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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友新朋

翌日一早,彭渊便早早去了隔壁客房探望,生怕她不辞而别,听见她惺忪答话,这才放心。而后,吩咐冯烈给她置办了两套衣裳,又去厨房让人准备了四五样粥饭配菜。

冯烈为她买的衣裳刚刚合身,石榴长裙衬得她的脸色也稍稍红润了些。几个人看宠物似的,盯着她吃完早饭,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种对于陌生人的殷勤程度很难不让她怀疑,这些人是真的打算喂饱饭,然后卖了她。

如她所料,不过一上午,彭渊便暴露了他的本意,吃了午饭就迫不及待带着她离开——当然这只是她做的最坏的打算而已。

其实她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像人贩子,人贩子哪有兴致去做捣毁黑店的事。

他像是知道她会骑马,也不介意她单独乘坐一匹,带着她一路往西行了少半个时辰,跌得她险些将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

马儿穿过沃野,抵达一片竹林,林深处建了座木屋,离地两三尺,绿意萦绕。

二人踏着木阶推门而入,却不见有人在。屋中陈设雅致,散发着淡淡梅香,再往里似乎还有两间隔帘卧房。

他拉起了对面圆窗的细帘,在垫子上坐下,双手置于琴上,抬眼问她:“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都好。”桓清也跟着坐了下去,没想到竟还是个文雅之人。

“我以前对音律一窍不通,三年前才开始学,若是不好听可不许笑话!”

琴声渐渐响起,开头缓慢的几下弹拨,并无什么花哨的技法,朴素的琴音衬得竹林更加幽静。

桓清闭上眼睛静静聆听,若置身空谷,而后声音开始悠扬,指尖泛音空灵,颤音振动人心。她似乎很少听到这种雄浑有力的颤音,其中透着潇洒淋漓的气势。忽地琴音加快,似乱雨倾下,又似百鸟惊飞,山林俱在风雨中摇动。而后,曲终回旋,雨过天晴,山中复归平静。

“此曲名山雨,是徐秀所作,他应该待会儿就回来。我技艺不佳,未及他十之一二。”

“晚辈认为已经很好了,意境可达之处不一定要囿于技法。”

再次抬头间,桓清注意到了他身后墙上挂着的竹笛,怔住良久。而后走近细看,更觉似曾相识,她胸中起伏不定,复杂地看向彭渊:“彭前辈可曾去过翎国,去过西雀山?”

彭渊起身站到她面前,抿唇而笑:“原来你没忘。怎么几年未见,你这孩子就将自己弄成这样?”

桓清思绪飘飞,渐渐回忆起他初此造访西雀山的场景。

烟岭关与西雀山一南一北,同属两国接壤之地,只是西雀山还更加险峻些。

舅公在翎国曾位居三公,名声显赫,退职之后便隐居西雀山,鲜少与外人来往。母亲去世前留书将她托付给了舅公,自那以后,她便一直在西雀山住着,直到三年前回到了东翎的都城桐城,便卷入了是非,直至落得今日下场。

彭渊拜访之际她才十四岁,正与小师叔元横打赌射箭,谁输了就承包整个住处的院落打扫。洒扫一月可不是玩笑,二人均全力以赴,毫不相让。原本发挥很好的桓清雀跃不已,却被元横趁她不注意偷换了箭。桓清发现后,生气地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将其放倒在地,以艰难的姿势困住了他,逼他求饶认输。

“凌儿,松手!你舅公在后面看着呢,不得乱来!”元横不认错还将舅公抬了出来。

她不信,勒得更紧了。

元横脸憋得通红,苦笑道:“真的,你,你回头一看便知。”

她保持着姿势,艰难地回头,果真见舅公在身后的亭子里看着这边。舅公身边的两个人却是她不曾见过的——山沟里来客人了。

一个头戴白纱檐帽遮住了容颜,另一个像是他的随从,山上很少来客人,可不能让她吓跑了。她赶忙松开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一路小跑上去。

想起自己方才的粗鲁行径,在客人面前又脸红害羞起来。见他腰间别着把剑,便以为是江湖侠客,对着他行起了拱手礼。低眉间,望见桌子上放着根刚做好的竹笛,心中一时乐开了花。

不对,是舅公铁树开花,难得还能惦记给她做一根,她一脸兴奋地指着那笛子,感动道:“这是不是……”

话刚说了一半被她舅公打住:“不是。给这位远来的客人的!”

那位客人推说自己不善音律,不愿夺人所好。

“她要也可以,将弓箭扔了,将那箭场以前的草木怎么铲的怎么给我种回去!”

