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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黑皮子

黑皮子窝在街角,虚弱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色各样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积水中,泥水飞溅搅得水中一排排的红灯笼倒影支离破碎。

黑市里面长年不见天日,随处可见的红灯笼一年亮到尾。

灯下行人如梭。灵息或柴油为动力的各种破破烂烂的载具穿流不止。时不时能看到打扮鬼鬼祟祟的人。

这些人除了行动间外袍翻飞露出些下面的衣摆之外,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黑市的人都司空见惯,甚至路边的摊贩见到这样的人,还会吆喝得更起劲。

黑皮子蹲了一会儿,爬起来在挂着红灯笼写着“大食肆”的小餐馆边打转,伙计连打带骂,把他赶得老远,怕他身上的臭气熏着自己的客人。

任他再怎么嬉皮笑脸叫“爷爷轻些”也没能讨好。只得阴沉着脸扭头往别处去。

走在街角遇到一队一身血腥的人,他们谈笑风生地进来,看样子收获颇为丰盛。背上的背包鼓鼓的。

黑皮子被他们腰上的肉干吸引,它挂得不牢固,随着步子一摇一晃的,像是马上就会掉下来。

他咽了咽口水刻意落了几步,才跟上。

这群人七弯八拐的,进了一条小巷,越走越偏远,最终进了个黑漆门的院子去。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本地人,个个脸上都泛着一种长年不见阳光的青灰。几个小孩在湿哒哒的街边拿尿和泥玩。听到声响头都懒得抬一下。

黑皮子跟着人家到了家都没能等来肉干掉下来的那一刻,有些丧气。

原本是想回热闹的街上去,但因为饿了太久没有力气,闷声在全是镂空的篱笆墙前蹲坐下去。

他腹饿头昏身上又湿又冷,脚上的鞋子也没有,脏兮兮踩在泥巴地上。就在昏昏沉沉的时候,突然听到很诡异的几声,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了。

声音闷闷的。

他惊醒微微侧耳去看,但接下来身后除了寂静就是寂静。

过了半柱香也再没有声响。

可是,这院子里头起码也有六七个人住了,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声音呢?

他莫名感到背后发凉,甚至觉得,背靠着的篱笆墙缝里阴风袭袭,连他的骨头缝都吹冷了。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但这里无论如何也不是打瞌睡的好地方,深呼吸叮嘱自己别回头,但在站起来之前发现有一个影子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一惊却还是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立刻就与一双冷漠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儿的。脸贴着墙缝,盯着他。森白的脸,像鬼一样。

他一个激灵差点摔坐在泥水里。

难道,刚才那么久的时间这个人一直几乎贴着自己的后脑勺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他想跑的,但对方手里拿着肉干。饿得太久,食物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对方也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当着他的面前将肉干放进嘴里。

做干粮的肉干又老又柴,被森白的牙齿撕咬,撑起腮帮子鼓鼓的,让他下意识地跟着咽了咽口水。

对方撕了一小块,从墙缝里丢出来,他想也没有想,捡起沾了泥水的肉条就塞入口中。

咸香冲击着他的味蕾,疯狂分泌的唾液在咀嚼动作中从嘴角流出来。

但太少了,咽下去后他感觉自己比之前更饿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淹没了他的恐惧,看到对方对自己招招手,就立刻爬起来翻上的篱笆墙。落地的时候,因为腿没有力,一头栽倒在地上,瞬间血腥味就充斥了整个口腔。

但对方并没有过来扶他的意思。只站在那里,拿着仅剩的肉块,像打量货物似的上下打量他,似乎在思量着,这“东西”有没有价值。

黑皮子倒在那儿,飞快地打量这个人。

个头不高,瘦,衣服破破烂烂的,脚上也没有鞋子,头发像是自生来就没有梳过,乱蓬蓬一堆,不知道打了多少年的老结又积累了多少皮垢,手指形似青葱,指甲很尖,像是特别磨过的,脚趾头自然地分开抓着地面。不论是手臂还是小腿露出来的部分,肌肉都非常匀称,纤细但却充满了力量。胸部平平的,但有一截布头挂在那儿,可能是用来裹胸的。

所以虽然很不明显,可这是个女人,也许是少女。她的皮肉很紧。

但不论是什么,他敢肯定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绝对打不过。也不用妄想把她手里的肉抢过来。

