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金虎兄弟24

雨下了一夜，总算停了。

岛南是副热带季风气候，原本就温和少雨，全年日照时数居全岛之冠，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连下两场。

雨一停，太阳马上就钻出来，仿佛一刻也等不及。

车轮碾过一地被雨打落的花瓣，停在枫糖巷口的樱花树下。

辛赏一手搭在车窗上，慢条斯理地抽着一支烟，等季云舟出来。

白润音的尸检报告还没那么快出来，房蕾蕾早晨打来电话，说小女孩的身体状况趋于稳定。

蔡瀚生在市局看着朱炀宝，等尸检报告，辛赏接上季云舟去养和医院找房蕾蕾会和，今天还是兵分两路。

雨后气温降了几度，季云舟裹了一件黑色连帽卫衣，还穿着那条破洞仔裤，脚上换了一双黑色的球鞋，宽大的卫衣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他人单薄。

他头上兜着帽子，双手抱臂低头钻进车里，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辛赏把烟掐灭，升起车窗，开了一点暖风。

“早饭吃了吗？没吃的话，后面有给房蕾蕾带的包子和豆浆。”

“谢了，吃过了。”没什么情绪的淡淡回答。

辛赏自觉没趣，专心开车。

季云舟给自己系好安全带，额角抵着车窗，额发随着路面颠簸轻轻晃动，他双眼微微失神，人陷在座位里，显出几分孱弱。

他上车前灌进些凉风，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他一转头，辛赏就注意到他眼皮下泛着的青灰，整个人略显没精打采。

“你昨晚……没休息好？”

秀挺的鼻子吸了吸，季云舟在副驾驶上挪了挪身体，沉沉呼出一口气。

“太久没活动筋骨了，做了一晚上揍人的梦，浑身疼。”

卫衣的袖子很长，被季云舟一撸，露出雪白的纱布，绕着右手骨节处缠了厚厚一圈。

“手怎么了？”辛赏皱眉。

季云舟把手收回袖筒里，“梦里揍人的时候弄的”。

这语气听上去过于敷衍，明显是不想说实话，看来这小子起床气还真不小。

*

昨晚回酒店，辛赏就去找了司徒南。

一打开司徒南的房间，就冲出来一只毛茸茸的活物直蹭辛赏的裤脚，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司徒八百。

“不是，你怎么还把它给带来了，”

司徒八百是一只不满三岁的短腿柯基，瞪着两只萌萌哒小圆眼睛，冲着辛赏拼命地摇尾巴示好。

辛赏弯腰把它一捞，像抱小baby一样抱在怀里，也许是他身上有跟主人接近的烟草味，司徒八百使劲往他下巴上蹭，蹭得辛赏直痒痒。

“我都来了，能把我儿子扔家里？谁给我管。”

“嗐，让你早点娶个师母回家，看，人到中年还是光棍儿一条，孤独寂寞冷了不是？”

辛赏把司徒八百放在酒店的沙发上，拨开摊了一茶几的核桃皮儿。

“呦，砸核桃吃呢？吃完了都舍不得扔，您这是……睹物思人呢？”

司徒南抄起茶几上的资料夹把核桃皮儿划拉进垃圾桶。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事说事儿，没事儿就滚回你那屋睡觉去，别跟我这找乐子。”

“那我可说了！”

司徒南把脚搭在腾开的茶几上，一抬下巴，给了辛赏一个“有屁快放”的眼神。

“进专案组这事儿，你跟季云舟一早儿商量好的？”

司徒南坏笑着点头，“被人摘出去的感觉是不是挺不爽？欸，不爽就对了。谁让你们俩谁都不肯告诉我，你俩到底咋回事儿。”

“我还想知道呢。师父，要么您老儿给点提示？”

“想要提示啊？”

辛赏眨了下眼睛拉长音“嗯——”了一声。

“那你以后是听你们蓝局的，还是听我的？”

“在这听你的，回阜城听蓝局的。”

司徒南白了他一眼，叹道：“儿大不中留。看来咱俩的师徒情谊缘尽于此，等这个案子结了，你就哪来的滚回哪儿去，别在我眼前添堵了。回去伺候你们蓝局吧。”

“我给您捶捶腿还不行吗？”辛赏狗腿地就要上手，恶心得司徒南赶紧把腿放下去。

“要么给您沏杯茶喝？”

“大可不必，我喝茶失眠，”司徒南抬手扔给辛赏旁边的资料夹，“你不就想知道这个，自己看。”

辛赏狐疑地打开资料夹，里面是季云舟三年前离开岛北义信分局永仁路派出所的辞职报告。

报告上的理由是，“因从事警员工作导致心理压力过大，未能通过职业压力评估，目前身体状况难以适应外勤工作强度……”

辛赏越看越离谱，啪地合上了这份报告，“这上头写的，你信？”

