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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如露亦如电(跪阶前)

谁也不曾料想到战局会是如此发展,顷刻之间地覆天翻,与往日颓连战败的局面已是大不相同。

从武舒至绛都,若取近道,则必过上咸关,但这一带附近易守难攻,地形险恶。

陆沧造反带着大军绕道鄂宁则不必经上咸关,可“直扑”绛都;薄慎之也带领人马汇集赵军反攻绛都,眼看已到绛都外最后一道关卡上咸关外,若上咸关破,绛都将成他们囊中之物。

但薄慎之攻打上咸关五六日毫无突破,第七日上,陆沧派了一万人增援,更加无法攻破,赵军损失惨重。

但就在此时,赵军匆忙撤兵返回,薄慎之手下只余两千老弱病残,悉数折损在上咸关。

连日遽变仿佛是在一场死局里的绝处逢生。俗人常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来,甫入五月,燕国攻赵,直捣衢京,是素有骁勇善战之名的燕王沈约亲自披甲。

炎炎夏日,路边茶棚里闲汉聚集,便多在议论此事,说燕王战名赫赫,出兵神速,一路势如破竹,直逼衢京是何等神勇,而那十五岁的赵王在宫中已气得发抖,断未想到今日腹背受敌的局面,急召兵马回援衢京。

这份战报递到姬昼手中时,小宛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心想他果然是算无遗策,大概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在册封宴时,他与燕国使者就多时眉来眼去。

不过,既然大国之间利益相谋,他又许给了燕国什么好处?她没有问,但直觉是很不错的好处,丧权辱国的条件他不会答应,那么,或许是彼此帮衬?

她忽然想到燕国有个待嫁的小公主,是那世人赞誉的燕王沈约的妹妹,七国四大美人之首,不会是燕王看中了姬昼年轻有为,要他做他的妹婿罢?

想到这里,她愈想愈是如此,愈是不快活,郁郁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姬昼捋着战报看了半晌,眉目还在凝思,待他稍抬起头,就看到她神色像有几分郁寂,不知为着什么。

他重又读了两遍战报,在字里行间挖掘出来了三个字,横看竖看都觉得,她势必是看到这三个字,所以神色这样黯然。

他眼眸暗了暗,指尖轻轻抚过,顷刻间那纸张上多了个窟窿。

急赶回绛都主持大局之际,简直可以称得上星夜兼程,只因另一份密报加急送来,言是齐国拨了五万精兵,即将攻打东境。

这消息来得飞快,他路上每日都在蹙眉,大抵是在沉思破解之法。其实于他而言,法子是有,但谁也不能说是必胜,齐国几十年来在七国之间称雄称霸,威名非虚,此次派出的大将军又是曾经的震慑七国的煞神霍罡的嫡传弟子晁彦。

提及霍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虽退隐,但他弟子晁彦也是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他虽然部署多时,终归也只有五成把握。倘若不敌,他们直取绛都,晋国必亡。

他那日接到线报说了太后对齐国许下的承诺,简直被气笑了,她还真是愚不可及。难道她以为,齐国狼子野心,真的会在乎那区区一个凌德郡?她是把二十多年前燕国的血泪教训全都给忘记了?

不管怎样,他不会让发生在昔日燕国的惨案在晋国重演。

外界风雨飘摇,战火连天,小宛还并不知道她的骂名已经铺天盖地,甚至远到边陲小国,也都已知晓她的名声。

这自然是她身旁这男人的手笔。

但是她闭塞在此狭窄方圆内,所知也仅仅是他肯让她知道的,客观而言,无异于坐井观天。

她对自己的名声没有特别在意,总以为人只要活着就好,没有了性命,万年的恶名也都与她无关,她不信有什么轮回往生。

可她也忽视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自外界的恶意,也会伤损自己的性命,以某种残忍的方式。

她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

——

延介四十七年的五月,绛都榴花欲燃。

他们星夜兼程回到绛都时,烈日高挂,天气格外炎热,已经五六日没有降雨,万物仿佛都在这样的暴晒下蔫了气息。

小宛跳下马车时,觉得自己身子没有以前灵活了,还差点摔了一跤,扶着她的是觅秀,她望到他的背影走得很快,跟来接他的那群人一路不知在说什么,大抵是极重要的军情,她无从知晓。

她略低了低头,跟了上去。

情形危急,她没有打扰他的理由,自己乖乖回到寝殿,先去洗头洗澡。泡在木桶里时,外头的阳光被厚重帘子遮蔽,仅有几缕光芒细碎地照进来。她有些发愣。

觅秀伺候她沐浴时,随口说了一句:“姑娘这小日子怎么这样久没有来?”

