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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彻夜

雨打芭蕉。大约是琴音的缘故,小宛缓缓坐下后倚着软榻,便觉困意非常,逐渐地睡过去。

她虽然迷糊地入睡,但似在潜意识里知道什么,因此睡得不算太沉。

恍然里她似堕入一场清波澹澹的梦境,倏地那片海上风起云谲,波澜翻涌,令她从梦中猛地惊醒,其时,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俊美容颜。

眉目似染着杏花桃李色,艳得惊人之外,发上还挂满了水珠。

她睁大眼睛,以为自己仍在做梦,眼眸稍转,见手里竟然还抓着他的衣袍,她立马震惊着松开手,完全不知姬昼是怎么又到了她的屋子里。

他横抱着她刚走到了床榻边。

他来做什么,他又来做什么?

她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心里又惊又惧。

他这么晚来,又能有什么好事?几次三番都是这样,她想,一定是这狗男人觉得长夜寂寥,想要轻薄她。

她不禁想起了白日里赏花小宴的事,沉阴公主那模样印到她心上,她愈加觉得这男人实在是太坏了,一边同人家小姑娘勾勾搭搭,哄着人家成婚,一边还装出情深似海的样子,想要骗她第三次。

她的眼睫微阖,哥哥不在,她有些害怕,只期盼他赶紧离去。

可那阵清冽松檀气息并未远去,反而倏地强烈。

下一瞬她就被轻轻放在床上,她以为他终于要走了,但没想到一双手忽然探上她的领口,要解开她的衣裳——

她心里无名火高高窜起,睁大眼睛,翻身坐起,姬昼的眼中错愕了一瞬,下一刻,寂静夜里响起“啪”的一声脆响,他狠狠挨了一耳光。

“无耻!”

她抱紧胳膊,往后缩了一缩,刚刚是气急之下动的手,这时理智回笼,自然害怕,她知道他是睚眦必报的人,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小心地看过去,见他左半边脸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此时脸上水珠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她却见他苦涩地笑了一下,眼眸里哀伤如月光碾碎:“小宛,若打我能让你好过些,你就多打我几下,……哪怕,哪怕你拿剑刺我几下……,你别赶我走。”

小宛的手撑住床榻,胸腔剧烈起伏,静了一时,她目光转落在行将燃尽的红烛上,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他微垂目光,睫羽上沾的晶亮水珠微颤着滴落,嗓音轻轻:“我从王宫里私自出宫,就想看看你。……我怕你睡着凉,所以进来了。”

他特意选在她哥哥不在的时候过来,却不知,她这么警惕防备自己。

她轻嘲一笑,说:“不用你假惺惺。”她撇开目光,稍稍扬起下巴,说:“我是死是活,与你没有一点干系。”

他的手无力地垂在袖中,白衣裳湿透,影子落在地上,既薄又轻。

他试图说什么,可是望了一眼她后,就全都没有说,只是喉头滚动了一下,静默许久却还是没有走,反而在床沿边坐下,见她眼中充斥着警惕和害怕。

他的手指在袖中蜷缩了一下。

脸上火辣辣地疼,他还没有被人这么打过。

他说:“那让我看看你,你睡着了我就走。”

小宛目光缓缓上移,移到他肩头时,他似有意无意地抬手掩了掩。

小宛忽然想起了方才的几许琴音,又联想到了赏花宴上那段箫声,含着几许讽刺笑说:“晋王殿下都快要谈婚论嫁,还要来招惹我做什么?”

话刚说完,她又突然想到自己的两句话,眉目暗淡了一下,寻思着刚刚他怕是本就不是来找她的,可能是给人家沉阴公主弹曲子,是她自作多情了些。

她把脸转到一边,接着想到,他一定是觉得暂时还睡不到沉阴公主,倒可以哄一哄她这下堂妻来同他欢好,不然,刚刚他怎么偷偷地解她的衣裳。

她愈想愈觉得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一定是。

他对别的女子倒是敬重,何曾敬重她,心里仍然拿她当做极其随便的女子来看。

他哑了哑,说:“谈婚论嫁?你答应嫁我了?”

她捂住眼睛,眼泪肆流,说:“你走!我叫人来了!”

她已全然不想再听他的假话。

坐了半晌之后,他才起身离开,临走时,从怀里拿出个什么,是一包油纸包好的点心,轻轻放在了床头。

他的容色在摇晃的烛火里明灭变幻,模糊中只见颀长身形单薄立在光下,他大约笑了一下,想要逞出最好看的容颜,但笑中带了几味苦楚,垂着眼眸,侧颜如琢。

他说:“我听说你喜欢这式点心,但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家。”

说完后,见她久久没有动静,默然地离去,空气里仿佛还遗留着一味松柏清冽。

她没有动,蜡烛熄灭后,她缩在锦被里,夜里春寒,她怅然地想到了很多,想到从前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姬昼,你若是早三年这样对我,我都会心甘情愿被你骗。

可是,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沉阴公主的笑靥,烦躁地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外头竟然又飘起了琴音。

她迟缓地想到,外面似是在下雨。

她叹了口气,想着还是得赶紧找一个靠谱些的郎君成亲。

次日一早醒来时,晦暗天光伴着雨声,她坐起身,几乎听得到雨声里还有一线若隐若现的琴声。

琴声微弱,但仍然成调,她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窗。

淅沥的雨下了整夜,这时一道劈裂天穹的闪电令天地一白,她在闪电光中望到翠绿芭蕉叶旁,白衣青年笔直端坐在那里抚琴,雨水淋他满身,浑身已经湿透,连眉目几乎都因此模糊不清。

她还望见覆在弦上的那一双手,那是修明如玉的一双手,不论是执笔,还是执剑都极其好看,此时抚琴,仿佛颤得厉害。

指间血痕斑驳,将蚕丝弦也染红了,随雨水淌下来,宛若琴弦泣血。

琴音低缓,和着淅沥雨声,说不出的悲凉。

但他没有停。

他是在这里弹了一整晚的琴么?

