临别之际,我没心思去理会了。”

离开之前最后的时间,可不想用来浪费在怀疑奇奇怪怪的商人身上。

还有最后一人需要告别。

拉谢号的甲板上,她看见那独自坐着的孩子,小小的身影。

女孩的名字叫诺玛。

她走到女孩背后,然后绕了半个圈,走到女孩眼前。

诺玛没在意她的出现,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在做什么呢?没在弹琴也没在唱歌,把一沓白纸压在腿下,手中也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对着眼前的那张纸看着,思考着。

在折纸。

夏玉雪弯下腰,蹲在她面前。

“诺玛。”

说。

“夏玉雪。”

女孩中断手里动作,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回答。

“你在干嘛呢?”

问。

“鸟。”诺玛伸手点了点面前的那张纸,又点了点手中的纸,“我想做鸟。”

你本来就是一只飞鸟。

夏玉雪心想,不过她懂得孩子的意思。她将那张纸拿起来,看到上面画了一些图案,是折纸的步骤图,折出来最后的成果就是一只纸鹤,和昨天见到的一样。

不知这图是谁画的。她心里猜测,不过不管是谁画的,现在看来光靠图例,诺玛还是没办法成功完成折纸。那孩子手里拿的纸皱巴巴的,布满折痕,边角也略略破损,看来是尝试了很长时间,但无论再怎么尝试,都还是只是一张纸。

“折纸鹤呀。”

她将手中的说明图放回原处,微笑着问,“你为什么想折纸鹤?”

“折一千只就能许愿。”

诺玛继续看着图,一边尝试一边说,“我想让阿库玛回来。”

“你知道,我相信现在你不需要折一千只纸鹤也可以让阿库玛回来了。”

虽然现在还回不来,现在那负伤的女人还在教堂休养。也许曲秋茗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会来这带诺玛去教堂看她姐姐吧。可能就是在明天,或者今天晚上,或者下午,但恐怕不会是现在,不会是在自己离开之前。

“诺玛,诺玛。你看,我的手好了。”

夏玉雪蹲在孩子面前,挥动着左手,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秋茗给你的琴在哪呀?我现在可以为你弹琴了。我给你弹首曲子好吗?”

诺玛现在身边没有琴,没有七弦琴,也没有她自己的班卓琴。

“在房子里。”

诺玛看了她一眼,伸手指向船舱。对她说手臂痊愈的事,好像并没什么表示,对她能和自己交流的事,也没什么表示。伸手一指,然后又开始专心研究折纸了。

“我去拿来好吗?”

她又问。

诺玛却没回答,专心看着说明图,尝试着跟着图上画的去做。一开始的几个步骤还比较顺利,但是到了后面,就开始复杂了,孩子就开始不懂了。无论怎么尝试,折出来的东西都和图上的无法吻合,一步卡住,下一步也自然没法继续。她只得又将纸拆开,在这一过程中,又让纸上破了一道边,又增添一道伤痕。

夏玉雪耐心看着她,等待着。但是,可以等到自己问题的答复吗?

诺玛终于放弃了尝试。

“教我,夏玉雪。”

转向场外救援,她将说明图伸到对面人的眼前。

“好吧。”

夏玉雪接过图,低头看了看。顺便地,也原地坐下。

研究了一番。

现在轮到孩子等待了,目光带着期许。

“好……吧,我觉得我好像懂了。”这图画的挺明白。或许对小孩子来说太复杂,但她作为成年人还是可以理解的。夏玉雪从诺玛腿下压着的那沓白纸中抽出两张叠在一起,将一角对折,齐缝折出折痕,展开,将两张纸裁成正方形。

一张给自己,一张给诺玛。孩子手中原先的纸历经百般折磨,实难再堪重任。

“跟着我做吧。”

她说着,照着图上的步骤做起来。

中间对折。

左右两边一前一后折角。

从底下打开,成小正方形。

前后翻上去……

夏玉雪每一步都做的很慢,做完一步,等着诺玛看着她的动作跟着做完再做下一步。有时候诺玛没看清楚,她还要返回上一步重新来一次。

……将翅膀翻下来。

“脖子朝内折一个角,这就是头。”她做完最后一步,手中的白纸已经变成了一只纸鹤。她将成果举起,“好了,完成。你呢?”

对面,孩子手中的白纸,也终于同样变成了一只纸鹤。

“完成!”