她没有很在意地说:“不来才好,省得疼死我。”

她怔怔地泡在水里,想到若是没有解药,她至多又能活几天?她还能够看到他所描绘的国泰民安的景象么?

至少,她想看到这场战争平息,班师凯旋。

她黯然地搅了搅水面。

她去见了冯氏,冯氏看起来又丰腴了些,似乎过得还不错。她见自己时,也有些微微诧异:“呀,夫人瞧着倒是丰满了些。”

她说:“可能是……兴阳那边的伙食挺好的罢?他们靠近南方,多爱放糖的。”

冯氏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这是有喜了。”

她怔了怔,又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冯姐姐,你别取笑我了。”

近日,她想打听平昌侯的消息,但是怎样也打听不到,都说不知;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会突然没有消息了?

他于她有这样救命的恩情,而且曾经对她那样好,他喜欢了她很久,却是她一直对他不起,就连此前所以为她的喜欢,也只是恩情所生的虚恋,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恩情已无法再报,此生也行将结束,如果可以,她希望她能够保住他的命。

那夜的夜半时分,她突兀觉得心上刺痛,痛得醒来,立时呕出一口黑血。凉薄的月光射进窗牗,锦被上一团深色血渍,她撑起身,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剧痛尖锐地刺入她的神经,她抱住头,竭力忍住没有叫出声,但是痛得她再也无法入眠。

她抱膝蜷缩在床头,窗外是一轮快要圆了的月亮挂在天幕,看天色似才子夜时分。

她在痛到模糊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字:令蓝花。

她揪住锦被的一角,捂着心口走到桌边,点燃灯烛,抽出金刚经。她这八个月来抄了九百七十七本,她也不知道怎么不知不觉竟然就抄了这样多,大抵因为夜间总在失眠,白日无所事事。

她想,等她抄到一千本,就捐给大慈恩寺,祈求菩萨保佑全军将士,保佑晋国此战必胜。

这手簪花小楷原就是为了他练的。七年前的严冬时节,他伤得太重,必须要请大夫,但是挣钱的法子却太少,她听人说替寺庙抄经可以赚钱,字越好看钱越多——她便发了狠心买了些廉价笔墨和一本字帖回来练字。

这个少年果然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很有文化,他虽然病得太重时常会昏迷过去,但醒时,会教她认字,还会用他骨节清瘦的手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起来,眼眸蒙上水汽,仿佛是知道那些美好即将远去,随同她一起葬入尘土,不会再为世人知晓。

她茫茫然地在这夜里抄完了上回没有抄完的那一本,天边泛起曙光,她抬头看到月痕渐淡,搁下笔,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仍然火热,仍然在跳动,今天的她还活在世上。

令蓝花发作起来的确生不如死,她切身经历过后为此作证。就连抄写经文的字迹,在落锋处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天气闷热,仿佛个大蒸笼,小宛在窗边稍坐了会已经大汗淋漓,这时节不知去哪里消暑才好,她便听了觅秀的建议,去御花园的水滨走走。

水边总是凉快一些,她握着一柄团扇,雪白扇面上绣了一枝海棠,她觉得还算得意。

但她却没有预想到就连出门走一走,这令蓝花的剧毒也会发作,方至亭中,猛然喉头腥咸,一口血将涌未涌,她蹙着眉望着浩渺烟波时,亭外徐徐行来一个小宫女,叫道:“奴婢参见夫人。”

她稍稍回头就看到这小宫女有些面熟,仔细一望,发觉竟是慈宁宫外那绿衣侍女。她恭敬道:“太后想着这几日夫人大约要犯病,所以特意差遣奴婢邀请夫人一见。”

这犯病一词,令小宛神色登时正肃。

她犹疑一下,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被那小宫女哭着抢白:“夫人见见三公子罢!太后已经走投无路,才差遣奴婢冒险出慈宁宫来求夫人——”

“我……”

