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鬼面娃娃（5）

晌晴的光均匀撒在地面上,穿堂风又凉又薄，顾淮晏在来至尚书府前，便向刘喻问清了案情,现今他看了一眼陆明昀,音色散淡，尾调却压沉了些许：“照你所言,第二死者尚书夫人,被缢于湖心亭顶楼之处，但何以断定便是陆尧所为？”

陆明昀垂落眸子，态度颇为恭谨地说道：“禀侯爷,此月初八乃是家父的头七之日,按族历，乃需办一场法事,举府所有家眷需至内堂祖庙,焚香诵经，但那一夜却唯唯不见家母，我察觉事有异况，遽遣亲随前去寻家母，却说家母到了湖心亭之上，还将亭内的木门反锁住了。”

陆明昀说至此处，心甚戚戚,且继续道：“我和其他人一听闻兹事,便颇觉诡秘,且那时府内多人认为家父之死与家母有关,遂此,皆是齐齐前往湖心亭而去。

讵料刚至拱桥之上,便撞见家母伫立在亭内顶层的画栏之后,颅首之上悬挂着粗麻绳，有一道红色衣影惊现在她身后，我们正觉诡异，遽地看见那道红影将家母勒吊了起来，而那道人影身上所穿着的衣衫，正是家父在死时所穿着的那件大红羽衣。”

“家父近年以来喜欢诵读六祖慧能的坛经，时常在佛堂内抄写经书，纵使在狱中也会继续抄经诵佛，但我委实没有料想到，家父竟会被人所害，甚至不惜一切代价羞辱他。”

陆明昀说罢，眸眶微微泛着红，低沉地悲叹了一声，言辞之间皆是悲切伤恸，顾淮晏面色仍是淡淡，扫视棺床上陆尧的尸身，凝声问道：“这一件大红羽衣，于陆尧而言有何深意？”

“家父早年并非工部尚书，而是掌管太学院藏经阁，官职门下省校书郎，那时家父便对茅山的谶书灵术颇有研究。

“十八年前，先帝病重之时，那时先帝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家父在一次大内夜宴上，初见了先帝一面，便发现先帝周身皆缠绕有隐秽黑气，先帝奇之，问他除秽之法，后来家父便在先帝批阅奏折之地发现了着大红羽衣的鬼面人偶，人偶之中藏着写有先帝生辰八字的符箓。

“家父一看，便说先帝是被人下了降头。而这个人偶乃是舒皇后亲手所制，先帝才得知皇后欲诅咒他病重，其有干政的谋逆之心。后来，舒皇后遭黜，家父从从九品书吏晋升为工部尚书令。”

“大红羽衣一直是被下降头的征象物具之一，一般只会穿在竹扎的鬼偶上，但家父却在死时被穿上了这身红衣，定是生出了什么忏悔屈辱的……”

陆明昀哽咽地悲声说完，“但我们不曾预料过，家父的亡灵竟会去寻母亲复仇。头七那一夜，恰巧是月色皎洁亮彻之夜，在湖心亭外的拱桥之上，我们亲眼看到死去的家父，他亲手将家母吊在了亭梁之下，那道红影的身量，亦是与家父一模一样……”

陆明昀含泪温吞地说着，蹙紧的眉宇萦绕着惆怅与彷徨，悲声阵阵：“家母乃是镇远将军府的千金，一生皆是贞烈无比，但就这般被家父的亡灵所害。家父虽是早年糊涂了些，不懂掩藏锋芒，但家母也不该如此冷血，在家父入狱未曾去探视过，致使家父亡灵难安如斯。”

顾淮晏听至此处，似笑非笑地侧眸看了陆明昀一眼。

陆明昀面目长得好算是周正儒雅，尚书府出身，自小浸淫贵门将府的上流圈子，在待人接物方面自是礼数周全，哪怕见着武安侯，言辞之间亦无显明的卑怯之意。但顾淮晏那一记含笑的扫视，俨若锋锐的刀柄，一举戳裂了陆明昀面容之上的假意面具，那所谓的惆怅与哀伤，如泡沫似的，随风消散。

陆明昀略显拘束地收敛回视线，摸了摸鼻梁，顾淮晏淡淡地平视前方，“尚书夫人可是吊死的？”

陆明昀鼻翼翕动，嗫嚅地道：“确乎如此，家母被那绳索吊得断了气，颈骨与脊椎俱是折裂了，尸首如今停放在祖庙以北的幽篁山山脚偏房处，侯爷若是想看，此际便可过去。”

顾淮晏没有动身，而是回眸看向近旁的景桃，小姑娘静悄悄的，但眉眸俱是凝肃，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他思及方才她尚未讲出口的话，便问：“景桃，方才你说陆尧尸体有蹊跷之处，不妨说说。”

景桃眼下便是来尚书府验尸的，听到顾淮晏唤她，她适时抬眸，顺势道：“侯爷，民女方才勘验了陆尚书的尸表，察见其颈骨虽是折裂，但舌骨未断，仍是完好无损，民女以为，陆尚书在被吊在梁上时，便已断气了。