诺玛也高兴地举起手中的成果,给她看,脸上出现满意并且得意的笑容。

小小的,抬着头,展翅的飞鸟。

她手中的,诺玛手中的,两只互相对视的飞鸟。

“真好。”

夏玉雪如此评价。

诺玛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纸鹤。笑容维持着,仔细端详。摸一摸脖子,动一动翅膀,点一点鼓起的背。这是孩子第一次亲手完成的作品。对小孩子来说,这可真不容易,这可真是一项成就,值得满足,值得快乐。

夏玉雪也感到快乐。

诺玛将她手中的纸鹤拿了过去,手中握着两只,转身,将它们一起放到了旁边一个绳索围起堆成的圈中,以防被风吹跑。她这才发现,那绳圈里已经有一只纸鹤了,猜想似乎就是昨天那一只。

“三只。”

诺玛说着,又拿起一张白纸递给她,“再来,夏玉雪。”

“还折呀?”

她看着手中的纸,无奈地笑了笑。

“还要……”

孩子话说到一半停顿,伸出手,点了点手指,“还要……”

“九百九十七?”

猜想。

“九百九十六。”

诺玛回答,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自己,“威斯克斯说,我也是一只飞鸟。”

“对,九百九十六。”

夏玉雪附和着,心想这种话是那商人说的?这说明图恐怕也是那商人画的。这倒是令她对此人印象有点改观了,虽然也没改观多少,“你本来就是一只飞鸟。”

“再来,夏玉雪。”

诺玛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纸裁成正方形。

“不都说了嘛,你已经不用折一千只了……”夏玉雪小声嘀咕着,但仍旧依对方任性,自己又动起手来,“我猜,你现在确实不是很想听我弹琴,诺玛?”

诺玛已经开始继续折纸了,这一次比上一次要熟练一些,动作也快一些。

继续折下去会越来越快吧。她想,会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擅长,越来越好。学习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么想来,或许折一千只,也不是什么难事。有自己一起折当然不难,没有自己,一个人折也不难。

到时候,如果这孩子已经知道阿库玛回来了,平安无事了。在折完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纸鹤后,又会许什么愿望呢?

可惜,答案恐怕自己无从知晓。

谁知道?或许到时候觉得没必要继续折了,又没兴趣继续折了,就不折了呢。

或许会去学新的折纸,或许会去学新的游戏。

……或许会想听自己弹琴。

夏玉雪心里想着的同时,手上动作也没停,又折好一只。

诺玛也同样折好了。

五,还有九百九十四。

“还折吗?”

“嗯。”

“唉。”

夏玉雪只能又陪着诺玛,折了一些纸鹤,也不知折了多久,似乎也没多久。当卡罗尔·威斯克斯终于等待不住,来催她走的时候,她们已经折了二十七只,还有九百七十二只。诺玛已经完全掌握了折纸步骤,渐渐地也不需要她示范了。折的比她还要快,还要端正。因为是孩子,心里没多少事需要想,所以更加专注,不会分心。

夏玉雪就有事要想。

“好吧,嗯……我今天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像往常那样一直陪你玩了。”

她站起身,对着孩子说,身后是不耐烦但又偏要装出不便打扰模样扭头看海的商人,“那么,我现在得走啦,诺玛。诺玛?”

喊了两遍,孩子才抬起头。

“我要走了。”

“走?”诺玛暂停手中动作,问,“去哪?”

“比较远的地方。”

夏玉雪说。

孩子好像没反应过来。这似乎是第一次,自己没有陪着诺玛玩游戏玩到尽兴就先行告辞。

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飞鸟?”

女孩口中念的是她的名字,伸手,摇晃着手中的纸鹤。

“没法陪你啦。”夏玉雪抱歉地笑笑,“如果我回来,等回来后再继续吧。”

诺玛放下手,似乎不是很高兴。

失望在所难免。

“你自己先折着吧,不知等我回来你能折多少个?”她又说,“也许曲秋茗也会帮你折?也许你可以教她该怎么折?”

诺玛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真得走啦。”

夏玉雪站在原地没动,“你……你确定不想听我弹琴?”