“太后说了,若夫人肯去见见三公子,便将手中所剩下的令蓝花解药都给夫人。夫人,那解药短时不易炼得,若没有解药,夫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六月。”

她艰涩地点了点头,这两件事都是她所想要的,想要三公子平平安安,也想多偷生几个月,亲眼看到盛世,看到一切都变好。

人能活着,为什么要选择死去。

小宫女说:“今夜子时,稚水阁中。”

稚水阁在宫中角落,的确不算惹眼。洵水的一道支流经此阁外,涓涓如溪,得名稚水。

子夜里,月朗星稀,她踏着月光,悄悄出了殿门。

稚水阁共计四层,翘角飞檐,冷清华美。从稚水阁外看去,里头隐约点了几盏灯火,她踏过溪桥,推开门。

门没有锁,她试着往里走了走,但是没有人声。

直到她缓缓上了顶层,才发觉,在顶层的阁楼上,灯火明亮得多,似有人在。她站在门口,隐约从门缝里瞧见了在灯火下的那个人影。

时间已经毫不留情地逝去,距离上一回见面也已经好几个月,这时重逢,令她眼眶一下便湿润了,这是三公子?

烛火在风里萧瑟地跃动,那个青年已经谈不上昔日的温润如玉,消瘦了一大圈,下巴上冒出胡茬,看起来有七分颓败。

室内还有个女子,她隐约地觉得是太后。

那妇人正拉着他的手在抽泣,语声断断续续,忽然她听到了:“……母后就说那女人信不得,你偏要信,偏要母后把剩下的解药都给她……你瞧瞧,她三年前骗了你,这时不还是骗你的?”

她心间一痛,不单单是令蓝花的发作,还有细密的痛楚,源于她的背叛。

敲门的手顿了顿,三公子的话便也响起,辩驳道:“母后,这从来不怨她。三年前她也是被王兄骗了,……所以,所以才……只要她晓得了真相,她不会再帮着王兄的。”

太后说:“是啊。她是个好受骗的。三年前姬昼那厮故意设下麟化殿的局,叶琬恐怕还不知道,他本就打算拿她一命换他那些精心培养的将士的命。啧啧,真是好算计,只用一条娼门舞女的性命,换了一场不战而胜。他自小心狠手辣,咱们斗不过他,不是没有原因。叶琬以为自己生生受了那剑,人家就真喜欢她了,不是犯贱是什么?”

三公子打断她急急说:“母后!小宛很好,她……她很好……她其实也可怜。”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听说王兄即将迎娶的那位公主十分强势,她以后的日子大抵也不会好过。”

太后冷笑起来:“她素来都心宽,人家欺负到了头上,也只敢做缩头乌龟。”太后顿了顿,又说:“自然,你也不要再管她。姬昼平生最恨背叛,如今叶琬背叛了你投到他怀抱,他心底也是瞧不起的。现在外头盛传大战在即,他不正是要拿她祭旗?”

祭旗!?

她怔了很久,手中提着的宫灯啪地跌滚下楼梯,灯火骤灭,楼梯陷入黑暗,她也陷入黑暗。

还有些话音模糊地传过来,他们说:“这解药不易制,最后的一瓶,只能保她三个月,可是给了她又有什么用?她都不知,她就要被拿去祭旗了。唉,平心而论,的确是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可偏偏她一头栽到你哥哥这种人手里。”

大约是听到宫灯跌落的声音,谈话声戛然而止,她扶着楼梯,身子一时有些支持不住。这类楼阁的楼梯开在屋外,她微微侧头,望到屋外飞檐上一轮月孤单地挂在天空,冰凉地照着这世界。

很快屋子里的人走出来,姬温瑜扶住她,神色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喜:“小宛!你来了?”

她勉强地笑了笑,直起身,微微颔首,却看到他和太后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她正想说“刚刚……”便被他打断:“刚刚我还在说你铁定会来,果然你就到了。”

她觉得他神色里有一抹心虚,仿佛在遮掩什么,她便自以为是地揣度三公子是怕她伤心,所以不肯说真相么?

