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面壁

“说吧。”

章际从校外赶回来到现在一直维持着自己和蔼温柔的大佛形象，即便是在此刻，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得寂静，她都能不紧不慢地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打上一杯水，回座位时还能从姚乔欣手里接过个烤红薯啃上几口。

“说啊，教室里不挺能说的？”

江寓自觉对号入座：“不敢。”

章际眸子冷漆，扫量几眼后又看向谢识，目光里强制发言的意味很明显。

谢识动了动嘴唇：“说什么？”

全办公室：“……”

漂亮。

江寓阖了阖眼睛，心道。

他一开始看这位隔上群山万峰。但十万八千里也不妨碍大风刮地，哗啦啦抖索掉了一树子树叶。

谢识身上带着少年这时候的骄矜与敏感，又有一种格格不入，像是揉面团是加错了用料，揉出了一团不知所云的东西，江寓敢确定揉这面团的人指不定都不知道他这一团黑了吧唧的东西是个什么。

这份复杂与漠然，夹杂在他骨子里流淌的东西，莫名很顺畅自然。初识是冰川忽袭沙尘如飓风。如针，如毛，如花丝，密密麻麻扎人眼，疼得人嗷嗷叫。低头一看，发现前路崎岖、料峭不平，无从下脚，宛然一条断头路。后来吧，不怕死冒险走上几步，会发现有风，和煦明亮，温柔炽热。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心上也舒坦，还有点痒，就像猫尾巴从脚踝轻轻一扫，慵懒的，轻柔的，形容不出来。

现在他就是真觉得这人真的有点别扭，又有点好玩……

还有一种庆幸。

幸好江同学具有一种敢想敢拼敢做的冒险精神，江大少爷郑重其事地对自己说。

他突然有种舒畅感，由内而发的，克制不住的，忍不住侧头叫了一声：“谢识。”

“嗯？”冷不丁听他这么一叫，谢识几乎下意识应了声，等反应过来，他自己都怀疑起来这回应是不是有点过于快速了……

奇不奇怪，明明没认识多久的两个人。

被叫那两声谢小同学中毒了吧。

他自嘲似的无声笑了下，忽然想起来点什么，低头扫量了一眼江寓的篮球鞋，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收回目光。

“喂，你刚才看我鞋了。”江寓说。

“……”

他差点没绷住，结果下一刻又听对方补了句：“一眼两千，请问先生是刷卡还是现金？”

什么破鞋一眼两千。

他闷声不吭地翻了个白眼，又开始释放冷气。

江寓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行吧，还挺不禁逗。

后面传来董瓷幸灾乐祸的声音：“你们俩注意点，面壁呢！”

他中气十足地回了声：“是！”说完拱了拱谢识的胳膊。

闻声正好回头的章际：“……”

谢识：“………………”

祸害。

于是面壁不到五分钟的两个人又重新站在了章大佛的面前。

换作心理素质稍微差点的老师可能已经急得跳脚，但对于已经身经百战的老教师，尤其以章际为代表，越是这时候就越心平气和。啊对，还不忘刷了会儿火山视频，中途又切去学习强国逛了逛。

章际逛完翻了两页文件，耳边的头发顺势垂下来，被碎发遮住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突然起的这个口似乎也不是一时兴起，氛围与节奏都卡的恰到好处：“江寓，你应该清楚你的定位，很早之前你跟我聊过，我觉得你这个少年心气很高，目光很辽阔。”她眸光拉长，像是陷入回忆，又猝然回神，“这很好。但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你现在这个状态，根本不该是一个目光敏锐的野心家应该有的。”

陷入回忆的不只是她。

江寓眨了眨眼。顷刻间，无数被堪堪遮掩的东西露骨又直白地炸开。

像放烟花，噼里啪啦地混响，吵得人头晕脑胀，但耳边的话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你的目标明确，方向也不应该错。你应该明白，我今天大动干戈把你们叫来，不仅仅是因为上课讲话打扰其他同学学习这件事，你自己的状态自己清楚，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思想首先端正，行为才能规范。思想不正，心态不对，学不进去的。”章际的眼睛雪亮，像是黑夜中深深潭水中的皑皑白雪，一汪冰凉，在此刻倾盆而下。

她似是有些不忍，停了停轻叹口气，最后说：“我点到为止，希望你能有分寸。”

谢识敏锐地察觉到肩旁人不对劲，他低垂着眼，清楚看见江寓无意识蜷缩的手指。

熟悉的场景……

熟悉的人物……

不，气氛不同，措辞不同，那人的反应也不同。

他能清楚地听见那人的呼吸声，在此刻杂乱无章无甚规律。不知多久，对方微微夹杂着变声后一丝沙哑的清冷嗓音缓缓从头顶落下来：“好。”

