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晚宴设在程家餐厅，在座的除了双方父母，还有蒋微言的大姨、小姨两家，程国兴夫妇。长辈们经过中午订婚宴彼此的熟悉，晚上聊得更加随意和融洽。

尤其是程国立，他虽然是个商人，却一直非常敬重有学问的人，在聊天过程中知道了蒋志国正在做一个关于南宋诗人陆游的课题研究，便将珍藏已久，陆游替南宋权臣韩侂胄撰写的《南园记》手稿，无偿捐赠给了红城大学文学系做研究。

这可把蒋志国激动坏了，连喝了几大杯后，还频频道歉，说曾经对像程国立这样的大企业家抱有偏见。

程国立摆手笑道：“亲家说的也没错，我们身上也确实有不少商人的坏毛病。从古至今，商人的地位都是最低等的……”

“亲家公此言差矣，古代商人地位低，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防范官商勾结嘛，像是吕不韦这样利用经济力量把控朝政，搞得一些统治者都怕了，到了汉朝商人就开始被压制了。但现在商人地位有了很大提高，国家要大力发展经济嘛。”

“确实提高了不少，但支持力度有望加强，我们国家最缺的就是大企业家，具有民族气节的大企业家。”

“没错没错，我可太赞同了！做企业家，一定不能失掉我们民族风骨……”

读书人和商人之间的误会，就在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中慢慢消除了，程海川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他和蒋微言之间的隔阂，忽然全部消失了。

蒋微言更是松了一口气，能消除父亲这么多年来的成见，程海川功不可没。她心中涌出了一股暖流，忍不住将手伸到桌底下，攥住了他的手。

程海川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化为惊喜，在她手心画了个爱心。

饭局进行到一半时，邾媛望向对面，开口道：“亲家公、亲家母，今天我们都很高兴，小川和微言属于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由衷地替他们开心。”

孙芹望向开心得像个孩子的蒋微言，点了点头：“海川是个体贴的孩子，言言有福气了。”

“姐，咱们家言言从小就是有福气的好孩子，嫁到程家也定然会幸福的，你可就放心吧。”活泼的小姨因为过于高兴，多喝了几杯，也有了一丝醉意。

“会的会的，我们会对微言像亲生孩子一样。你们放一百个心。”邾媛看了一眼程海川，又继续说道：“订婚宴结束了，那结婚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可以提上日程了，趁着今天大家都在。你们说呢？”

孙芹与蒋志国对视一眼。

在红城的习俗中，订婚一年内一定要结婚。

“我看先把结婚证领了。”最尊重传统习俗的大姨开口了，她转向孙芹，笑道：“日子由两个孩子自己去选，年轻人喜欢选些浪漫的时间。”

“对对对，小川，微言，你们自己选领证的日子，婚礼的话你们决定好后，我来搞。”邾媛轻轻拍了拍胸口，保证道。

蒋志国通红的双颊抖动着，插了一句话：“这个日子啊，还是得看看老黄历，也不能太随意，对吧？你们先挑几个日子，再发给我，我去找人看看。”

“你这老古董，还大学老师呢，真是！”孙芹拍了拍丈夫举着酒杯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志国说的很对，不能太随意。这是大事！”大姨夫跟着附和起来。

程海川将头靠近蒋微言，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微言，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去翻翻日子。”

这句话很普通，却藏着一丝暧昧的情愫，使得蒋微言遐想无限，她垂眸看着手腕上透亮，闪着冷光的玉镯：“好。”

“大哥，你之前要我准备的聘礼单，要不趁今天拿出来，给亲家公亲家母过目下？”程国兴说话时，脸上堆着商业式的微笑，仿佛是在和合作商谈一个大项目。

程国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弟弟，接过他手里的红色小册子，打开看了一眼，觉得似乎有点不妥，但已经拿到手上了，又不好再塞回去，只好递给了坐在隔壁的蒋志国，笑道：“亲家公，请过目，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心意，有不合规矩的地方直接跟我们说，大家以后都是自家人。”

蒋志国将红册子伸到一尺远，眯着眼睛看上面的方块字。

孙芹侧脸望去，密密麻麻的字列满了巴掌大小的小册子，但她发现蒋志国的脸色愈发难看，就猜到了七八分，她立刻抢在蒋志国前面开口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规矩，亲家做主就好。”

这话一出，蒋家亲戚陷入了一阵沉默。

程海川心里“咯噔”一下，敏感地察觉小册子不太对劲。二叔准备的估计都是现金、黄金、证券、房产之类的，搞得人家蒋家像是卖女儿一样，他们当然高兴不到哪里去。

他这才后悔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没有亲自操办，连忙说道：“爸，妈，二叔，现在还不急着说这个。”

邾媛一听马上意会程海川的意思，站出来解围：“对对对，这个还不急，我们回头再商量下。”

程国立转头看了一眼程国兴，说了句：“嗯，这个事情很重要，我们再商量一下，不能太失礼。”