“我没事,你要我做什么?”他立刻忍痛爬起来,并展现自己的义气,“我吃了你的东西,就为你办事。”

对方盯了他一眼,扭头在前面走,身影没入没有灯光的屋檐下然后停下来回头。

她站在那里,前后脚分开,一只脚尖向着黑皮子的方向,背自然地微微躬着,那是一种仿佛似乎会像离弦的箭一样终结他的、很有威胁性的姿态。

黑皮子从来没有在人类身上见过,当人想威胁另一个人的时候,一般不会像这样做,通常会采取语言威胁或者亮出武器。

但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轻易走脱,深吸了一口气跟上去。

进到后院的瞬间,黑皮子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满院子都是血,几乎全是一击毙命,伤在喉咙,两个人死在院子里,一个人死在厢房门口,还有几个人死在厨房和侧间的库房。库房里除了他们刚带回来的东西,还有几个笼子,显然只有一个笼子里最近有人呆,里面有放水碗,还有吃了一半的饼,便桶搁在角落,里面半满。

有一个人死在笼子边上。

黑皮子不知道这个女的是怎么做到一个人杀了这么多人的。扭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确认她那破破烂烂的衣服并不是黑色,而是被浓稠的血渍浸染,昏暗的灯光他看走了眼。但脸上却并没有,应该是洗过了。

她避开地上的血,捡了一个空袋子丢给他。而自己拿起另一个,示意他看着自己,然后将厨房灶头上的肉、饼胡乱塞进去。就好像在给他做示范一样。

他会意,拿着袋子把几个房间里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连那几个死人身上的也都翻来覆去地清了一遍。

这些人对别人来说,并不算太富有,但对黑皮子来说,已经是了不得了。光是手上的戒指卖了都能吃几天肉。

他清完这些,那女的正在院子里摆弄这些人才带回来的战利品。

里面的东西被她扯出来,丢了一地。

他连忙上去拦。

女的敏捷地退开几步,警觉地盯着他,他解释:“这是值钱的东西不要丢。”将地上,那颗她丢出来的人头抓着头发提起来给她看,“这是通缉令上的人。拿到镇所去可以领钱。他们不是良民,不敢去领,所以才杀了之后带回来,估计是打算之后再找人帮着跑腿,或者卖给那种专门赚差价的中介人。”

他说话的时候,女的一直看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

他拿不准,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但等他说完后再尝试把这些东西塞进袋子里,女的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再阻止。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总算把这里收刮一空。

女的过来夺过他手里的袋子,打开来,把里面的东西胡乱抓一些,装到自己袋子里。直到两个袋子都差不多鼓。便将两个都提起来,举到他面前。

“让我挑一个?”他迟疑着问。

女的皱眉似乎不耐烦,随便丢了一个给他。背着袋子转身就走。

黑皮子站在原地,看着女的向外去,低头看看脚边的袋子,叫住她:“喂!”

女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目光仍然警惕。

他扯下死人脚上的鞋子,提着跑过去,丢给她一双。

又从房间柜子里拿了些衣服。

现在是深秋,马上入冬,天气会越来越冷的。

两人坐在门槛上穿上鞋,又把衣服套上,果然暖和很多。

胃里有了食物不再空荡荡、脚上有鞋子、身上也是暖和的。黑皮子甚至短暂地觉得,这大概是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最舒服的一天。

女的并没有因此而谢他,穿上鞋子令她感到别扭,脚在地上蹭个不停。眉头皱着。但衣服她还是喜欢的。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脱掉了褴褛的旧衣服换上了。

她那身衣服早被血浸湿了,脱下来时已经发硬。血壳子变成渣簌簌地掉。露出来的皮肤苍白与紫黑的血渍相呼应,又露出肩、臂和窄腰。

黑皮子一直看着她,并没有移开视线,她也看着黑皮子,也许是怕他趁自己不备图谋不轨。

穿好衣服之后,她又踢了两下脚,提着袋子就走。

黑皮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在想,她有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又大又圆。清澈得好像能让看她的人看到自己的倒影。

回过神后,黑皮子略微踌躇了一下,提着袋子追了出去。

女的已经走得有些远,他并没有跟得很紧,只是远远地坠在后面。

那女的走到街口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她身上血腥味很重,对方应该是能闻到的。

但对方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就继续走自己的了。毕竟像她这样的人,黑市里到处都是,甚至远比她更为鬼祟、更奇怪的都大有人在。每天都有不知道多少人带着血腥味和鼓鼓的包回来,又带着血腥味和鼓鼓的包离开。

