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事

杏花时节。

今年的春闱才将放榜不久，热闹劲儿尚未退却，京中便又添了一则趣闻——大理寺卿家的二小姐林书萱，明日将以绣球招亲。

虽说这风俗古来就有，戏文里也屡见不鲜，可若论谁曾亲眼见过，却是无人能道出个一二。

是以此事一出，转瞬就传遍了街头巷陌、茶肆酒楼……

东市最热闹的聚缘茶楼里，正聚集着三三两两的汉子，兴致勃勃地议论此事。

人多庞杂。

周未带着拂冬跟在一伙人身后，轻易就混了进去。

你来我往间，茶壶被客人带去四处串桌，异桌而斟也是常有的事。

茶楼的小二也似有些忙不过来，无法照看到每一桌的情况，便就随着客人如此去了。

周未神态自若地摸了两只小杯，附和着发言者的言论，轻松蹭到了两杯茶水。

而后挨到加满了银碳的暖炉边，伴着蹦跶的火星子，一杯热茶下肚，寒意立时就驱减了大半。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便在这时，堂间的议论热潮达到了顶峰。

“竟有这等好事，莫不是那林二小姐貌丑，嫁不出去才行的此举罢？”其中一人侃侃问道。

“倒也不尽然，只这二小姐似是二房庶出，身份并不如何贵重。”领桌一略知情者答道。

有个高头大汉闻言，立刻拍板道：“既能与廷尉大人攀上姻亲，凭她是猪头马面、庶出嫡出，这绣球我也是夺定了。大不了往后少回家，还怕在外头寻不到快活吗？”

这话一出，登时赢得了满堂的哄笑和认可，“哈哈哈，就是就是……”

周未捧着空杯沉思着。

这林二小姐，的确是二房庶出不假。

可若是记忆没出错的话，她的这位二姐姐，应是自小便有一门婚约才对，怎得又会有这绣球招亲一说？

她安静地坐在一隅，耐心地等着答案。

果然不出一会，就有人故作高深道：“只怕这事没那么简单。需知这林二小姐，可是有过婚约的人呐。”

女子退过婚，在这个时代可是个敏感话题。

众人闻言，不论信与不信，都不免将注意力投注了过去。

其中一人好奇道：“这等秘辛，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说话的人受到注目礼，面上立马染上一抹自得，抚着半捋白须解释道：“我家老婆子就在林府当差，知道点微末内情也是有的。”

“这林二小姐的未婚夫，不过是她姨娘家的远亲。家境贫寒，本也无甚可说。可熟料这寒门子弟，自今朝的科举走了一遭，如今已是杏榜有名的会元郎了！”

老汉话说到这就顿住了，故意留着悬念等人追问。

没曾想却是立时遭到了抨击：“你这老汉，怎得大白天的上茶楼来吃酒了？这会元郎袁公子，分明是与林三姑娘有情，方才二人还在楼上的雅间相聚呢。”

周未眨了眨眼。

脑中闪过适才林书悦盛装打扮的模样，的确像是去赴什么约。

可她却未着披风，想来目的地不会太远。

而聚缘茶楼，恰巧与林府只有一街之隔。

她继续作壁上观旁听着。

只见老汉被呛了一下，也不故弄玄虚了，立刻便唾沫横飞地和盘托出：“你懂什么！这袁公子本就是二小姐的未婚夫。可这二小姐是谁啊？那可是二房的庶长女！庶长女，那便意味着是小妾，赶在正妻的前头有了种！”

“平白受了这等奇耻大辱，二夫人见袁公子中了榜，还能放任她继续这桩婚约吗？”

他自问自答道：“自然是不能了！她不仅即刻就将婚约退了，还有意让自己所出三小姐与其接触。偏生这会元郎还生的一副好模样，三小姐那是二话不说就执意要与他定亲呐。”

“可尽管此事由二夫人一锤定音，她却也怕再生出旁的事端，这才转而给二小姐安排了一出绣球招亲！”

老汉一口气道尽，只等着大伙拍手叫好，不料却是越解释越无人相信。

毕竟这会元郎如今风头正盛，对方又的的确确是个君子，反倒是与老汉口中所言的负心汉相差甚远。

再者说了，如今大伙最在意的，当是如何夺得绣球。

以这个目的再去揣度，便更觉此人是在无中生有了。

于是当场便有人质疑道：“你这小老儿，怕不是自己没有竞争资格，才编排了这么一出，好让我等也放弃吧？”

“就是就是……”

众人听风就是雨，立即又取信了后者的言论。

老汉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将真心剖出来证明。

可即便如此，也左右不了他人的想法。

周未却对此持保留意见。

想到林书悦决然将她困在风雪里的敌对，本着知己知彼的想法，不动声色地探了过去。

周未拎起桌面的紫砂壶，替老汉沏了杯新茶，虚心问道：“敢问这位大爷，那这会元郎，可是应允了二夫人的安排？”毁去与二小姐的旧约，改娶嫡出的三小姐。

老汉适才刚被下了脸面，此时脸色仍不怎么好看。

闻言只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怎得？就你这小身板，也想去接绣球？争得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吗！”