程国兴不动声色一笑：“好的，大哥。”

倒是二婶几杯酒下肚后，傻傻地站出来帮丈夫撑场面：“大嫂，这可是我和国兴商量了一个晚上的呢，条件丰厚！大哥交代的事情，我们都是全力去办的。”

程国兴脸色一变，沉声道：“少说两句。”

除了这个怪异的小插曲，整场饭局的氛围还是挺融洽的，尾声时，所有人举杯祝贺新人订婚，也互祝“新年快乐”。

饭局结束后，所有人又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喝茶、吃水果，打开电视看起了新闻。

电视里刚好在播新闻联播，画面里又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工信部部长乔仁山视察华东省一家大型国企，和他们一起庆祝新年。

程海川的脑海浮现出乔慕晨的泪眼，她一遍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爱我？”

下午跟她交底后，她再也没有找过自己。程海川将手机放回口袋，侧身说道：“去露台透透气吧。”

“好。”蒋微言跟着程海川，避开众人，走到了客厅外的大露台。

两人并肩站在栏杆前，迷迭香的气味扑鼻而来。

不远处，一层层黑黝的山脉连成起伏的波浪线，隐藏在几点疏星的夜空中，不分彼此。

客厅内传来的笑声和说话声，和露台清冷的空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程海川脱下西服外套，搭在了蒋微言单薄的肩上。

她的晚宴礼服是一条深蓝色的一字肩天鹅绒长裙，将她雪白的皮肤衬托得白皙透亮，长裙的裙摆处洒满了水晶，像是夜空中的星光点点。

修长、优雅、美丽，一连串倾慕之词从程海川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跳了出来。

蒋微言抬手拉了拉肩上的西服，独特的香味飘进她的鼻腔，像是一种预言，一种即将实现的爆棚幸福感，直通心底。

她不禁想起了校友会那个夜晚，他们站在奢华的酒店门口，程海川也是这样，脱下外套搭在了她的肩上，他说“夜里有点凉，台风要来了，我送你回去吧。”

时光流转，不过半年之久，他们竟然就完成了订婚仪式。蒋微言凝视着远方，感叹道：“也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程海川垂下头，抿了抿唇：“微言，我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是多久呢？”

程海川的手指紧握在栏杆上，眼睛却看向蒋微言光滑的侧脸，嘴唇嗫嚅了半天，依旧没有说出一个字。

脚踩高跟鞋的蒋微言转过身，面对着他，微微一笑。

眼前的人明眸俊颜，摄人心魄。

蒋微言踮起脚尖，逐渐靠近这张陷入迷失的脸庞，在他的唇印上了一个吻，这个吻里包含了蒋微言所有难起启齿的告白，她的爱慕、依恋、承诺和满腔对未来的渴望。

程海川一动未动，木然地接受这个吻，它像是千斤重的许诺，压得他几乎难以承受，站立不稳。

就在他刚想回应这个吻，对方却离开了他的唇，吐出了几个令他胸腔炸裂的字：

“我爱你，海川。”

程海川怀疑自己的耳朵，在这样清冷寒凉的夜里，他接收到心爱的人浓烈的告白，整个人呆滞木讷，随后欣喜若狂，还想要更多！

这时，蒋微言将外套从肩上取了下来，放回他手中，轻声道：“好了，先送我爸妈回酒店吧，大家折腾了一天，都累了。”

这句话像是一种暗示，又仿佛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此刻的程海川理解能力受限，思绪仍停留在那句“我爱你”上面。

他茫然地看了一眼正准备转身进客厅的蒋微言，那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抱紧她，可他只是机械地穿好外套，跟着她走进了客厅。

如果当时抱一抱就好了，他后来这么想。

露台上空，一轮弯月匆忙地和星星告别，躲进了密密的黑云中，天色愈发透暗。

门厅外，众人相互道别，程海川婉拒了蒋微言父母想要自己打车或是司机送的好意，坚持亲自开车送他们回酒店。

所以，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注定将他过往为那段不见天日的爱情，所做的一切努力，灰飞烟灭。

回到客厅里，邾媛察觉到蒋微言对父母的不舍，她也嫁为人妻，她十分理解这种心情。

邾媛拉着蒋微言的手走到沙发旁，满脸温和柔声道：“微言，首先妈妈要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来到小川身边，来到我们家。我们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我喜欢你，你这孩子有颗透明善良的心，小川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另一个家。你只要想念父母，随时让小川带你过去，你嫁给小川，只是多了一个家。明白吗？”

程国立也跟着说道：“对，微言。你既然叫得我们爸爸妈妈，就是我们的孩子。往后有任何问题和困难，解决不了的，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你搞定。”

蒋微言紧抿着唇，通红的双眼瞬间积满泪水。

邾媛抹了抹她白皙脸庞上的泪水，动情道：“孩子，别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房休息吧，卧室已经整理好了。”

蒋微言听到“卧室”二字，脸忽然烧得发烫，她揉了揉酸痛的眼眶，笑道：“妈妈，您和爸爸今天辛苦了，也早点休息。”