走过了三条街的时候,黑皮子发现有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开始跟在那女的身后。

离开黑市的地道四通八达,一般想要劫道的人,会在城内就开始物色然后跟上去。这个人是也许是独狼,因为他没看到这人和其他人打信号。

只有最烂的独狼才会去跟看上去弱小的人。真正凶猛的,反而不会去打这种主意。毕竟目标弱小,就意味着身上不会带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油水。

黑皮子落得更后面一点。避免被这只独狼发现。

三人一个跟着一个离开城区,通过复杂的甬道爬出穴口时,外面正是月夜。

一马平川没有终点的平原上,连树没有几棵,地面一片赤土,寸草不生。

黑皮子有些恍惚。

他好久没有离开黑市了。

走向荒野时,黑皮子故意落得更远了些。保证那个独狼在视线范围就行了。

平原上风大,他身上的破衣服根本抵御不了什么,很快就被吹散了身上仅有的热乎气,他费劲地嚼着从包里掏出来的肉干。边吃边吃,麻木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她?

也许是因为,指望着她和那个独狼恶斗完自己能捡个便宜。

-

独狼是在山林边上动的手。

黑皮子看到他开始向前跑,于是立刻也跟着狂奔起来。

但他体力太差,跑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因为动作太剧烈他整个胸腔快爆炸,鼻腔干涩得仿佛要裂开了,甚至整个世界都开始闪烁,巨大的光斑布满了他的视线。

使得他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那样步伐蹒跚。

等终于到达事发点的时候,独狼已经死了,脖子被咬断巨大的缺口有着血肉模糊的边缘,就像什么猛兽咬穿了他的喉咙。

那女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好,她倒在独狼身边,身下有一大滩血,脸上、衣服上也全都是血。嘴大张着,剧烈地喘息,牙齿、舌头血污满口,双手捂着腹部,听到脚步声,那双瞪着天空的杏眼,猛地向黑皮子的方向看过来。

虽然看到是熟人,但也并没有松懈或信任。如果不是她腹部有贯穿伤,她可能会如法炮制地咬穿他的喉咙。

不应该出的人出现了,不论先前相互之间怎么友好,都不再值得信任。

黑皮子丢下包,蹒跚走过去,检查了她的伤口。

凶器是把三指粗半臂开的六棱锉刀,放血利器。

女的被从前腹到后背捅了个对穿,脏器受损十分严重。

他搜刮了死掉的独狼,只找到一个扳指,塞进怀里,把滚在一边属于那女的包和自己的包提起来,转身向东面走去。

黑市东面有个小城。

镇所就在那里。

他要去把这些东西拿到当铺当掉,再把能兑换的东西都请良民帮着去镇所兑换。

这样他就会拥有一笔对别人来说不算多的“巨款”。再想办法弄个身份,吃饱喝足找个地方落脚,安然度过这个冬天。等春天来的时候他身体应该养得好多了,换一身干净衣服,找个店当不要工钱的学徒,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干上几年,出师后就是熟练工,开始有收入了。

这样,就能活得像个人。

黑皮子又想到了刚才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笼子。

那女的应该是从笼子里逃脱出来的。那些人大概是从某处抓住了她准备卖掉。但没想到被她找着机会反杀。

在他看来这个女的,真的有点奇怪。

她似乎分不清楚哪些是值钱的东西。

在搜刮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明明桌子摆着一些铜钱和碎银子,但她却只拿走了铜钱就去拿吃的,之后观察他在拿什么,才扭头又把碎银钱拿走。

她没见过银子吗?不知道这种白色的东西比铜钱值钱得多。

这些人到底从哪里把她抓来的?为什么抓她?为了卖?人能值多少钱?现在满地都是不要钱只要口饭就愿意做奴为婢的人。

她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哑巴?

哑巴更不值钱。

那他们为什么抓她?

黑皮子停下步子,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天地辽阔,这种扑面而来的空旷让他有些莫名的不舒服。风不止让人寒冷,也让人忐忑,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根了一样,马上要被吹得胡乱飞舞没着没落。

-

黑皮子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决定回头。

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看一看那女的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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