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宝

年轻道人嘴角一弯，全然不在意的笑道：“你莫要想那么多，咱们做的是利天下人的善事，况且退一步讲，你我皆为出家人，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他的话虽有些冷酷，但说的也不无道理，绛曲点了点头，长长的舒了口气，说道：“但愿吧……”

夜深，皎月刺穿了流云，藏了一半，露了一半。

陆小凉蹲在地上洗刷着粥锅，手脚麻利的，堪比酒馆里的杂工，可见绛曲平日里该有多懒。

陆小凉一抬头，瞧着笨拙的八宝朝自己走来，他刚张了张口还不等说，便被八宝一句话顶了回去。

“桃说，饭，以后，你做。”

“凭什么？”陆小凉怔了怔，下意识的问了出来。

八宝憨憨的一笑，说道：“好吃。”

“……欺负人了吧？”

八宝可不管那么多，抻了抻懒腰打了个哈欠，径直的朝屋里走去，根本不管陆小凉作何表情。

陆小凉气鼓鼓的将碗朝水盆里一扔，溅起了一阵冰凉凉的水花，浇的他顿时分不清什么是泪，什么是水。

月光照耀，映在水盆里一张咧嘴大哭的脸，好似连这夜都在笑话他。

陆小凉双眼通红，一拳高高举了起来，正要砸向水盆时，他瞬时停在了半空，口中迅速的念叨起来。

“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境由心生……”

念叨了一阵，陆小凉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又捡起了那被他丢进水盆里的碗，忽听这夜在向他道歉，他也在向这夜道歉。

“对不起……”

清早，大铺之上，八宝摆了一个大大的“大”字，身下还压着陆小凉的枕头，陆小凉则是坐在床头，眼眶里布满了血丝。

这一夜，自己已经记不清应答了多少次八宝的梦话，八宝喊他一次，他迷迷糊糊的应了一次，哪知便没了下文。

这一夜，自己也忘记了被八宝踢醒了多少次，总之，全是伤。

十二岁的陆小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强忍住了委屈，换上一副笑的并不开心的脸。

这是陆小凉在云宫里生活的第一天，师父临走时与他说过，第一天，你要学会笑。

陆小凉笑眯眯的走出了小屋，迎面正遇上了蓬头垢面的晚桃，这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倒不是样子有多丑，实在是这副邋遢的样子，着实难与昨日的精致联系到一起。

晚桃拖着疲惫的身子，睡眼朦胧的看他一眼，问道：“饿了，什么时候吃饭？”

陆小凉缓了缓，这才合拢上了惊讶的嘴，他忙道：“昨日失了火，膳房里都没了吃食，要下山去买。”

“该死的八宝。”晚桃狠狠的咒骂了一句，又摇头道：“你想都别想，这里到山下要走三个时辰，等你回来老娘都该饿死了。”

“呃……”陆小凉扫了一眼四下，忽的瞧见院子里的一排小菊，他问道：“奶奶，那些菊花可任我用吗？”

晚桃疑惑道：“菊花可食？”

“可食，古书里有记载，采其金蕊，清火缓烹，食之如肉。”陆小凉说着，随手采下了十来朵小菊，捧在怀里，好似抱了一个太阳。

晚桃摸了摸下巴，颇为不屑道：“吹了吧？花能和肉比？”

陆小凉眼珠一转，登时意味深长的一笑，说道：“奶奶，不如咱们打个赌，若我能以菊花做出肉来，您便传我云宫的术法，可好？”

晚桃张了张，登时便要脱口答应，哪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她咽了回去。

只见晚桃伸了伸懒腰，睥睨的瞧了他一眼，冷声斥道：“我不答应，你敢怎的？还敢和老娘讨价还价，小王八蛋，快滚去做饭！”

“我……”陆小凉一听，小手抖了抖，那十来多菊花哗啦啦的坠了下来。

晚桃趾高气昂的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了琅嬛阁内。

陆小凉望着她的背影，小嘴儿不禁撅了撅，眼珠大颗大颗的砸了下来，将那十来多菊花砸的颤颤巍巍。

同时，似乎陆小凉的心，也被什么砸了一样。

“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陆小凉蹲在地上，不断的念叨着静心经，怎奈这经文也止不住他的泪。