可她已经听到了,听得真真切切。

他拿出一只瓷瓶,说:“这是最后几颗解药,……”他愧疚地看着她,说,“母后手中所剩的就这些了,你拿去太医院看看能不能配出解药,这般,即使我们……我终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叫她心中酸涩。且不论前些话的真假,至少她愿意相信,三公子是想她活着的。

而她所挚爱的人,给她留下的未必是活路。

她摩挲着瓶子,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三公子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与此同时,御书房外,齐大总管还在靠着墙打盹,突兀一道清凌凌女声响起:“齐公公!”

齐如山看了半晌,看到浓酽夜色里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略微一想即可认出,那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寻音姑娘。

“寻音?”

寻音急得快要哭出声:“齐公公,我们夫人不见了,奴婢,奴婢实在没有法子,夫人可是来御书房了?”

齐如山皱起眉:“没瞧见哪。”

寻音终于忍不住淌下泪来,说:“这可怎么办,这……这大半夜的,夫人上哪里去了啊!”

齐如山正要说什么,身后已经步出一道白影,沉静声音里含了几分迫切:“小宛不见了?”

月至中天,宫宇寂静,稚水阁的飞檐恰好刺进月亮。

姬温瑜说:“小宛,我没什么事,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此后你也不要再来这里,若被人知道,对你不太好。”

她泪眼零零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刺痛得太过厉害,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剧毒发作。

临别时,她回过头,说:“三公子,我会想办法救你,我会的。”

稚水阁上的人隔着参差榴花看得不算真切,只是那人拿着一支药瓶一步三回头的影子,异常清晰。

——

小宛回到沧海殿中时,犹觉浑浑噩噩,几乎每一步都踏在虚空,夜中她又点了彻夜的灯火,抄了整晚的经书。

当年的事情,她的确可以选择忽视,忽视却不是忘记。那一剑,快且狠,冰冷冰冷的。她捂着心口蹙了蹙眉,仿佛剑刃的寒气仍停留在心上,她茫然了好一阵。

她没有服用解药,想着拿去太医院给管太医瞧瞧能不能多配些解药出来,但心中亦知希望渺茫,否则,令蓝花就不会是薄家秘传的剧毒了。

她所期盼的只是苟且偷生,明知要死去,却还贪恋人间,总想多活一月也好,多活一天也好。

近来他太忙碌,她又开始见不到他了,每每出现这个征兆,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她提笔抄经时,心思有些莫明。她的脑海里反复映着那些话,那些他们欲盖弥彰的神色。

是真的么,还是他们编来诓骗她的?她许久没有听到外界的消息了,想到这里,她直了直背脊。

许多天没有下雨了,天气炎热,热得人心头浮躁。她想,她得去打听打听。

但愿……

她的手指仍痛得颤抖,又已抄写到“如露亦如电”这句,手抖得厉害,字迹竭力保持的持稳还是坏在最后一字上。

第二日她拣了个他平日用午膳的时间,带着做好的冰糖糕去御书房。

寻音笑说:“觅秀姐姐去内务监领东西,奴婢陪姑娘去罢?”

她们到了御书房时,似正值休息时间。她心里有诸般疑虑,但表面上仍然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只是在廊下碰到齐如山时,齐如山的神色略微异常,看着她仍旧堆笑,就是笑得有几分勉强。她心里忽然七上八下的,这是什么神情,难道说,……她告诉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镇定了一番后,说:“齐公公,我给陛下做了冰糖糕,现在方便送进去么?”

齐如山讪笑起来:“方便,方便。”他接过食盒正要送进去,脚步又顿了顿,说:“夫人自己进去或许好些。”

“啊?哦,好。”她抿嘴一笑,提起裙子进去。

里头坐了几名大臣,为首那个是宫殊玉,坐他下首的是谢沉,还有其他人她不太认识。但他们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仿佛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她垂着目光,走到他的身侧,小声说她做了冰糖糕,这样炎热的夏天,冰糖糕冰冰凉凉,正好解暑。

她也才意识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抬手搁下了笔,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目光仍不知落在何处,她心上愈发紧张起来,总觉得他与以往有些不同,或者说,他和某些时候又一样了。

全然是淡漠疏离的模样,半晌他勾了勾唇角,淡漠的声音响起,令她听得清清楚楚:“来人,试毒。”

她的手颤了一颤,以往他都没有试毒,为什么这一次要试毒?她低下头,心里的不安已经愈盛,虽然知道试毒是正常的流程,可是当一件事已成习惯,即使是流程,也令她觉得很不对。

是他不信任她了么?

