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入夜，烧了一整天的唐婉嫣依旧躺在床上难受得哼哼唧唧。

不过苏医生那一针明显起了效果，最直接的就是她有一搭没一搭胡言乱语的时候能听进去旁的话了。

可把于孟甫高兴坏了，大半夜哼着小曲殷勤地又是喂药又是擦脸擦脚，小心细致忙前忙后地伺候。

唐婉嫣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恍惚瞧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守在床边打盹，像生怕她发生什么意外，即使睡着了也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敢放开。

世人皆知，二十年前，唐家有二子，龙章风姿栋梁之材。

大儿子随父经商，年纪轻轻创下了一番事业，二儿子随中山先生远赴广州在革命军中任要职。

彼时，北伐的声势何其浩大，大有席卷全国改天换地之势。

谁都以为唐家的富贵就要滔天，成为津城中数一数二的豪门世家。

然而也就在那一年，南京成立的新政府忽然调转枪头大肆清洗□□分子，唐家二少爷和夫人就此遭难，只留下一个女儿行军途中寄养在乡下一户农家。

唐婉嫣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六岁和七岁，两年对成年人来说是一闪而过的几寸光阴，对懵懂的孩子却是漫长到恐怖，仿佛装得下许多个天长地久。

爸爸说，很快就会来接她。

妈妈说，等她把布兜子里的零食吃完，就可以再见到他们。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她快要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他们好像也忘了来接她。

一个和爸爸长得很像的男人站在院子外，隔着篱笆和爷爷奶奶说话。

他说，自己是孩子的伯父，来接孩子回家。

唐婉嫣兴致勃勃来到伯父口中的“家”，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仍没有见到父母。

她害怕了，跑到那个男人面前哀求：“伯父，求求你快点送我回家，我要回乡下，不要住在这里。爸爸不知道我来这儿。他回家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诉，可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理解她的痛楚。

他们微笑着要她接受一个事实，那对老夫妇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这里才是她的家。

没有人愿意送她回去。

无论过去多久，唐婉嫣都记得那种无力的绝望，她向每一个人哀求，声音仿佛飘去了空旷的原野，连一声回音都没有。

后来，她说累了，不再喋喋不休说着别人不讨喜的话，便趁人不注意拼命往出跑，可是很快被守在门口的保姆发现了。

深宅大院里做活的上了年纪的女佣都是干力气活的好手，扛着她这么个小女娃回屋简直轻而易举。

她反抗不得，愤怒地抓起保姆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大伯母被下面人告状告得烦了，索性罚她半天不许吃饭。

她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无助地缩在屋子一角呆呆地看太阳光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动……

于孟甫找来医药箱，自己给自己的手腕上药，酒精滋到伤口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嘶，真疼！”

咬完这口，唐婉嫣“乖”了不少，不哭也不闹了，安睡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天，于孟甫自己都快要睡着了，只听床上人又开始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只不过这一次和他有点关系。

“姐姐要去法国了……好远啊……以后见不到她了，只能写信，可是我不会写法文。法文太难写了。”

于孟甫嗤笑一声，接话说：“没事，我帮你写。”

唐婉嫣这一回却没理他，仍自顾自地乱说一气。

“其实我知道一点点原因……她不想嫁给于孟甫那个大坏蛋。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就不用嫁了，她好聪明……但是我太笨了，成绩好差，想跑都跑不了……大伯也说我不是念书的料！不用每天往图书馆跑，认命乖乖嫁过去。好气哦！”

于孟甫好不容易才有的那点睡意全叫这一长段梦话整没了，伸手重重地揉了两下唐婉嫣的脸蛋，听到几声不悦的“哼哼”才罢手。

负气地问：“唐婉嫣，《孟子·告子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床上闭眼大睡的人对答如流：“不知道。”

这回彻底把他气笑了，“原来你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才缠着我补课？”

这回，却没人理他了。

于孟甫抓起被子底下那只柔软的小手，放在嘴边想狠狠咬一口报复回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左看看右看看，挑了半天地方，最终还是放回被子里，放弃了……

白天苏医生临走的时候就说，虽说病症看起来凶，但胜在人年轻，身体底子好，按时服药再踏踏实实歇上一天，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医生，金口玉言，果真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昏睡了一天半的唐婉嫣醒来了。

她披着一件外衣懵懵懂懂地出了房间，只见硕大的房子里只有自己和各自忙碌的佣人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方梦母子不在，于孟甫也不在。