“我不信，所以我把他放在你眼皮底下，你给我好好盯着他。然后……”司徒南抬手在资料夹上敲了两下，“找出，答案。”

*

——只要盯着这小子就能找出答案吗？

辛赏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快到养和医院，才发现副驾那位头靠车窗睡着了，雨后的的晨光在他新剪短的头发和下颌轮廓上勾了一个边。

辛赏好不容易找了个停车位，倒车雷达滴滴一响就把季云舟吵醒了。

他像是睡迷糊了似的，整张脸泛着刚睡醒的淡粉色，一脸茫然发了半天呆，才伸了个懒腰把兜帽摘掉，头顶还翘着一撮毛。

辛赏看着滑稽，忍不住揶揄他两句：“你们传统民俗行业工作者，是不是从来不早起？”

“……我一不打卡、二不记考勤，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KPI不会末尾淘汰，眼睛一闭一睁混吃等死，有什么事是需要我早起的吗？”

听完这一串带有起床气的连珠炮，辛赏顿时觉得早晨吃得梅干菜肉包堵到了嗓子眼儿。

但他同时又忍不住抬手把副驾驶乘客头上的毛捋顺了，嘴角一勾。

“你知道吗，季云舟，你只有怼我的时候，才特别像，以前的你。”

“有病吧你！”乘客嘭的打开门，把帽子往头上一兜，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车，只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

房蕾蕾对老大带给她的硬早点，表示超出预期的满意，站在走廊里大快朵颐。

女医生把小女孩的病历递给辛赏一份，尽量简单地向他们说明情况：

“这小孩身体情况很糟，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贫血，另外，我们耳鼻喉科的同事昨天下午也给她做过检查了，那位女警官的猜测没错，小姑娘的确是个听障患者。

“由于她听力上的障碍，只能完成一些简单音节的发声，而且看骨龄，她的生理年龄应该九岁了，可看体型只有七八岁，太瘦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她识字，你们想跟她了解案情，难度不小。”

这可难办了，目前手头掌握的三个人，一个话都说不明白，一个死了无法开口，一个听不见也说不了整话……

辛赏抓抓脑袋，不禁有些头疼，发现眼看到手的送分题，变成了送命题。

女医生又接着说：“而且她现在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摘取肾脏的手术应该是在非常简陋的条件下进行的。术后护理也没有跟上，不知道消毒做得怎么样，当时有没有造成术后感染，患者目前的血肌酐高达200多，肾功能不全……”

女医生掀开小女孩的被子，在她小腿上捏了一下，手印回弹非常缓慢。

“你们看她的小腿和脚踝，都有不同程度的浮肿。”

一个护士推着盛输液瓶的推车走进来，看到小女孩还没醒，摸了摸护士服的上衣口袋。

“方医生，昨天帮小女孩换衣服的时候，这是从她脚踝上摘下来的，等会儿她醒了，帮我给她吧。”

季云舟本来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听医生讲小女孩的状况，此刻看到小护士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几乎是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护士手里的红色绳结有些脏了，但红绳穿着的石头却白皙干净……

辛赏几乎是在看清的同时，就扭头去瞥季云舟的表情。

季云舟觉得心跳正在不受控制地加快，他按住胸口，试着深呼吸，冰凉的空气卷进肺里，呼吸却越来越快。

病房里的氧气好像根本不够用，熟悉的窒息感揪紧了肺部，让他无数次想开口却又发不出声音。

脑海里的片段如洪水一般倾泻而来，他满周岁时阿嬷为他求来的红絭，相似的护身符第一次出现在梁娟身上，这一次又是这个小女孩……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季云舟的额角沁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病房里明晃晃的白炽灯烤得太阳穴生疼，光影好像在他的视网膜上晃动。

他想去走廊上透一口气，于是拔腿就往外走，堪称踉跄地夺门而出。

他转身太快，都没注意到自己带翻了门口的手推车，托盘里的医疗器械哗啦啦洒了一地。

他充耳不闻，在周遭惊异的目光中，冲进了走廊。

可他看不清前方，眼前的一条路晃动着变成了两条，房蕾蕾也从不远处向他飞奔过来……

辛赏看他状态不对追出去，就看他好像没听见自己叫他似的，弓腰塌背往前迈了两步，忽然发出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呛咳，然后就一脚踩空，直直往地上栽去。

季云舟感觉到一双手稳稳接住了自己，他看到辛赏在喊他的名字。

好像溺水的人隔着汩汩的水流，耳朵被水蒙住了，只有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才能让自己保持目前的姿势，不至于彻底滑下去。

他浑身发着抖急速喘息着，想要试着站起来，意识却越来越昏沉，越来越模糊……

他猛烈咳嗽着，刚才还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被辛赏跪着紧紧抱住，用臂弯支撑着他往下坠的身体，伸手在他脸上拍打。

这下他总算听清了，对方说的是，“季云舟，醒醒，季云舟……”

但他整个人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忽然靠在这个温暖的怀里，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