八宝此时揉着睡眼走了出来，也不知是饿醒了还是被晚桃吵醒了。

他看着陆小凉在哭，不禁诧异道：“凉，别哭，下回，先睡。”

陆小凉瞧了他一眼，委屈的，哭的更厉害了。

琅嬛阁中，晚桃带着一脸刻薄走了进去，直到上了一层，她这才变了脸色，顿时温和了许多。

她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怎奈她什么也看不到。

微微一叹，她大步走上了第九层，坐回到只属于她的摇椅。

肥猫正团成一团打着瞌睡，只见它耳朵动了动，见是主人走了过来，它机灵的跳到一边，将这摇椅让给了她。

晚桃缓缓坐了下去，那温和的脸，又多了几分憔悴。

“我是不是太过了。”

“可谁叫你是他的徒弟呢。”

“他欺负我时，又何曾想过自己过不过？”

晚桃说着，她袖子一抖，一支木钗掉落在手。

木钗的做工很差，即便放在小镇子里，也是上不得台面的物件。

可便是这样的物件，却被晚桃紧紧的握在了手中，哪怕木刺划到了手，又哪怕丑陋映在了眼。

她思忖着，许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这回忆也一定是美的，只见她“噗哧”一笑，咧开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正笑着，一道香气传来，竟将她自回忆中拉了回来。

晚桃狠狠的一嗅，顿时有一种清新的香气传来，忽的，八宝端着一只小碗走了进来。

“桃，吃。”

晚桃凝眉一怔，恼了一眼八宝，接过碗来，见其中飘着满满的花瓣，好似一片片嫩肉。

“还真能做成吃食，亏的没和他打赌。”晚桃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唇齿一开一合，顿时丝丝肉感传来，像极了在吃薄嫩的羊肉。

菊花花瓣不柴不老，清香气环绕口中，每一次咀嚼都是一次极大的享受。

晚桃不知不觉吃干了一碗，大大咧咧的在袖子上抹了一嘴，又将空碗递了回去，对八宝道：“再来一碗。”

“凉，就做，一碗。”八宝憨憨的说着，不忘舔了一口嘴角的花瓣，又补了一句“真的”。

晚桃眼眸一寒，看向那装傻的八宝，一旁的肥猫突然身子一颤，拔腿便跑向了琅嬛阁外，似乎感到了要出什么事。

片刻，小楼里传来一句问，小王八蛋去哪了？

片刻，小楼里传来一句答，下山，买菜。

吉祥镇。

镇子不大，却热闹的很，陆小凉随绛曲去到云宫时，有路过此地，故而知晓有这么一个镇子。

陆小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竹篓，背在身后，隆起的像座小山。

路过一处草药摊时，见他这般模样，还当是上山采药的小药童，故而摊主上赶着追问他，“小师父，今儿采的什么药啊？”

“弥陀陀，小僧现在不是和尚，是道士，小僧也不是来卖药的，小僧是来化缘的。”陆小凉忍不住唱了个佛号，还是佛号顺口一些，只是这话听起来着实别扭了些。

陆小凉生的白净漂亮，谁人见了都倍觉讨喜，只是摊主一听是来化缘的，忙装聋作哑躲闪到了一边。

如此看来，钱财可抵百万兵……

陆小凉讪讪的一笑，正要扭头离开，却见一道人影冲了过来，将他狠狠的撞在一边，又见那人影蹲在草药摊前，急切的问道：“怎么样，万年人参有了么？”

陆小凉揉了揉肩头，望向那人影，见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手中还执着一条幡子，上写“前知五百年，后晓五百载”，那“载”字不知是被哪个不识字的写成了“栽”，又胡乱的涂了几笔，仅能勉强认的出来。

草药摊主似乎识得那老人，不由得苦笑道：“老神仙，你一天来我这里三趟，真的没有，若是我有那种神物，老汉早就腰缠万贯了，又何苦在这大热天的摆摊子。”

摊主说的有理，老人一时间沉默了下去，他那清癯的身影显得十分落寞，隔了半晌，老人开口问他。

“你没诳我？”

“真没有……”

老神仙捻了捻长髯，疑惑道：“不该呀，老夫算无遗漏，这万年人参便是应在了此处。”

一旁的陆小凉不禁一笑，对老神仙笑道：“老人家，你要寻万年人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