“……”

老汉嗓门拉碴，生怕没人听见似的，登时就让周未成了新一轮的舆论中心。

众人见他一身男衫褴褛，又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确符合欲意高攀的条件，却又未免过分不自量力。

先头的高头大汉当即便大笑道：“就你这样的，再来十个也不是老子的对手啊。小兄弟，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免得误伤了自己。”

周未不由有些尴尬，却故作厚颜地讪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她堪堪说完，正要撂下茶壶撤退，不想却被循声二来的店小二当场逮住。

小二扒拉下肩上的布巾，指着她道：“你是哪一桌的客人？我怎么不记得你点过单？”

周未心道要遭，暗自收了手中力道，硬着头皮道：“我这……不是刚进门，还没来得及点单么。”

小二明显不信这话，甚至已经认定她就是来吃白食的，毫不客气道：“那也得先把茶钱付了，我再招呼你坐下。一壶茶水五文钱，凭谁来都是一样。”

周未一噎。

看着明晃晃摊在面前的手掌，半天不见动作。

最后的银两都付给车夫了。

她只是想带着小丫鬟就近取个暖，等挨过了这一阵，再另想办法。

怎奈这一扑腾，如今她就是想留下来刷茶杯，店家也未必会收留了。

周未骑虎难下，正想干脆低头“认罪”，身旁却忽然出现一位儒生，善意地替她解了围：“我来付吧。”

袁文正注意到她不合时宜的穿着，婉言规劝小二：“想来这位小兄弟也有难处，就别难为他了。”

周未愣了一下。

很快又听到四周小心翼翼的讨论声：“林三小姐不是走了么，袁公子这么还在这儿，刚才的话他不会都听见了吧？”

有几位佯装熟络的书生，酸溜溜的招呼道：“哟，这不是会元郎么？您还真是乐善好施呢。”

袁文正将新取的铜板交于小二，对这些面生的士子点了点头，便准备离去。

虽然困局已解，可周未仍能感知到小二不善的目光。

她知道，只等袁文正一走，小二定会二话不说将她轰出茶楼。

若是她只身一人便罢。

可现下带着拂冬。小丫鬟如今根本就是强弩之末，好容易进到店里缓了会儿，这会若再将她丢进冰雪里，保不齐会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在未敲开林府的大门前，她坚决不能冒这个险。

情急之下，周未出声制止道：“袁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雅间内。

袁文正周到地沏了两杯热茶，温声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想同我说什么？”

周未接过茶杯，抿了抿唇，如实答道：“想与公子做笔交易。”

虽然刚才堂间双方各执一词，也未见高下。

可她却已有自己的判断，便是两方都所言非虚。

二房母女对林书萱的争对由来已久，而袁文正从寒门子弟一越成了士林新贵也是事实。那么以前者的作为，要做出强行易娶的行为并不奇怪。

可问题是，袁文正的态度如何？

周未的猜测是否定的。

一来，林书悦适才面色极差，俨然一副精心打扮去见心上人，却吃了瘪的模样；二则，袁文正整个人的精气，完全可以用灰败来形容，这绝不该是一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人该有的样子。

周未并不关心林府中人如何内斗，但却不得不为自己的温饱去努力。

袁文正虽是好心，可她也不能平白接受施舍。

如果能以劳动来换取佣金，那便再好不过了。

“小兄弟找错人了，袁某不过一介书生……”

周未押宝一般，郑重其事的打断道：“我保你接到绣球，以此再换你一些银两，如何？”

袁文正瞳孔骤缩。

这段时日，所有人都告诉他，仕途才是最重要的。

而娶嫡女对仕途的益处，要远比庶女多的多。

却无人在意，他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林书萱啊。

几番与林书悦的碰面，不过是想将绣球招亲拦下来，至少不至于让林书萱以如此荒唐的方式另择夫婿。

可就连这么一点要求，林书悦也没能同意。

而就在这时，对坐的人竟说可以保他接到绣球？！

这不仅意味着林书萱的困境将迎刃而解，他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同林书萱定一回亲。

届时众目睽睽之下，二房母女就算再想悔婚，也是不能了。

虽然这个提议一劳永逸，可现场情况难以预料，他的体魄又不占优势，如何才能保证接到绣球呢？

尽管这话委实有些天荒夜谈，袁文正却还是激动地接了茬：“此话怎讲？”

周未见自己押对了宝，不由松了口气。

她放下茶杯，手指沾上在桌上勾了几笔，来模拟绣球招亲的现场，并解释道：“其实不难。”

“常人的认知里，绣球质轻、女子又力小，抛不去多远。故而大多数人，应当都会选择站在前方。这时，场地的后方便是得天独厚的空档。只需保证绣球落于后方，这事便能成。”

袁文正见她一副颇有主意的样子，将信将疑道：“如何才能使绣球落于后方？”

周未又挥指将桌面的茶水晕开，自若道：“这便是我要同你做的交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