这里的气氛不对,这里的眼神不对,好像全都很不对。

她脸色白了白,见齐如山捧着什么东西进来,她瞥过眼,没有看,默默说:“我……先走了。”

点心是她亲手做的,怎么会有毒,她黯然离去时,寻音跟上来说:“姑娘,姑娘莫要难过,这……这也正常呀。”

她晓得这道理不妨碍她失落。

她在夜里又开始抄经时,便总有一种感觉,感到即将发生什么。

她彻夜彻夜地失眠,彻夜彻夜地抄经。

抄完第一千本的那日,仍是个晴天。

听闻肃清余孽的陆沧即将赶赴东境战场和谢岸会合,共御齐军。原来陆沧的事从一开始就也是一条计一场戏,只是骗得她团团转罢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最后一笔正落下,晴光正好,甚至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日光,将经书合上,放到一边。所以,他们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了演这么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戏,从一开始陆沧对冯氏大概就是做戏了,就是为了他日他领兵出征,上演一番“爱妾被杀于是中途造反”的好戏,从而使驰援返京和清剿薄家如此顺畅。

她有些心凉地想到这里,又模模糊糊地想到冯氏那毫不知情的模样,真是个可怜的女子,她仍然记得那个薄阴的傍晚,她是怎样维护她的夫君陆沧。

可是他们那群男人又怎样?他们心间有万千的功业要成,哪里会在乎一个女子的真心和性命?

或许陆沧对冯氏有那么一两分垂怜,可也仅是垂怜,牺牲她时,自然毫不留情了。

她悲凉地想着,自己会不会也是另一个冯氏——她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不会成真,不会的。

她念着经文祈祷,已不知在祈祷什么,直到门被人轻轻推开——她心上悬着的巨石便像被人扰动,如今晃得格外厉害。起身慌乱,她甚至一不留神打翻了桌上那只她素日喜欢的海棠树枝状的笔架。

看见青瓷碎了一地,仿佛有一场如露亦如电的大梦也将如此破碎。

她看向门外,刺眼的日光照进沧海殿,门口立着的是几名玄衣侍卫,她没有见过,约略可以从服饰辨认出,他们大概直接隶属于君王。

夏风吹动他们玄色的衣衫,当先那位出示了令牌以示身份,恭敬但冰冷道:“卑职奉命,请夫人前往麟化殿。”

她微微想了想麟化殿是什么地方,哦,是——是三年前一切发生的地方。

既然在那里发生,就在那里结束,她想到时,嘴角溢出一缕苦笑,还有随着苦笑淌下来的一线猩红。

她仍是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帕将血丝擦拭去,竭力做出镇定的模样来,说:“好。且容本宫梳妆一番。”

今日本也是烈日炎炎的天气,但是她稍稍抬眼,就看见天空逐渐起了阴云,不知是不是久违的炎热终于要迎来一场洗涤天地的暴雨。

下雨了的话,温度会降低一点么。

她不知道。

她说:“觅秀,上次二公子所赠的那五两龙绡,我记得做了身衣裳。今儿穿那件罢。”

觅秀愣怔着说:“姑娘不是说那件要等今年过年的时候给陛下跳《国韶》的另三部时才穿么?”

她笑道:“现在穿穿,也没有关系。”

她坐在镜子前,觅秀在她的身边,替她细细梳妆,觅秀的手艺是最好的,给她挽出来的髻似乌云般好看。但今儿她没有挽素日那种高髻,而是说:“觅秀,你上回说,学了个什么新发式,一直没有给我试试。今儿挽那个发式罢?”

觅秀的巧手在她发间穿插,低声说:“姑娘今儿怎么郁郁不开心?”