依旧没说话。

“好吧。”吃了三次闭门羹,夏玉雪也是无可奈何,“也许以后你会想听,那么,也等我回来吧。”

诺玛手里摆弄着纸鹤。摆弄了一会,将它放到绳圈里,又拿起另一张纸做起新的。

“别在阳光下看白纸太久,注意视力呀。”

夏玉雪最后的叮嘱。然后,转身挥手,“走啦,再见。”

“再见,夏玉雪。”

诺玛终于抬了一下头,挥了一下手,向她告别。

她跟随卡罗尔·威斯克斯走下拉谢号。

在码头上行走。

夏玉雪将背后的斗笠戴起,白布帘放下,遮住面孔。

“可以出发了,威斯克斯船长。”

“得令。”

威斯克斯在她身边,晃晃悠悠地甩着手里的拐杖,戴着墨镜,“不必想太多,夏女士。那种年纪的小孩都是这样,对新奇的东西更感兴趣,这很正常。”

她没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任何宽慰的语气。

“您没有别的要做的事了?”

“没有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

“没准备好也该走了。”她说,“最好不要再耽搁,守时是很重要的。”

往事教训,还记在心间。

“的确,那么请登船。”

她沿着梯板,登上甲板。还有几名水手在忙碌,不过他们看起来有些不安。毕竟这是狼人小孩的那艘神秘的运奴船只,关于它的神秘恐怖传闻早已在水手群中流传,“抱歉,时间仓促没法好好清理,但我已经收拾了一间客房供您居住,相信您会满意的。”

“无所谓,一天而已。”

夏玉雪语气平平地说,隔着纱帘,似乎看到有的水手在张望自己,看起来对自己的存在也感到不安。泷川俊秀的信上并没指定她要怎么去往目的地,所以交通工具是中间商选择的。她猜想威斯克斯选择无名船运输,是因为这是目前唯一一艘闲置的船只,“不过,您完全可以另雇一艘客船?”

“没必要嘛,夏女士。这艘船可是我最好的一艘,张满帆的状态下,它的航速数一数二。并且船舱空间也很宽敞,非常适合旅游。它在被我买下之前,可是专用于给我们那的贵人们出海闲玩的游船呢。”

“……您不会还打算收我船费吧?”

“咳,咳。出云介先生的确没有向我提起过费用结算问题。要不我给您开张收据,您找他报销?”

“直接收着吧。”

夏玉雪从衣衫中摸出一袋碎银就递过去,也不曾清点,“多的算我付您的佣金,酬谢之前您替我和泷川先生联系。”

“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卡罗尔·威斯克斯接过袋子,掂量掂量。

“走吧。”

她站在舷边,隔着纱布帘,看着不远处,拉谢号上的小小人影,似乎那人影也在看着她。夏玉雪没做什么表示,“我想在这独自站一会。您若无事,请别来打扰,好吗?”

“如您所愿。”

卡罗尔·威斯克斯转过身去,命令起水手开船出海。夏玉雪一人站在那里。

渐渐地,感觉到船的摇晃节奏变化,看到邻近的船只慢慢远离。

对面,拉谢号上的人影,也渐渐远离。

她依然没做什么表示。

告别的话都已经说过了。

“等我回来,再弹琴给你听。”终究还是沉默不了,自言自语,“如果不能回来……希望你不会记得我。”

(我更希望是不会忘记你)

(因为这样就不仅仅是通过重复来前后呼应了,更能依靠内容的变化来反映人物情绪心境的变化,体现出你的经历和改变)

“我说:您若无事,请别来打扰。”

(哦哦,也是对我说的哈,不好意思,那嗯……那我呃……我等会再来)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了,暂时的。

夏玉雪依旧站在舷边。

此时船已离了港口,那岸边的许多船只,已看不真切。船转了一个弯,远方的海岸,码头,城市,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视野中。现在,眼前所见的,唯有蔚蓝的大海。头顶的太阳,明亮地照耀着,入秋了,也不会令人觉得炎热,不会令人觉得炫目。

海风吹拂,从她的面前掠过,吹起她的衣袖,衣角,吹起斗笠四周笼罩的纱布。

心中有许多念头,许多想法。

今日有许多满足,许多遗憾。

可是,无论如何,那些都已过去,成为过去。至于未来呢?未来会怎样呢?明天会怎样?明天过后又会——

“——有完没完?”

(行行行,收个尾结束)

今日,拖了很久的那些过去的事情,终于都了结了,有了一个结局。

诸事已毕。

明日,最后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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