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以父之名43

去岛北前，季云舟各种放心不下许阿嬷，还连夜给家里装了一套智能报警系统，直接连到他的手机APP上。

并反复提醒她记得锁门，不要让小楠那些熊孩子老跑进来玩。打牌、喝酒也要适度，他会打视频电话突击检查。

同时，还给了阿嬷蔡瀚生的电话，让她有事就找蔡队，他事先打好招呼的。

阿嬷一叠声说着“好好好”故意装出嫌他烦的样子，打发他快点走。可临走前，却还是反复提醒他注意身体，她给配的中药，记得出差期间按时吃。

还偷偷拉着辛赏避开季云舟说了一会儿小话，搞得就好像此行要去多久似的。

其实出发前，季云舟的内心也是忐忑不安的。

三年没踏足岛北，原因只有他自知。

他曾经在这里读中学，上大学，度过了人生中最让他珍惜的一段时光。

那段日子里的他，就像是某种喜光的植物，只要拼命向上生长，就能挣脱泥土的束缚，灰暗的童年好像被他渐渐遗忘。

他从没发现自己这么擅长读书，有几年过得堪称风平浪静。

学校、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平淡生活，却让他感到异常踏实，清贫的求学生涯因为内心的富足而安定，周末偶尔给阿嬷打个电话报平安，聊两句家长里短。

为了缓解阿嬷收入的压力，他在外头偷偷打了好几份零工，其中有一份图书馆的兼职，是他尤其喜欢的，因为另外几份都是体力活，只有图书馆是他放松身心的地方。

而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辛赏。

*

那是晚春的一天，天气晴好，辛赏是跟着司徒南一起来的，穿着白衬衫、浅色的牛仔裤，青春洋溢，打扮得就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白衬衫袖子挽起，露出紧实的小臂，剪裁得体的衬衫将劲瘦的腰线勾勒得一览无余，跟他同行的长者，风度翩翩，穿着一身便装警服，一看就是附近警大的教员。

岛北警|察大学，是季云舟梦想中的学府，而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向着梦想做最后的冲刺。

长者拍着白衬衫青年的肩膀，帮他挑了几本书，青年抱在胸前，走向借阅台，其中的一本书没拿稳，滑到了地上，季云舟帮他捡起来，那人抬起被浓密眼睫遮住的视线，看了他一眼，眼睛亮亮的，道了声谢。

未满18岁的工读生季云舟，身体还没彻底长结实，被这帅气青年的强大气场笼罩着，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他至今记得那本书的名字是《岛北警|察管理体制与执法规范》，是一本实用手册式的书。季云舟猜想，青年应该是中年教员的学生。

他头也没抬，帮对方做借阅登记，一半是出于羞涩，一半是自惭形秽，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对方，这时，一直排在队尾的一对男女吵了起来。

两人大概是情侣，因为女生执意要男生陪她一起看书，男生却想上街逛，意见不合越吵越凶。

男的脾气很大，捏紧女生细瘦的手臂往旁边一甩，女生一个没站稳就撞在辛赏身上，女生红了眼睛，连连向辛赏道歉。

男生一看撞到了别人，也闭了嘴，但并没有收敛的意思，将女生从排好的队伍里扯出，意思是他要走了，让女生自己看着办。

这本是一个很小的插曲，最多像这样鸡毛蒜皮的小情侣争吵一般发生在大街上，不太会发生在安静的图书馆借阅室。

季云舟也只是瞥了一眼，就帮辛赏把一摞书装进口袋，正要递给他时，却发现他丢下一句很有礼貌的“抱歉，稍等”向那个强拉着女生往外走的粗暴男生，快步走了过去。

季云舟看到他握住了男生的手臂，制止他，“这位同学，请等一下，你没看到她不想跟你走吗？”

男生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辛赏，神情烦躁地反问关他屁事，这是他女朋友。

“是不关我事，但你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已经影响到别人了，况且她只是你的女朋友而已，她是有自由行为能力的人，你为什么要强迫她做你想做的事？”

男生忽然被问住了，发现吃瓜群众都在盯着他看，顿时窘迫起来。

这时，女生却站出来推着男生说，“要不咱们走吧，”临走时还回头看了辛赏一眼，完全不识好歹地撂下一句，“神经病。”

辛赏才是被搞得莫名其妙，这时，季云舟看到中年教员走过去，安慰地对他笑了一下，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辛赏脸上的窘态才慢慢消散。

季云舟心头一热，他离开座位，几步向他们走去，将一袋书递到辛赏的手中。

“诶，同学，你的书。”

他听到那个中年教员说：“……辛赏，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社会现状。”