她便挽出笑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说:“没有不开心,哪里会不开心。”

觅秀正要给她簪上她素来喜欢戴着的那朵绢花,她瞧了一眼,又摇了摇头,轻轻说:“觅秀,我记得我入宫的时候,各国使臣有贺礼相送,昭国的使臣曾经送过一朵雪芙蓉。我一直没有戴过。今天我想戴那个。”

雪芙蓉顾名思义颜色胜雪,用的是天下失传的九织工艺做出的雪芙蓉,轻巧逼真,简直可以随风飞去。因为是拿来佩戴的,所以是在山青色里染了一抹雪白。青中带雪,她望着,怅然想到了冬日里罄山飘雪的景象。

觅秀从匣子里取出雪芙蓉来,替她簪上。

她起身,揽镜自照,镜中女子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簪着一朵山青带雪的绢花,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她说:“咱们走罢。”

麟化殿是历代晋王临终托孤之地,姬昼虽然将它作为寝殿,可大概从未真正在麟化殿就寝过。

这里太肃杀。

陆沧在前往东境之前的这次入宫觐见,八百名赤巾护卫押着薄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口人整齐有序地到了麟化殿前。赤巾护卫两个一对押来人跪在四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下,不多时,三百多人已跪得满满当当。

麟化殿前四十九级台阶两侧,立定满朝文武,满座衣冠胜雪。素服赤带,这是晋国每逢祭祀时的装束。

所有人目光端正严肃,等待着什么。

那薄家上下从钧武侯到旁支孙辈的幼儿,全已在此。天际浓云滚滚,显见不久将有一场暴雨。

陆沧负甲拾级而上,站在第二十级的宽阔平台上,启声道:“臣不负陛下重托,已清剿逆贼,上下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天地闷热得厉害,风刮得急,带着蒸腾暑气。

陆沧说罢,麟化殿中门敞开,从幽谧门中缓缓踏出一位琼枝玉树般的青年。

青年白衣如孝,衣袍在这雨前急风里猎猎,看不清他的眉目,但依稀可辨是一副极好的容色。

肃立在殿前,不动如山。

他稍抬起眼,立在高处,可以望到无尽远的天边,浓云滚滚而来。他也在等人。

不多时,众人便又见从左侧宫道上押来两个人。

一个是薄太后,一个是平昌侯。

薄太后远没有往日那样精致的妆容,甚至也是这样一袭素净的衣袍,这是他对她奢靡一生却落得个潦倒结局的羞辱。她在所有人的寂静中,笑了又笑,惨厉凄凉。

“你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吧?”

“姬昼。三年前哀家就问你,可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今日,哀家再问你一遍,——你站在这里,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么!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天下之大不孝么!”

她尖利质问,一时满场静默,只从四十九级台阶上传来一道居高临下的轻笑:“母亲?延介二十二年夏,母后和先王做过什么,难道真的以为世人不知神鬼不觉?”

一个女子站出来,低眉敛目,跪拜行礼后站起来,面朝薄太后,说:“民妇韩氏。”薄太后脸色登时一变:“你……你不是死了么!”

韩氏微微一笑:“托太后的福,民妇苟且偷生二十余年。今日,正是要揭发——延介二十二年六月初,先庄王逼迫民妇,将先惠王的公子寻与太后您所诞的公子昼交换。时逾多年,民妇一直惴惴不安,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常恐遭受天谴。今日终于一吐,民妇死亦瞑目。”

满朝哗然。

薄太后面如死灰。三年前他顾念孝道,誓做贤德明君,才让她得以幽居慈宁宫还能兴风作浪。既然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今日依他心狠手辣的个性,怕是不会再手软。

但听他道:“先庄王在时,你常召佞幸面首,私通于臣工,是为妻而不忠;孤年幼时,受你百般苛待,屡次追杀,是为母而不慈;你放枭囚凤,选任奸佞,祸乱朝纲,是为后而不仁;你里通外国,与齐赵虎狼之国承诺割地岁贡,丧权辱国,只差分毫晋国将亡,是为晋人而叛国。不忠不慈不仁叛国,今日孤废除你太后之位,——”

他的话音一顿,铿锵话语仿佛仍回响在众人耳边。

他蓦然想到,夙陵中守陵卫长跟他说的话,他所交换的这个身份真正的主人姬寻,病重临死前所说的那个遗愿。“万望你留我母后性命……”

他的拳头攥紧了些,定定望着薄太后。

姬寻和他,还有姬央,他们三人从未享受过这个女人的母爱。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替她说话?姬央遣来的使者晏居也说,二公子希望能够留下母亲的性命。

他的前半生因她尽毁,如果没有姬寻和姬央,他大抵早就死去。他们既然求情,——他闭了闭眼,良久后才说,“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再入绛都。你我母子缘尽,黄泉亦不相见。”