她转头正要关上窗,但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听到他在叫她,嗓音喑哑。

“小宛?”

他的声音里含着可辨的欣喜,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关上窗,见他放下了琴,起身缓缓走过来,逆着雨丝,风把他湿透的长发吹得凌乱,整个人一夜仿佛憔悴许多。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系着的是当年她给他绣的腰带,没有佩玉没有戴香囊。

但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却肉眼可见地闪出来动人的星彩,嘴角挂着不自觉的笑意,漆黑眼中,全都是她。

她目光落在芭蕉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怎么没走?”

他静静望着她一早的惺忪睡眼,有别样的可爱,眉目柔软温和,没有其他时候的那样冷漠。

他来到窗前,话音里含着几分期待:“昨夜你说想听。”他伸手撩起鬓边凌乱的发丝,她便看到他的十指已经磨破淌血,血痕沾到额边,昨天那掌印还在脸上,有些可笑又有些令人心疼。

她撇开眼,想,她反正不心疼。心疼他的多了去了。

又一道闪电兀地亮过天幕,那一刹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因坐得太久膝盖有些僵硬,身子向前险险一倾,错乱中却见她瞳孔骤缩,伸手将他狠狠推开。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窗棂才没有摔,只是退了两三步,方才她下了狠劲推开他,比起她触碰到的他伤处,这一点却刺痛他的眼睛。

他眼里伤痛并未掩饰,裸露在她的眼前。他捂住肩头,从指缝间渗出血色,一大片霎时把白衣上那里染得一团深红。

他前几日和诸全比剑时,仍然恪守誓言,没有用剑。诸全那小人,却在搏斗中提了一句“晋王殿下现在追悔莫及,是不是为时已晚了?做这深情的模样给谁看?”,令他一瞬失神,被他刺透左肩。

她惊诧了一下。

但她那份动容几乎只在眨眼间就消失了,恢复成了冷淡模样。“既然受了伤,还是早些离开去上药吧。”她说着就要关窗,他拿胳膊挡住,抬眸看她,笑了笑,“你还是关心我的。”

她淡淡一笑,眸光掠过他惨淡的容颜,说:“我怕你死在这里,说不清。……你等等。”

说着关上了窗。

她待其他人多是温婉知礼,这份冷淡倒是上天入地独他一份,他不知该不该感到荣幸之至。

他便在窗外,忍着肩上彻骨的痛苦,在凄厉风雨里又站了半晌。

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好似逐渐大起来,打得他生疼。

他捂住肩头,深吸了一口气,想压抑住这股穿肩剧痛。身子有些战栗,想来淋雨太久,着了风寒。他想到这下可没有人愿意哄他喝药了,心里茫然而无助。

她重新打开了窗,他期盼地看着她,却见她将什么丢了过来。

“我说过,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与你毫无干系。”她顿了顿,犹疑着,声音却缓了下来,说:“你若要娶别人为妻,就不要始乱终弃,等后悔了,又没处悔去。”

窗户啪的一声关上,没能等他说完那句“我怎么会娶别人”。

他垂眸看着怀中她拆也没有拆的一份蟹黄酥,自嘲地笑了笑,世上若有后悔药,他一定喝个干净,若能回到过去,他怎么会犯那样蠢的错。

他悔青了肠子又有什么用。

他依稀想起九年前,在那处破敝的屋子里,他们相拥而眠,共度过寒冷的冬夜。

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你不要骗我。”

她郑重地把一块玉佩交给他,结结巴巴说:“这是、定,定情信物,你不要把它扔掉。”

她拉着他的袖子,说:“别不要我。”

她几乎没有向他要过什么,金银珠宝她没什么心思,地位权势她没什么兴趣,短短十年,关于她自己的,她只提过这三个要求。

可是他太混蛋了,他骗了她,又扔了她的玉佩,还把她丢掉了。

现在种种,都是自作自受。

他想,哪怕她愿意,扎他几刀也行,刺他几剑也行,别不要他。

十年生死,爱恨茫茫,他只爱了她一个人。他的爱却如同利刺,让她遍体鳞伤。

他的神色逐渐颓然。抱着琴,行在雨中,一路茫然而悔恨。他走一段路就下意识回头,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原处等他,像以前一样,只要他转身,就能找到她。

人总是这样,唾手可得的便不珍惜。以前,他得到她是多么轻而易举,那么现在,就是多么艰难。他设想过无数次她回头,但是总也想象不出,因为从前,她一直是等待的那个啊。

可他一路回头无数次后,来时路风雨如晦,他也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等他了。

看天色已经将明,他闭了闭眼,压抑着痛楚,想到还要及时赶回王宫才行,王宫即将大乱,不能这时候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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