她记起那个小男孩仿佛生病了，于孟甫和方梦大概带着孩子看病去了。

少了方梦在眼前阴阳怪气和于孟甫明里暗里的拉偏架，她自己一个人乐得清闲自在，感觉连屋子里呼吸的空气都自由了不少。

女佣高兴地过来问她：“夫人醒了，饿了吗？厨房里现热着饭菜和药，先喝了中药再吃饭吧！”

唐婉嫣一脸困惑，“吃药？我为什么要吃药？”

“太太你病得厉害，高烧不退，足足昏睡了一天半，吓死人了。苏医生说你这是积劳成疾，得好好休养不能大意，还有先生赶回来守着你照顾了一天一夜。”

“他照顾我？”

唐婉嫣怀疑自己听错了，只见女佣笃定地点点头，“嗯，方才九点刚走的。临走时还叮嘱我们有情况随时叫他。”

“他干什么去了？”

女佣低下头，全然没了方才替于孟甫说好话时的底气，没好气地告状：“那个方梦打电话来哭哭啼啼，说她儿子的病一直不好不知该怎么办，把先生叫走了……”

唐婉嫣瞧着小丫头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愤懑样，心里暖暖的。

好歹有人心里始终向着她，也不算她这些年在于家白忙活一场。

笑着安慰那丫头，“别不高兴了！那也是他儿子，人家为自己的孩子奔走也是人之常情。你得和我学学，瞧我这心胸多想得开！”

小丫头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走了，走了几步路还不忘返回来教育她。

“我才不跟你学呢！自个儿男人都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还在这里笑得出来，真够没心没肺的。”

唐婉嫣愣在原地哭笑不得，“嘿，你个死丫头……”

好事不出门，坏事长着翅膀四面八方乱飞。

唐婉嫣遵照医嘱在家里静养没多久，就被听到消息的孟艳黎风风火火杀过来了。

“唐唐，于孟甫那个混蛋玩意儿居然抛下重病的你和那对母子出去快活了，简直不是东西。”

在家吃嘛嘛香快乐自足的唐婉嫣默默放下手里的芋头糕，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孟艳黎左手叉着腰，右手豪气一挥，“全津城都知道了！”

说着，顺势抓起盘子里的一块糕点送到嘴里，边吃边说：“姓于的冷落原配妻子，整天和外室混在一起乐不思蜀，街头巷尾传得到处都是！”

唐婉嫣悬着一颗心，小心求证：“你是说全城的人都知道我被抛弃了？”

孟艳黎吃完一块，伸手从盘子里又拿了一块，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难道不是吗？”

唐婉嫣想了想，她和于孟甫现在的情况准确形容应该算是互相抛弃吧？

“没有吧？”

好家伙，她才二十三，怎么就成了弃妇了？

要是于氏家族里反对她的那帮老顽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唐婉嫣越想越头大。

孟艳黎却走在另一个极端，急着确认于孟甫目前处于抛家背妻人渣的第几层级。

“你不要为他开脱，长着翅膀的天使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有什么隐情和委屈尽管放开胆子跟我说，不要怕，我去警察局找老赵要几条枪给你作主。”

唐婉嫣急忙制止，“别，杀人犯法。”

孟艳黎冷哼一声，“我知道，放心，我才不会为那种辜负女人的人渣犯那么大的错呢！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叫他知道欺负你的下场。”

来上茶的蝶儿听了孟艳黎的话，忍不住好奇插嘴，“那……先生要是痛改前非，肯回来好好和我们夫人过日子了呢？”

听了孟艳黎绘声绘色复述了一遍外面谣传的那些话，唐婉嫣面上再装得无动于衷也早憋了一肚子火，不待孟艳黎发作就抢先一步呛声反问：“他早干嘛去了？”

感觉自己说错话的蝶儿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幸而有人替她做了决定。同屋里睡的莹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二话不说把她拖走了。

走前还不忘和唐婉嫣保证，“夫人放心，我把她带下去好好‘教育教育’……”

唐婉嫣浅笑着看向孟艳黎，“孟大小姐很是会传道授业嘛！”

孟艳黎对这话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坐下，捧起清茶入口润喉，颇有一种“为师甚感欣慰”的成就感。

毫不谦虚地表示：“那是，当年我的梦想可是引领时代浪潮、做一代青年之楷模。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