薄太后,不,废太后薄氏,原地踉跄了一下,苦笑,说:“好。黄泉亦不相见。”

相杀多年,尘埃落定,她心里不知有没有一丝后悔,后悔将这个曾经爱她敬她的儿子逼成如今的模样。在年幼不知真相的岁月里,他曾无数次以为只要他好好读书,母亲就会喜欢他,可他只看到母亲从来冷漠的脸色。

母亲只将姬温瑜当做孩子,他、姬央都不算她的孩子。他看向台阶下的姬温瑜。

浓云堆积在天尽头,诡异的光透过云层射下来,疾风卷动素袍翻飞。他淡淡地历数姬温瑜的罪行,“单是通敌叛国,俱已万死不复。孤赐你,——斩立决。”

一听到这个判决时,薄氏立即尖叫:“不行!不要杀他!”

“不要!——”

另一道声音却也同时响起,这声音似轻云出岫,众人纷纷侧目,只见在这诡异天光下,从漫长宫道上提裙翩然跑过来一个女子。

那一身白衣似云般轻盈,随着她的动作,翩然翻飞得像是一场落在心尖的小雪。天光打在她的裙裳上,一色白劈作八色白,溢彩流光。

天下间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这身龙绡,——传说中铢衣的原材料。

她眨眼间已经跑到了台阶下,伸手拦在了姬温瑜的面前,“不要——”

此时此刻,谁还记得理智?

她早就忘记理智,只知道他绝不能死掉,她要护着他。

她祈求般看向台阶的尽头,看向疾风里不动如山的那个白衣青年:“……陛下,不要杀他,求你,……”

小宛原本是从容地走过来,想和他一样时刻都能泰然自若,留下一个镇定冷静的形象,可是她做不到,在路上听到议论说稚水阁的两位也已到,只怕都逃不过一死。

她再顾不得什么狗屁的从容镇定,在漫长的宫道上提裙飞奔。她总是以为,只要及时,就可以挽回;可是她却听到从高台上飘来的声音:“求我,你拿什么求我?没有到你,你急什么?”

她原本还能欺骗自己的心,这时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她没有动,目光遥遥地看向这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从四十九级,一路看下来,满朝文武肃立,满座衣冠胜雪。

她的胳膊渐渐地垂下来,眼眸里一片茫然,但还在低声重复:“不要杀他。”

赤巾护卫是跟着陆沧的亲兵,并非王宫侍卫,其实他们早已得到消息,今日审判的名单里,也有这位。

他们憎恶妖妃已久,这时见她扰乱执法,自然不能容忍,虽然她是这样漂亮,可漂亮却恶毒,传言里她害死多少忠良,害苦多少百姓,他们不会因为她漂亮就对她很客气。

所以两名赤巾护卫彼此对视一眼,强行将她拉到一边。按住,跪下。

她失去了力气,跌跪在阶前,膝盖磕得剧痛,痛得她想要蜷缩起来。

但她仍然仰起头,看着石阶尽头,看着暗淡浓云遮蔽的天地间,青年白衣如孝。

她说:“我的确什么都没有,没有能拿来求你的。若是要杀,若是……三公子犯了错,——可不可以杀我,不要杀他。”

可这话没有得到回应,石阶的尽头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眉目间的冷漠,以及神色中的冷笑。“你以为孤不敢杀你么!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讲这些?”

她通身一颤,为什么每当她这样相信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嘲笑她。

她的眼里冒出水汽,声音尽量没有哽咽,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极轻极轻,若飞鸿踏雪:“陛下不是说,不会不要我的么?不是说,只要我乖乖地听话,只要我相信你,你就不会不要我么?是我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罄竹难书?”

她的指尖全数在颤抖,这样的质问,以前她绝不会问,因为她怕问了这场梦就结束了,可是它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从四十九级惨白如雪的石阶上,他的嗓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她还是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叶琬,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话,你也敢信?”

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叶琬,是在问罪的情景,是以嘲笑的方式。

“叶琬,”他大概在摇头,“你实在太蠢。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死心塌地地相信我,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好骗的女子么?”

她捂住心口,心尖的刺痛痛得她快要窒息,哇得呕出一口黑血。沾在晦暗天色里的惨白石阶上,稠艳得惊人。

所以,他骗她的。

她被他骗了好久。

“所以,所以……”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地砖上,砖石磨损的青龙纹饰磨破她的掌心,她费力地支持着,剧痛已经让她不足说出太多的话,她还是努力地说:“所以,他们说,说要,要拿我来祭旗,……也是真的,……?”

