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搬家

盛大的祝福织成帷幕，覆盖了天际阔野，又急速笼下，澄澈雄远如少年的天空。

最后一颗流星消失在远方炊烟四起处，周围再度落入沉寂。

树木的影在风里飘荡，浓重如鬼影，泉水泠泠作响，风与树叶的交手，沙沙声落入山脊，落在墙角，远方的烟火气息顺着风遥遥传来，一并跌入少年眼底。

江寓觉得周围太静，又喧嚣得彻底，他咚咚的心跳声迅疾疯狂，宛若潮水躲避不及，没在耳际。

不知多久。

他看见眸底挺立的人转身望向他，黑色眼珠宛若深海平静无澜。

而后，他听见对方说：“走吧。”

两人回来时基本没人注意。

聊至索然处，一阵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高明连忙指了指手机，众人难得默契地迅速安静。

“哎，妈，嗯，是是是，准备回去了，行行行，马上回去了。好好好母上大人再见。”

他搁下手机，作了个揖：“失陪了各位，寓哥，生日快乐，生日礼物放我座位上了哈。”

江寓的目光扫过谢识，后者专注看着手机没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明明对方一点反应也无，换了个闲适的姿势。

“嗯，谢了。”

催促回家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过来。

到最后一个邹徐打过来时，只剩下谢识和江寓面面相觑。

江寓掏出手机，也不知是对谁说：“我去买单。”

谢识双手抱肩，没做声。

邹友松难得闲下来，却没有上来与谢识搭话。他点燃了根烟，猩红的火光在凉秋里热烈跳动，点在他漆黑浑浊的眼珠里。

“不用，”他笑着说，“这顿就当我请，小朋友，生日快乐。”

人到中年总是固执又好强，看眼前比自己还高一头的少年依旧是小不点，对付钱这事死活不肯答应。

江寓没办法，走之前扫了眼名片上的联系电话，也不勉强：“嗯，谢谢叔了。”

邹友松冲他点头致意。

江寓转过身。

便见谢识站在他不远处，左手拎着高明神秘莫测的生日礼物，右手揣着兜，脸色冷清漠然，目光直直注视着他。

却又不像是在看他。

江寓小跑过去。

谢识一言不发地把礼物递给他，而后往下走。

流星雨未过多久，为此而来的观测者依旧如织，半山腰上人声鼎沸。

江寓紧跟着谢识，却在这声势浩大的喧嚣中听见身后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沧桑的声音古朴又独特--

“今日之过，明日须还啊。”

他下意识脚步一顿，却摔了个趔趄，直直往身前的人扑去。

谢识被他带了个踉跄，稳住身子后转头瞥他。

他干笑两声：“眼长头顶了不好意思。”

谢识盯视他两秒，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感到奇迹，按论平常谢识绝对看不惯他这不怎么真诚的自嘲，并耿直回怼，今天他都能清清楚楚看到那句“早点去医院”卡在嘴边了，却没能出来。

他这会儿是真切感受到谢识身上那股柔软劲了。

“谢识，”江寓呢喃，“别说，你肩膀还挺厚实。”

谢识直接把对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折回去了。

＊＊

江寓写完试卷就飞奔去浴室洗了个澡，而后麻利地上床了。

此刻江张越酒气散了大半，正在微信上对他彩虹屁。

你相信光吗：

哥！！！您简直是天仙下凡！

你相信光吗：

选点精辟！解析详细！难点易通！经典翻新！

你相信光吗：

你简直是佛祖在世我的再生父母！！

你相信光吗：

怪不得连谢大学神都选择了与您化干戈为玉帛！

江寓一怔，这才给了条回应：

你相信光吗：

你不知道刚识哥问我要你微信号的啊，他没加你吗

江寓抿着唇，发了条语音过去，语气敷衍。

“加了。”

叮咚一声。

他有预料似的，垂眼点进通知。

又过了许久。

他点击“同意”，这才猛地笑出声来。

谢识的头像还是上次高明发聊天截图的那边海，远处云海相接很有氛围感。

微信名叫etc。

他同意好友申请后，对方立刻发来一张照片。

以及--

etc：生日礼物。

他静默片刻，才点了进去。

照片上是他后背倚在山腰栏杆处，冲江张越扬眉不羁笑时的情形。

大片夕阳晚霞铺在身后，壮阔斑斓，飞鸟坐作人字形翱翔于群山之后。

是谢识当时站的位置。

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时候拍的。

啧，敷衍。

他一边想一边敲：拍的不错

……：谢谢

＊＊

谢识发完这条就没打算再聊，把作业咔嚓拍给高明后就爬上了床。

夜中，他翻了个身。

混沌着进入梦境。

梦中他背着书包，身后的街巷车水马龙，喇叭声喊叫声笑声闹声吵成一片。

他不由捏紧了书包带子。

他一个人走在暮色的街道上，在家门口徘徊许久却没有进去。

那方窄窄的昏暗天地，太令人窒息。

他一甩手。

最终开始往回走。

又不知道多久。

他低着头数着脚上的红色砖块地数，面前忽覆下来一片高大的身影。

他抬头，前面的人躬身下蹲，眼睛眯成两条缝，笑着说，

“小朋友，来吃饭啊”