章际看他这个反应，不由松了口气。江寓，她很清楚，天生透着一股不好糊弄劲气，面却生一副随和样儿。什么事儿好像都不挂心上，但性子轴，真正触在逆鳞上的，动了肝火，八匹马拉不回来。有些事情真认真了，她也就看得出来，比如这回。上次开学考，具体情况她不清楚，但她也多少也知道是家里的事，江寓不想提，家里那位又日理万机，她手伸不过去，也不清楚啊，江寓装个乖糊弄也就糊弄过去吧，少年心事满怀的时候教训是没有用的。等人清醒清醒，点两句就醍醐灌顶。可能江寓带着专属于这个年纪的锋芒，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感，但人她真的很欣赏。

只能说尽绵薄之力吧，到底是这个年纪的少年。

想到这，她便又想起了旁边的谢识。

谢识眸光涣散，不知分神想什么去了。

依旧是熟悉的迎亲团。

江张越甩着身上囤起来的脂肪和脸上的横肉，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冒泡：“江哥怎么样？章大说什么了？没什么事吧？”

“没，”江寓没心思扯他头发，也没注意到他抬手时对方下意识的护头动作，有气无力地补了句：“还行。”

“没事就好，”江张越俨然是轻车熟路了，这套话没少说，神经大条如他也没发现江寓不对劲的地方，“啊对，运动会名单已经准备上报了，你有什么想法没？”

“运动会？”江寓脸上有一瞬茫然。

“对啊，”江张越有着这个时候少年该有的特性，讲到兴头上就爱伸手乱比划，“上次运动会你竞赛还是什么没参加，这次何故哥说什么也要把你绑了去，说是你得为我们班的总评分做做贡献。”

他咂摸了一下，又说：“总不能年年拿体育道德风尚奖吧，公告栏贴排名一贴就几个星期，我们都抬不起头来。”

江寓没看懂他比划的什么东西，听了两声也算有点印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大言不惭说“抬不起来头来”的货，上次应该是在男子4x100第四棒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把前面三棒小到可以不计的优势摔得几为负数，又在1500米大显神威，以一己之力成功将一班从倒数第三拉到倒数第一。

他没嘲讽，随口道：“随便填吧，我都行。”

“好嘞！”江张越超额完成了何故交给他的挽救任务，兴高采烈地回去上报邀功领赏去了。

谢识被姚乔欣又牵过去溜了一圈，遛完走出办公室正好撞到这一幕。

少年人的身躯高大坚毅，线条平直而锋利，宽阔的肩背，平坦又坚硬，远瞧是山近看如川，倔强辽远，肩胛骨一块轻微的突出，丘壑纵横，宛若美人横卧，灼烈的日光直直地打下来，在陡峭险峻的高山下埋下一片长远厚重的阴翳。

感觉不错，让人有种跃跃欲试像攀登的欲望，就是在此刻，阴沉的一块颓丧气很足，有点孤独。

谢识自认共情能力不高，现在却莫名有点触动，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他曾经也这么，直直地注视着一个这样的身影一般。

但记忆被岁月撕扯得太模糊，几秒之间，又没了踪影。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做了个决定。走快几步，很快追到了对方肩旁。

两人挨近时那几厘米的差距就显得格外明显，谢识能察觉到他一扫而下的视线，也能大概想象到他浅色眼珠动了动，又在其中漾开流光溢彩的样子。

他喉结滚了滚，似乎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又小跑两步，跟身后的人拉开了距离。

好似刚才的肩并肩只是错觉而已。

他尽量让自己脊背挺直，不那么没底气，然后就就着这个机械的姿势走回了班级。

谢冰川坐下来后，思索片刻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包括思想，行为，处处匪夷所思。

他刚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未展开下文，贺子苑就凑了过来：“哥你运动会有想法没？”

谢识看他，后者掰着手指继续道：“男子已经差不多了，不过现在还差一个男子4x100的和跳高，体委和何故决定择优选拔。他们经过三分钟的激烈讨论，最终把目光投向了身高腰长的识哥，您身上！！！怎么样，有想法没？”

谢识毫不犹豫：“没有。”

贺子苑急了，又忙说：“哥，你别着急拒绝啊，我们男子胜算很大的，体委，高明，还有咱哥！！咱哥，江哥！他跑起来呼呼的，比风都牛！绝对快！什么莺莺燕燕体育队，比不上全都！您不心动吗？”

“是你哥，”不提江寓还好，提起谢识那股后起的烦躁气儿又冒了上来，毫无聊天兴致，四个字终结话题：“再说拉黑。”

江寓正好回到座位，闻言眉心微动，很快又恢复常态。

他把嘴里的话咽回肚子里。

然后意兴阑珊地把手机里的微信扫码交友界面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