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赏

辽阳，辽东都司所在。

上面传下令来，就地整备，年后出发。

意思就是说要在辽阳过年呗。

工匠们欢呼一声，然后呜呼哀哉……继续钻管子。

“在天津没看你几个叫唤。到这里了，眼看没得几根了。你们倒是叫破天了。滚！”李沐站在吴清泉身后，听吴清泉笑骂一帮工匠。

等工匠们呼啦啦散了，李沐把小本子递给吴清泉，告诉他，线膛枪的铳床已经试做完毕，可以做实战测试了。

吴清泉蹭地站起来，带着李沐等人就往靶场走去。

走到靶场，傻眼了。

全是人。

废话，临战了嘛，大军训练还不开始？步营的场子全是人，于是上面大手一挥，占了工匠的试射靶场。改制完毕入库的鸟铳也不断发了下去，让大头兵们适应。

整个靶场硝烟弥漫，随着发令喇叭极具穿透力和约定节奏的尖锐鸣叫，士兵们或是齐射，或是轮射，鸟铳乒乒乓乓打个不停。

吴清泉眼皮子直跳，再给老子一千人包子弹也不够他们这么糟蹋的啊。二话不说，抱着被一圈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新枪离开靶场。

现在不是暴露的时机。

让人带上试新管的木床，抓了几根新管，带上靶纸和木框，十几个人假模假式的跟卫兵说要去野外试射，在卫兵疑惑的眼神里出了军营。走了几里地，终于找了块地形有起有伏的僻静山沟。

老规矩，布靶。不过这次不是测试射程，不用像上回一样布一串连环靶，而是就着地势布了几块靶子，又让几个杂役走出射程外巡视，一来避免误伤了闯进来的外人，二来确保无人窥探。

吴清泉像抱着亲儿子似的抱着新枪，等杂役们开始布置，便急不可耐地解开了包在枪身上的麻布。

新枪看起来没啥大变化，只是铳身末端的握把角度更小，后面延长出来一截三角枪托。

吴清泉没说什么，就把枪端了起来。刚抵上肩膀，吴清泉诧异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李沐。

李沐解释道：“以往的火铳都是葡人形制甚至倭人形制，尾托较短，虽然握持便利，但也使得肢体蜷缩，不利久持。我按大明军士体型做了计算，让老钱延长枪托，让射手肢体略微舒展，可以缓解因为精确瞄准过程中的久持劳累。另外，由于增程弹增加了气密，新枪的后座力量有所增强，长托抵肩，更利泄力，不使猝然后座伤及射手。”

吴清泉听罢，做了几个收枪、瞄准的动作，颇觉流畅，点了点头。

李沐要过枪，一手握住枪身，一手握住握把，又道：“除此之外，若遇肉搏近战，紧急时，如此持握，可以代棍击打。还有……”李沐说道这里，站直身体，两脚站成丁字形，然后做了个突刺动作，完毕后补充道，“可以参照快枪格式，在铳口插上枪头，做短矛使用。”

吴清泉皱眉道：“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做枪头？”

李沐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说罢把枪还给吴清泉，示意靶子已经布置到位，可以试射了。

吴清泉熟练地装好弹药，深呼吸一口，举起枪，屏住呼吸。

随着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里反复回荡，五十步靶的报靶杂役举起了红黄双色旗，几个动作比划下来，李沐喜道：“首发中的，十环。大哥好枪法。”

吴清泉喜滋滋地清膛上弹，又是一发。八十步，九环。这意味着在现有主流鸟铳全靠运气的射程上，线膛枪可以指哪打哪了。

一百步以上的距离，即使今日无风，吴清泉依然不敢托大，老实插了撑杆，依托射击。一发九环，一发八环。这个精度，只能说吴清泉确实是火器专家兼神枪手。

换李沐放了三枪，一百步两个十环，一个九环，也是极好。不过换来吴清泉一脚踹，说你小子怎么不三个十环。太秀了，嫉妒闹的。

刘祥技痒，嚷着换了他，刚打了一枪百步八环，正要放第二枪，就被李沐急急叫停。

“有人来了。”

众人往前看去，见远端巡视杂役打来旗语，按事先约定表示射程内有人，停止射击。

这边打出回复，示意收到。

不多时，便看见两名骑士纵马踏雪而来。速度稍缓，便操着蜀语高呼：“匠头吴清泉何在？”

自己人！吴清泉示意大家不要动作，出列行礼回道：“后军匠头吴清泉在此试射火器，敢问旗官有何吩咐。”

两个小旗官在众人面前勒住战马，问吴清泉为何有靶场不用要到此地试射。吴清泉只说靶场已被步营占用，试射枪支有风险，不敢扰乱军心，只得另觅此地云云。

小旗得了回复，让众人暂缓试射，在此候命，随即策马离去。

众人等了半晌，便望见远处十几骑缓缓而来，待近了一看，吴清泉赶紧让刘祥放下上了膛的火枪，把枪口朝着背后山坡平放在地上，而后带领众人在路旁垂首侍立，悄悄说道：

“督府。”