她断断续续的话音卷在风中,递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今日的她的确是前所未见的美丽,她穿着天下绝无仅有的铢衣,戴着天下罕见的绢花,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此时跪在石阶前,行将破碎。

祭旗一说,在赤巾护卫里早流传开,这是他们所提出的,要这祸国殃民的妖妃血祭战旗,一定士气高涨,说不准就能一举击退齐军。

她却听到他依然那般嘲笑着开口:“祭旗?你也配么?你一个娼门女子,这么脏,你也配血祭王旗?”

娼门女子?

她恍如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劈得她头昏眼花。

他知道!他知道她是谁,他早就知道她是叶小宛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今日要这样对待她?

他还说:“我曾经答应过娶你为妻,为什么没有娶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这样的女子,贪恋荣华富贵,转身就可以把人抛弃,没有礼义廉耻,无情无义。”

她原本竭力强忍着的眼泪哗地淌下来,连连不绝,如江水决堤,她身子剧烈颤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大喊:“全天下都可以骂我脏,只有你没有资格!”

七年前,如果不是为了他治伤,如果不是请大夫的开销、抓药的开销,她不会卸下她娘亲给她扮丑的妆容,去求鸨母说她可以卖笑赚钱。

难道她整夜整夜得给那些人跳舞作乐,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却嫌她脏。

直到此时,她终于心如死灰。

大抵是某种信念所支持,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她好像走了很久,才能够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手:“玉佩还我。”

她看着他,眼中忽然也能够如同他一样沉静,她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总是那样沉冷无澜,因为他早就不喜欢她了,早就不要她了,这许多种种,都是在骗她的戏码。

她的身死于三年前的秋夜,她的心死于三年后的盛夏,这三年,如同一场大梦,如露如电,终于结束。

他说:“你是说这个?”他握着一串玉佩,是仙鹤戏鹿,她便想到他在高塔之前就知道了真相,一切怀惘都是做给她看的,包括佩戴这枚玉佩亦是。她怎么反应这么迟钝,她怎么这么笨啊。

他嘲讽一笑:“它留在我身边,就是时时提醒我你做的那些恶心的事。”说着,他扬手,不知将玉佩抛去了哪里。

她淡淡转身,缓缓下着台阶,在二十级的宽台上她顿了顿,半侧过头,没有看向他,也没有看向人,说:“如果有得选,我宁可喝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能够重来,我当年不会信你说娶我为妻的鬼话。……如果能够重来。”

暴雨还没有来,她的话音很轻,被风卷去,了无痕迹。

——

判决是,流放南方。

她不得不也恶意地揣测一番,是因为在南方她容易水土不服,过得凄惨,才把她流放到南方蛮荒之地么?

她回到沧海殿,将一切都整理成她没有来过的模样,换下她的这身华贵的铢衣,叠起,放回衣柜。摘下雪芙蓉的簪花,收进妆奁。

她换回自己来到大兴宫夜晚的那一身红裙,不再为人妇不再挽发髻,她只用红丝带系了个简单的蝴蝶结。

她在后花园中点了一把火,将她八个月所抄的一千本金刚经烧成灰烬,眼前大火肆烧,将暴雨前昏暗异常的天地燃得明亮了些。

熊熊烈火烧在她的眼底,迎着火光肆虐,她眼里几乎再也没有泪水可以流。

一切的真相是这样残酷地摆在她的面前。当她的梦破碎,原来是这样的结局这样的下场。

如果可以把脑子丢进火里一把烧光多好,她这么笨,她被骗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自己可太蠢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瓶中解药她没有吃,管太医说配不出来这种药,有许多药材实在稀罕。而她再苟活三个月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最多不用七天,她大概就会死掉,死在流放的途中,抛尸乱葬岗上。史上下落不明的美人多被掳走,可她却死得这么凄惨,实在是给美女圈子丢脸。

她也将瓷瓶丢入大火。

她将属于她的痕迹全都丢进火里,烧得干干净净。

从此世上不再有叶琬,也不再有叶小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是她做的一场大梦,须臾近十年的恩情爱恋,原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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