“但邪祟害人之说，委实是危言耸听，案情有待商榷。至于尚书夫人的死，鬼祟杀人自是不太可能的，可能是有人在假借陆尚书之名义，在刻意装神弄鬼。若想真正究察陆尚书和尚书夫人的死因，还需剖骨验尸。”

景桃言毕，面容沉淡冷静，面对位高的少尚书，她语声徐缓地逐一反驳，陆明昀听到她之所言，面色都泛青透白了，不知是觉得她太不识抬举，还是觉得她之所言过于荒唐滑稽。

近处，刘喻一脸镇静，仿佛是觉得景桃的所言是在清理之中，但陶若虚和寂伯等人倒是不淡定了。

陶若虚隐住愕意，转头跟刘喻附耳道：“小姑娘什么来路啊这是，不仅敢剖验尸体，还这么敢说，眼都不带眨一下的，侯爷也纵容她说话，不怕得罪国师和尚书府，我今次头次见识。”

刘喻轻咳了一声，面色一片肃宁：“景姑娘是侯爷从恭州来回来的，她师承自名仵作景知远，当然敢执刀验尸。此外，景姑娘与寻常闺阁姑娘不太一样，她颇有胆识和谋略，不会随意被名贵牵着鼻子走，她自己的主见和判断。”

陶若虚赞同地扬了扬眉，继续看着前方。

一抹深意掠过顾淮晏的眸心，眸色略掀一抹微澜，“陆尧在悬梁之前，便是死了？”

景桃正欲说话，哪知陆明昀又再次拱手阻断了她：“禀侯爷，大内牢狱素来值守森严，莫说是个人，就连只蚊蝇也飞不进去，否则，捕头狱卒也早该察觉到家父被人所害，早已将凶犯捉拿归案才是，但抵今为止，府衙一直没有动静，这说明家父并不是被人所害。更何况，家父早在狱中写下了忏悔文书，谨述自己此前的罪咎。因此，姑娘方才那一番话，绝无可信之处。

景桃两番话皆是被陆明昀截断，她面无丝毫愠色，反而细细打量他，淡声说道：“尚书爷，凶犯可以伪装成狱卒给陆尚书送膳，忏悔文书可以摹笔伪造。

另且，假若陆尚书有意赴死，直接咬舌即可，为何要大费周章着红衣、吊悬梁？若是吊悬梁也就罢了，在四肢遭锢之下，那双足之上的秤砣又是绑缚上去的呢？”

陆明昀根本回答不上来，急得面颊微微赪红，眼瞳转向了陶若虚：“家父的案桩在上月月末便交付京兆尹府来审，为何府尹桑念大人说家父乃是自缢而亡，那时陶副长官也称家父是缢亡。如今侯爷来了，却蓦地有了谋害一说，也不知这是何种道理？”

陆明昀虽心下慌措，但明面仍是沉静坦荡，慢条斯理地将话说完，语锋如霍霍锋刀，陶若虚顺势觉得那锋刀悬在了脑袋上。

他暴脾气上来了，纵使刘喻摁住他的阔肩膊，他也微微扬声驳道：“尚书爷此言就不对了，京兆府所验下的验状，并不等同于提刑司所验。我当时也发现了尸首上的疑处，但没察觉如此精细的地方，现今有了景仵作，经她所验，也自是证实了我所怀疑的地方。”

陆明昀殊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四处瞅了瞅：“提刑司也有仵作，是哪位？”

陶若虚敞臂指着景桃，作重磅推介之状：“景姑娘，是景姑娘所说。”

陆明昀一直以为景桃只是武安侯身侧来搅和儿的丫鬟罢了，起初没将此人放在心上，此际，他却是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是个仵作，居然还是司职于提刑司！

陆明昀隐抑住心内喷薄而出的嘲弄，他面色变得恭谨审慎：“纵使是仵作所验，但此人却是个一介女流，且还年岁幼浅，这等仵作之所言，能有可信服人之处吗？怕是只会敢情用事罢，我私以为，女仵作能不给这桩案子添乱就不错了，若是真要验尸，还是请男仵作来较为妥帖。”

此话一出，陶若虚急得稍显面红耳赤，他素来直来直往，鲜少跟这些权贵打交道，此时哪里接得住这般阴阳怪气的嘴刀子，想要辩驳，但碍于口拙舌笨，无法完美见招拆招。

刘喻摁住了陶若虚的肩膊，朝着陆明昀颔首道：“少尚书，旧时封.建已经逝去数百年，别人已经拆了裹脚布，怎么你还裹着脑袋，会不会有些闷呢？”

陆明昀听得气得直发抖，伸脖子目瞪撮嘴好一番，对方是名副其实的提刑使，权势不知压了他多少个头，他若是要出声辩驳，那乌纱帽和小命都是不保了。

陆明昀暗暗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顾淮晏，赔着笑道：“是我的唐突，请陶副长官和景姑娘莫要介怀。假令是照景姑娘所言，那景姑娘不妨说说，是何人要害家父？此人又是如何潜入狱内杀了家父呢？”