辛赏，这个名字，真好听，人也和他刚刚写下的字一样好看，一笔一划，挺拔、正直、遒劲有力。

季云舟目送两个人走远，收不回视线。

*

后来一连几天，那个青年时常一个人来图书馆还书、借书，季云舟每次都会隔着书架偷看他。

他认真读书的时候，会靠在书架上，习惯性地右脚勾着左脚，眉头有时候会蹙起来，嘴里叼着一只笔，偶尔拿出一个小本在上面记录些什么，下巴上有一个小小的凹陷。

季云舟想，他一定是那个中年教员门下的高材生，假如自己有幸考上警大，说不定就可以成为他的学弟。

有一天晚上，辛赏看书看到很晚，外面突然下起暴雨。

他要走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借阅室已经空了，他正看着窗外的大雨发愁，保洁阿姨走过来，递给他一把伞，非要让他拿去用，并坚称自己还有另外一把。

辛赏连连说着感谢，打着阿姨的伞离开了图书馆。

他离开之后，季云舟谢过了阿姨，将背包顶在头上，跑回距离图书馆两公里外的宿舍。

辛赏握着伞在岛北街头漫步，脑子里还想着刚才书上读到的犯罪现场勘察的内容，准备一会儿到教工公寓，找师父司徒南讨论一番。

一个身影快步擦着他跑过，那人踩过地上的水花，有一朵溅到了他的皮鞋上。

季云舟跑到路口，将要横穿马路时，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辛赏的脸被雨伞挡住，他什么也没看到，略带失望地随着人流穿越了斑马线。

辛赏这个名字，以及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和考上警大之前在图书馆与他的短暂交集，全部复刻在季云舟的脑海中，永久不散。

一直到他读警大的最后一个学期，在作训室再次见到这个人，他终于用尽全力站到了他面前，成为了他的师弟。

而现在，他们正驱车经过坐落着图书馆的那条长街，辛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挑起话头。

“我第一次来岛北，住过一段时间，经常会去这座图书馆借书。有一次晚上下大雨，图书馆的好心阿姨还借了我一把伞。”

季云舟淡淡地笑了笑，“哦，是吗，说明你还挺有魅力，阿姨也想跟你搭讪。”

“那时候你在干什么？”辛赏冷不丁地问。

“……我啊，可能在读书吧，我不记得了。”

季云舟避重就轻，嘴上一带而过，其实车快开到时，他的情绪就开始起伏，只是他尽量去回想关于岛北记忆中美好的部分，与辛赏有关的部分。

可还是有一些不堪的回忆，一团黑雾似的，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好像在提醒他，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如果不是参与目前的案子，他是绝对不会再踏足岛北的。

尽管拼命装作若无其事，望着窗外向后倒去，一别三年的熟悉街景——

求学时去过的纪念堂、博物馆，郁郁葱葱的都荟公园、高耸入云的国际金融大厦、人头攒动的西门街、诚毅书店……他还是脸色逐渐发白。

辛赏看在眼里，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季云舟才收回目光。

“想什么呢，脸色这么不好？”

“没事。就是坐了一路车，有点晕车。”

季云舟苦笑了一下，看到路边的快餐店，“我们停车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去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季云舟脸色更白了，辛赏摸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冰凉。他却借着系安全带，躲开了。

“我们快到了吧？”他低垂着眼睫，声音很小，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辛赏知道他这是近乡情怯，没多问什么，下车给他买了杯热饮，让他抱着喝。

季云舟一直很安静，路过原来就职的永仁路派出所辖区，他忍不住扒着窗子向外张望。辛赏全都看在眼里，脑海中闪过季云舟当差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刚当警|察的头一年，他格外重视自己的仪容仪表。每天都把警|徽擦得锃亮。

不管多热的天，风纪扣都要系在最顶上，执勤装备每天都要整理一遍，还因阳光帅气的仪表，被所在单位拍摄了宣传立牌，摆放在大厅里。

半辈子着装不符合规定的老警|察司徒南还曾揶揄他，这小子是想当岛北警察的形象大使啊！操心过不了几天，所有上了岁数的老同事都要把自家女儿塞给你，到时候有你受的。

也就是那一次，季云舟非常直白地在他们面前坦白道：“老师、师兄，我不是异性恋。”

司徒南差点当场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季云舟说这句话时却盯着辛赏，弄得辛赏也莫名其妙。

现在想来，很多事情，早就有了端倪，是他迟钝，错过了很多。

思及此，辛赏忽然握住了季云舟的手，季云舟一愣，对上他诚挚的目光。

“改天我陪你去派出所转一圈？看看你那些老同事？”

一瞬间的愣怔过后，季云舟摇了摇头。

“他们啊，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还是不去了吧，都没人认识我是谁。再说了，我现在的身份，也有点……”他垂眸苦笑了一下，“我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跟他们好好的告别。”

季云舟嘴上说得轻松，其实空着的一只手把安全带攥得很紧，好像刻意在忍耐着什么，指甲都陷进了掌心里。

辛赏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遗憾、不舍，还有一些他无法触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心里一疼，只能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