一听是大军长官到了。众工匠莫不战战兢兢，不敢稍动。只有李沐，悄悄抬头，想看看这位名留青史的晚明名将。

刘綎，刘大刀。

目光越过领头的两名小旗，其后一匹高头大马上面，一位身披大氅，头戴红缨铁盔，臂环臂缚，身着紫花罩甲，内穿红色曳撒，美髯长须，面貌威严的中年壮汉正盯着自己。

我去！

李沐赶紧收回目光，垂首而立，不敢造次。

英雄归英雄，又不认识我。万一是个小气鬼，觉得我冒犯了他，抡着那把一百二十斤的大刀把老子给砍了找谁说理去。

“老吴。”

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没听到过，应该是刘綎。

“标下在。”吴清泉应声出列，只敢答到，不多言语。

“枪呢？”只听刘綎问道。

众人心头一紧。怎么回事？暴露了？

吴清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退后半步，把放在地上的新枪露了出来。

“免礼罢。”听刘綎吩咐，众人终于抬起头来，就看见他往马背上一撑，甩蹬离鞍，下得马来。又一挥马鞭，示意随行众人让到路边。

“放来看看。”刘綎拿马鞭往吴清泉肩上一拍，自己也让到一旁。

这时候，李沐才看到随行人员里，杨循正跟自己微笑点头，于是心头大定。看来是杨循过来的时候跟刘綎汇报过了，此行中似乎没有外人，料是无碍了。

吴清泉应是，一边小心翼翼端起新枪，一边口称枪已上膛，请督府当心等等。

毕竟是跟了刘綎多年的老人，敬畏归敬畏，动作还是很专业。依着规矩准备完毕，瞄准了一百步之外的靶子。

“刚才打到哪了？”刘綎制止了吴清泉，转过头来问李沐。

“回老爷的话，刚才已试过五十步、八十步和一百步，均得精准。”李沐不知道刘綎为啥就盯着他，硬着头皮回道。

“你能打两百步吗？”刘綎问吴清泉。

“能。”

没必要客气嘛，又不是没有那个实力，李沐替吴清泉想到。

刘綎不言，马鞭一挥，退到安全距离。

吴清泉重新瞄准两百步靶，李沐则让杂役打了旗语通知两百步准备，刘綎等人看着旗语，目光微动，抿嘴不言。

“砰！”

五环，巳正。这是按日晷给出来的方位，意思是说上靶位置在中心偏下，五点钟方向。

吴清泉收枪，有些惭愧，同时也有些忐忑。难道射程有所下降？

刘綎听了杨循拿着靶纸跟他解释着弹点之后，问吴清泉：“这方位也是你们搞出来的？还有这种能表示数字的旗语。”

“是！均是雇募匠人李沐提出，试之有用，故而于我营内部试行，摸索用途。”吴清泉也不据功，只是如实垂首回应。

刘綎看了看李沐，也不问话，只吩咐身后一人：“阿吉，你来。”

“是！”

回答的声音音调非常奇怪，不是官话，也不是蜀语。李沐正疑惑间，就看到一个大概只有一米五的矮子，迈着罗圈腿，从刘綎身后人堆里钻了出来。

阿吉？日本人？！

就见那被唤作阿吉的士兵对吴清泉微微躬身示意，接过新枪，问了燧发枪机的操作，便点点头，熟练清膛，再在吴清泉指导下咬开弹药包，装药，填弹，扳开击铁，也不用撑杆，端平火枪，屏息瞄准，枪口竟然纹丝不动。

“神枪手！”李沐心头惊骇，脑海里则浮现出头戴钢盔，眼神凶戾，手端三八大盖的经典形象。一时面色严肃，牙关紧咬，目光凛凛，死盯着这倭兵的动作，一丝一毫不敢放过。

硝烟散过，五环，子正，十二点方向。

偏上。应该是错估了射程。

“失礼！请再发射。”阿吉收了枪，向刘綎深深鞠躬，请求再次发射。

第二枪，九环。午初。偏下了。

第三枪，十环，子初。

第四枪，十环，子正。

第五枪，十环，子初。

神枪手。两百步，三百米，指哪打哪。

彼其娘之！世良田二郎三郎元信都不敢这么秀。

“三百步。”刘綎语无波澜，下令。

第一枪，八环，丑初。

第二枪，八环，亥正。

第三枪，十环，子初。

然后是四百步两发。八环，午初，九环，午初。

“不用打了。”刘綎挥挥马鞭，把杨循叫道身边交代道：“守之，记功。吴清泉赏钞五佰贯，绢三疋。其余人等，赏钞三佰贯，绢一疋。”

说罢认蹬上马，对吴清泉等人说道：“尔等匠人，应役报国，忠于职分，勠力创新，为国设造利器，当获此荣赏，往后也宜以此自勉。”

说罢深深看了李沐一眼，转身拍马离去。

“这就完了？钱呢？”金贵在一边傻愣愣问道。

吴清泉又是踹屁股又是拍脑袋。“你特么还指着督府抱一捆宝钞砸你脸上是吧？哈崽儿。”

“收拾东西，回了。”吴清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招呼大家回营。

李沐奇怪道：“咋了？受赏还不高兴？这赏格不大？”

吴清泉盯着李沐，道：“想屁吃啊？这还不大？怎么算大？这是按砍头的功劳来的。狗日的，都赚大了。”

“那你不高兴？”李沐忍住笑说。

“高兴个屁啊高兴！你等着！我还不知道他们的路数吗！等着瞧吧！回去累不死你！”

李沐：我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