他迷茫了一下，顺着他身后望过去--是家烧烤店。

眼前的事物都模糊，只隐隐勾勒出一个轮廓。他看见那家烧烤店的头牌是红色。

太阳的红。

他看呆了一瞬，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

下一刻。

中年男人面前豆芽菜似的孩子头垂下来，漆黑的眉眼在暮色里清淡如云，细弱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是。”

说完便转身跑开。

再后来。

天色渐晚，中年男人在店里忙活完一抬头，就再次撞上了某个于门前的小朋友清淡的眸。

这已经很多天了。

每每他走过去，那个小朋友总是快步跑开。

这次似乎不太一样。

小朋友缓慢地走过来，低垂着头站在他眼前。

很久后。

他漂亮的眼珠动了一下，轻声说。

“叔，我能在这写作业吗？”

谢识夜里惊醒来一次。

他愣神了很久，最终决定起来倒杯水喝。

屋内光线昏暗，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来。

又蓦然想起邹友松的话。

--但后来熟悉着熟悉着吧，就发现这小孩，哎，面冷心热。后来放学了什么的往我店里跑，找个角落，也不说话，就安静地写作业。写得晚了，问他吃什么说不吃，吃了还得给我刷碗才肯走。

--他不回家啊

他阖了阖眼。

一些回忆撕扯着情绪，分明自己都不愿。

他此刻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顺手翻出手机，界面上还是那条黑犬的头像，莫名有几分喜气。

--拍的不错

--谢谢

他盯着看了很久。

猝不及防想起来那个人在山顶看似随意说的话。

分明罩着一层铠甲，风轻云淡地抛出口。

却比风都轻，比光都亮。

他极为缓慢地敲了几个字上去。

etc：没事

etc：生日快乐

再上床，谢识睡得很沉，导致起来时一看时间，发现比昨日晚了将近四十分钟。

他有些不可思议。

今天是云中的月假。

他有种难得的放松，洗漱完毕，环顾家里一圈，最终决定出门买点生活用品。

门咔哒一声打开。

他换好鞋，准备往外走。

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人的视线。

那人身高腿长，穿着一件松墨印石花衬衫，下身配了条黑色运动裤，原本潋滟的眉眼更有几分浓墨重彩的味道。

他浅色的瞳眸浸在晨光里，见他眼角弯起，笑里七分少年气，

“亲爱的邻居，早上好啊。”

他话毕，谢识才注意到他身旁的行李箱。

于是门就不左不右地卡在了那个位置。

江寓算是临时起意。

他不知道自己一大早起来把东西扔进行李箱坐那么长时间车搬到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这秋风乍凉的楼梯道守株待兔个四十分钟做什么。

干什么。

发疯吧。

他自嘲着想。

但当他看见那个穿着蓝色卫衣和灰色运动裤，拎着个白色单肩包，按着耳机的少年的时候他就大概明白了。

或者说，看见他新邻居蕴含着动容的眼神的那一瞬间。

沉默片顷。

谢识低垂着眉眼，朱红的唇掀起一角，蹦出一个单音节。

“嗯。”

他快步走下楼梯，江寓却觉得自己灌了这一早上的风，大冷天穿这么一件破衬衫冻得要死什么的都值了。

昨晚他在肚子里删删减减打了八百字腹稿，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发过去。

邹友松的话还回响在耳畔。

--今日之过，明日须还。

他不禁皱起眉。

意思很好理解可有什么深意？

谁的过还什么

如果是邹友松对谢识犯下的过错，谢识冷漠的态度就说得通了。

可如果邹友松真的做错了什么，谢识为什么要说“脸盲”

照他的性格，一定是“不认识”。

一个多耿直别扭的人。

邹友松说的话其实很含糊，含糊得只有个大概，乍听没问题，可细想，就觉得省略得太多。

回望起过去，大家都在岁月的窗里窥探过程，在遗憾里挣扎所以然。

但邹友松的话里，全是结局。

江大少爷逐渐有了个直觉。

谢识的童年，应该挺不幸福。

可他又想起来黑夜中的那个背影。

坚韧不拔，像是天塌下来都能抗。

他就站在那里，就好像拥有着这世间最磅礴的力量。

不怕山川阻挡，不怕云海相望，也不怕这世间动荡，永远坚强，永远充满希望。

少年心中有丘壑。

有一瞬间，江寓仿佛觉得，就算世界支离破碎，他也会怀着一身热血，和与这世界对抗的勇气，创造日月山水，创造一个属于他的国度。

他很棒。

他像是在泥泞里，却横冲直撞，敢拼敢闯，直到看见了他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