此些连珠炮似的疑问，弥足锋锐犀利，很明显是针对景桃而来，陶若虚欲帮景桃说些话，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疑惑的答案，只能看向景桃。顾淮晏眸色微黯，似是也有些说话的打算。

但景桃面容沉静，丝毫不受陆明昀那般冷嘲热讽所影响，坦荡抬眸：“推论凶犯的犯罪手法，并非仵作份内要事，勘验陆尚书尸首才是当务之急，或许犯罪手法就藏在尸身之中，具体论断要进一步验剖骨尸，不知尚书爷能否准允？”

“剖验尸骨？”陆明昀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嘲弄般的笑了笑，看着陆尧的棺床道，“纵使家父遭受罢黜入狱，但身份和辉煌还摆放在此处，更何况，当朝国师已经下了禁验准令在此，家父死时颇为不吉，擅自剖验尸骨可能招致孽杀之祸。遂此，家父的尸首并非寻常人想验便能验。”

刘喻听着，眉心紧了一紧，“尚书爷，景姑娘可并非寻常人，更何况，你身作长子，就不想知晓陆尚书的具体死因吗？若真正解出死因，才能为这不吉祛魅，才能真正阻断孽杀之祸。”.七

陆明昀听不进刘喻的话，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顾淮晏散淡地狭了狭眸子：“让景桃剖验。”

一语掷地，一语掀起千层浪。

陶若虚先是一愣，松了一口气，而刘喻心思活络了些许，忙招呼着景桃进内堂去了。

陆明昀眼睁睁地看着二人入堂，气得磨牙切齿，想去阻拦，下一瞬却被阴影处的禹辰抬臂截住，陆明昀急道：“侯爷，你这般做，可是拂逆了国师的明令啊……”

顾淮晏抿唇淡淡笑了笑，看着陆明昀，字句犹若千钧：“本侯掌摄直司使与提刑司，以诀讼狱为第一要务，若陆尧之死当真存疑，提刑司定是要查明死因，为此，可付诸一切代价。”

行在正堂棺床处的景桃，整个人心神一动，她缓而慢地回首看去，秋风裹挟淡金日光倾洒而落，一片淡静的光影之中，她看着男子的侧面轮廓，温雅清隽，淡噙着笑，凸显修竹风骨。

自己的心窝子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暖意席卷而上，他刚刚，是在护她啊。

只见陆明昀瞠着双目，战战兢兢地，老半日也未能言出一字，武安侯根本没有将国师放在眼中，他说验便能验，侯爷的命令，谁又敢说不呢？

顾淮晏负手在背，身后跟着陶若虚和寂伯、文才等人，一行人进了西沁园正堂，佩刀的随扈们纷纷静守在正堂两侧，顾淮晏扫了一眼那些裹红衣的竹扎鬼偶，淡声吩咐：“将此些物什撤走，拿数张凳椅来。”

为首的禹辰抱刀领命，速速应声而去，少顷，他领一列劲衣使齐齐从园外入内，秩序规整地将此些个竹扎娃娃搬出了堂门开外。

陆明昀见此情状，太阳穴突突直蹦，这些竹扎的鬼面娃娃皆是国师亲口嘱咐下去，要镇压住陆尧身上邪祟的，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人挪走。

经过这番闹腾，府内的□□爷陆明晨也来了，他坐在轮椅之上，被侍婢推着至西沁园园外，隔着一段卵石小道，便见这般情状，面容之上又惊骇又惶惧，自家大哥伫立在堂外，兄弟俩大气也不敢喘了一声。

此些劲衣使皆是武安侯的贴身随扈，自是身份矜贵不俗，两人自是不敢贸然上前阻拦，又听顾淮晏道：“除了提刑司内人，其余闲杂人等退下。”

陆明昀和陆明晨俩人彼此相视一番，有些迟疑，陶若虚冲两人摆摆手：“去园外候着吧，这剖验尸骨之场面，你们没见过，也受不得。”

陆明昀俩人遂是对顾淮晏略微一拱手，微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正堂之内，景桃已经重新戴上了鱼鳔护套，摊开鹿皮刀卷，略一摊开，从大大小小的刀具之中遴选出一把稍微顺手的，接着便是立在棺床之前。

顾淮晏早已不是第一回看景桃验尸，但每一回看，皆是赏心悦目。

少女凝神专注，气质肃然温逸，自捎风韵，与平时乖驯温和的模样截然不同，俨然是两种人。

刘喻也不是第一次看景桃验尸，但陶若虚和寂伯等人却是第一次，在澄黄晃然的灯烛映衬之下，少女瓷白的面容如上了釉般，眉眸稍微凛然，一行一止带着干练、淡然、娴熟。

看过叶羡槐验过尸的陶若虚，在半柱香后有了一个准断，相较于前者，后者完美诠释了何谓大神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