桓清毫不犹豫地将笛子装在盒子里,朝客人那边推了推,笑道:“先生是客,舅公的一番心意,先生便不要推却了,而且不懂音律可以学,我教你!”

客人没有再推辞,随从却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给她。那帕子丝软质柔,一看就不便宜,她没接过,只用手背蹭了脸,靠近他:“我脸上很脏吗?”

她上前,他却退后了一步。

这是怕她调戏?桓清顿觉好笑,遂起了玩笑之意:“行走江湖,这般害羞怎么行,会叫人欺负的,不如我和你……”

元横上前捂着嘴将人拉了回来,赔礼道:“二位见笑了,这孩子从小没出过远门,说话没大没小,纯粹好奇,见谅!”

于是,她明白了此人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就算距离很近也从不会盯着他的脸瞧,毕竟那层薄纱也禁不住。

她用烤鱼款待贵客,作为交换也央求着他讲了一些江湖趣闻。那人讲了两个侠客仗义救人的故事,却转而说起了近百年有名的战役,谁家以少胜多,谁家屡出奇谋,说得绘声绘色,桓清也听得津津有味。当时,她不由得想,若是父亲在身边,一定也像现在这样,可以给她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们在山上待了半月,常与舅公谈天论道,桓清偶尔也爱插上一嘴,在前辈面前大言不惭,指点江山,长辈们倒也从不拦着她。

临别时,她起了个大早,赶去送行。

清晨刚下了一场雨,路上还有些湿滑。桓清虽有不舍,但并不想离别太过伤感,冲他们笑得灿烂,嘴边露出浅浅的酒窝:“前辈你看,这雨赶在你们临行前收场,不知是无情还是有情。”

前辈呵呵一笑:“你觉得呢?”

她诗兴大发正愁人问,见他这般配合,便自然地模仿起脑海中诗人临别送友时的情形,口中吟道:“

别时云初霁,此后不相闻。

好雨识君意,从不阻离人。

戴履路迢迢,舟楫水粼粼。

海棠逢春月,请君回顾频!”

最后佯装深沉道:“山路泥泞,二位路上仔细些。”

舅公冷冷瞥了她一眼,彭渊带着面纱看不出神情,旁边的随从却已经扭过头去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年轻小姑娘怎么偏偏浑身透着酸腐的书生气,真真是好笑!

桓清害羞窘迫,追着他闹了一阵才算作罢。

那时候的彭渊为了掩饰身份,不仅戴着纱,还总是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像是个彬彬有礼的斯文人,所以桓清并未与现在的他联系起来,而当时的那个随从也并不像如今他身边的那两位。

她抽回神思,望了他一眼,那些往事一回想起来又仿佛就在昨日。

“您身边那个随从呢?”桓清因与那人年岁相仿,当时跟他聊得十分投趣。

“呃……他,自立门户去了,不用理他。”

“难怪前辈后来再没去过,原来你是祁国人。”

“你舅公年轻时应当也算是祁国人,后来虽在东翎从仕,但也并不至于因此斩断过往情谊。如今我也快成了糟老头子了,倒真想像他一样隐居山野了!”彭渊想起过往也感慨万千。

“如今我逃难来此,已无家可回,干脆也归隐山林算了,再有什么争斗也不关我的事……”桓清盯着自己包扎的左手,淡淡道。

“既如此你便待在这儿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正说着,门口却突然站了一个人,因为手里抱着被褥将光线挡了个严实,只约莫瞧得出是个高大的男子。

他将两床被子抱进里面卧房,出来后才对着彭渊说道:“这里不是我的地方吗?我还住着,说送人就送人了?你让我住哪?”

说话的人看似二十来岁,面容清峻秀雅,微寒而明澈的长眸和挺俊的鼻梁让整个人显得淡薄而冷漠,给人以疏离感,配上那身青白长衫,就像是玉石成精。

桓清闻言有些尴尬地看向彭渊,借花献佛也不是这么个借法……

“呃,这是我的远方外甥,徐秀,字子优,”他又冲着徐秀道,“这地方不是我找人帮你建的吗?她喜欢怎么就不能住了,大不了在旁边再辟一间给你总行了吧?”彭渊道。

“随便吧。”虽然是很远的远房,但也不用这么不讲理吧,徐秀生着气,却仍旧去帮他们沏了一壶茶。

彭渊请她坐下,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胸中将一切规划好了,他啜了一口茶缓缓道:“夜里僻静,我担心你会害怕,到时候让万乔和你一起住,我将竹林西边那几十顷地租给了当地的住户,到时候麻烦你帮忙交割收租,有什么不妥之处让子优帮着协调。”

桓清惊讶不已,难以置信道:“前辈你……你在说什么?我没做过这些,会给你添麻烦。何况你明明知道我是……”

“不怕,有万乔和子优在,尽管让他们帮你,做不好也没关系。还有,若不介意就叫我彭叔叔吧。”彭渊毫不在意道。

徐秀惊愕万分,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眼瞪得圆圆的:“佩服佩服!将军就是将军,真是大手笔!”

接触到彭渊警告的眼神,他看了看桓清的表情,见她一脸茫然,于是道:“怎么,姑娘连彭将军的名号都没有听过?南征北战,建功累累,可不是一般人呢。”

她神色淡漠未为所动,内心却为此一惊,拇指紧紧掐着指腹。似乎祁国确实有位姓彭的将军,所以,不会刚出了一个旋涡又入了另一个吧?

“凌儿……不,我还是叫你阿清吧。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只是尚未想清楚怎么开这个头。”

“嗯,晚辈明白。”桓清淡淡回道。她并不是不理解,有身份的人一般不太喜欢自报家门,显得掉价,自己的身份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再添些夸赞,那才显得优越。他没有将她当成奸细抓起来便是幸事了,但对于一个异国逃难的人来讲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做这一切,总不至于是慧眼独具,看出她潜藏有什么务农从商的天赋了吧?她很少接触过这些,对此一窍不通,有什么好托付的。仅仅是为了换当年的烤鱼之恩?更犯不上。

“姑娘气色不佳当好生珍重,何必多愁善感,将军知你去意未消,想借此留住你罢了。”徐秀心思通透,似一眼便知人心中所想。

“彭叔叔,其实您真的不用这么关照我,我和舅公算是远亲,要不是我娘死乞白赖将我托付给他,说不定我们连走亲戚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遇到您了。您要是欠他什么还给他就好了,不用对我这么好,我自己……可以的。”桓清说完又觉得自己太矫情了,得了便宜还装委屈,实在恶心。

彭渊像是被气到了,皱着眉道:“看看你说的什么话,是要拒人千里之外,然后去外面自讨苦吃吗,傻不傻?子优心思清透,有机会多和他聊聊,会大有裨益,你若是一个人离开,那才是给我添麻烦,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是啊,不就被诬陷通敌回不了家吗,不就是受了些严刑拷打吗,人又没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将来有机会好好回报不就好了?

徐秀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将军不是才从姚国回来吗,还不赶回恒城复命?”

“不急。”

出使他国就只带王冯二人?桓清眨眨眼。

“我只是拐了个弯来看看罢了,正巧遇见你。”彭渊道。

——

翌日大早,三人收拾行装上路,万乔则陪着桓清去了竹林。

新的屋子还没那么快建成,徐秀正里里外外清扫,打算将卧房腾给她们,自己睡外屋。见她们回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摇头叹气的。

过惯了清净日子,还真不习惯有外人来住,何况是女人。

万乔家中尚有一幼弟在读私塾,除了头三日外,后面多是隔几天才来一次,空闲时桓清与徐秀二人并不多话,各以练刀看书打发时日。

主人打地铺,她却占了人家的床,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趁万乔没在的时候,走到斜躺着看书的人面前蹲了下去。

“徐公子,你……你在床上睡吧,我睡这里!”桓清语气坚决。

徐秀抬了抬眼皮,淡淡道:“野外都能睡,打地铺又算什么,何况只是暂时的,姑娘不必客套。”

“不是客套!那我还在树上睡过呢,更算不了什么。”

“……是吗,不怕跌下来?”

她摇了摇头,未肯多言。

叹息声几不可闻,他放下手中的书,掸了掸袖子坐了起来,嗓音如山涧流溪,听来清清凉凉的:“你跟我来。”

修建木屋的工匠是彭渊的手下沈肜安排的,因有其他店铺产业需要看顾,他并不常过来,刚来时还调侃徐秀说他时来运转,终于有女人陪伴了。

徐秀却嫌弃地回他,这运气给你你要吗?沈肜说,当然要。

其实,桓清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有多讨厌她,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一个人住罢了,以至于劝人的方式都有些另类。比如此刻,他果真带她来到木屋前的一株大树下,要她演示给他看,如何在树上睡觉。

她听话地解了佩刀递给他,转身就去爬树,却忽然听到身后“噌”地响起拔刀声。她像只受了惊吓的猫,猛然跳至一丈外,待明白过来他只是看刀,尴尬地笑了一声。

徐秀俊眉微皱,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这只伤弓之鸟,难道以为他要拔刀杀了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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