“我们不辛苦，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去吧，上楼休息。”邾媛轻抚着蒋微言的肩膀，将她的身体转向楼梯。

蒋微言拖着天鹅绒长裙，缓缓地往三楼走去，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仿佛已经踏上了通往幸福之门的阶梯。

·

漆黑的地下酒窖内，没有一丝光线。

池亦飞摸黑走下螺旋楼梯，到了楼底才“啪”一声打开led冷光灯，一个缩在角落的人影把他吓了一大跳。

“亦扬？你、你怎么在这里？”

品酒桌旁的地板上，手里握着一个红酒瓶的池亦扬，抬起了通红的眼眸。

池亦飞立刻上前，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往标签上一看，眼睛一痛，这是他最爱的一瓶，自己都不舍得喝的，1990年的罗曼尼·康帝葡萄酒。

不是不舍得给池亦扬喝，是不该让他这样糟蹋。

“把酒给我！”

“你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吗？！”

池亦扬垂下手，低头一笑：“偶尔放纵下，大哥，你不也是吗？”

池亦飞挨着木架子，靠坐在池亦扬身边，手里抱着剩下一半的红酒瓶：“我是品酒，你是什么？借酒消愁？”

“愁更愁！”

“如果酒真的能消愁，那我就住在这酒窖里。”池亦飞取下金丝眼镜，往水泥地板上一丢，举起酒瓶喝了一小口，深红色液体从唇角滴落下来，滴在他奶白色的羊毛背心上，晕开后像是两片花瓣。他看了眼，咧嘴笑了笑，还没这样对瓶吹过红酒，今天倒是第一次。

“大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池亦飞顿了顿，转向他：“怎么会没有，你真当我是和尚吗？”

“可是却不能和她在一起，对吗？人家说钱是万能的，但是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它买不来健康，买不来天赋，买不来爱情，甚至买不来喜欢的人，多看你一眼……”

“这倒是真的，看来我们两兄弟有同样的命运。”池亦飞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亦扬，虽然……我们不是亲兄弟，但我是真的把你当成亲弟弟，你知道吗？爷爷叫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可是当我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时，我的开心和期待瞬间被浇灭了。但我真的从来没有恨过你，没有恨过爸妈，甚至是爷爷，我唯一恨的是……是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为了利益做的那些龌龊事……”

“大哥，对不起……都、都怪我……”池亦扬转身覆在池亦飞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你傻，我说了……和你无关，我完全不恨你。”池亦飞轻拍着池亦扬抖动的脊背，喃喃道：“算一算，我来这里也快九年了，时间真快。我刚来的时候，你都完全不理我，当然，你是谁都不理。后来，我陪了你很长一段时间，你才舍得和我说话，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是什么吗？”

池亦扬抬起头，擦了擦朦胧的眼睛：“什么？”

“你说，你是我妈请来的保镖吗？”池亦飞一边摇头一边笑出声：“然后，我回答什么，你肯定也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你说……”池亦扬盯着对方鼻梁上两个红红的月牙形的眼镜压痕，一字一字地复述道：“没错，我是来保护你的。”

“你记得，你真的记得。”池亦飞眼眶湿润，又喝了一大口酒：“后来，妈给你请了一个又一个保镖团队，但我想肯定没有现在这个团队好，用了好几年了吧。”

“嗯，他们确实尽心尽力。”池亦扬脑海里闪过的不是他们帮自己处理了多少危机，而是在蜻蜓小区，李威救下了蒋微言，那是池亦扬对他们最大的感激。

“对了，我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沉默了一阵，池亦飞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站起身，伸手将地上的池亦扬拉起来：“跟我来。”

他们沿着高的酒柜往里走，走到最里面角落，站在一个玻璃开放式酒柜前。这是单独开辟完全避光的区域，专门用来放珍藏级别的葡萄酒。

池亦飞按下指纹开关，玻璃柜门轻轻往外一弹，他伸手往里面摸索了几秒钟，随后取出了一块蓝色的菱格纹手帕。

池亦扬认得，这块手帕是池亦飞平时用的。

但是当池亦飞将手帕掀开时，池亦扬猛地后退了一步，瞳孔死死地盯着手帕里的东西：“这、这是哪里来的？”

“我前两天来酒窖时，在地上发现的，不知道谁放的。”

池亦扬靠近池亦飞，颤抖地拿起手帕上一个银色薄片，这和圆顶酒会上，韩冰给他看的一样，只是颜色略有不同，这一块颜色更浅，上面刻着一个字“书”。

“爷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没道理啊，难道是爸妈不小心丢掉的？”

“不可能，爷爷去世后，所有东西早就封存起来了，爸妈怎么可能会拿出来，又掉在酒窖里，没道理的。”池亦飞摇了摇头，嘀咕道：“可惜，因为我时常出入酒窖，这里就没有装监控，我看，池家工作人员都有嫌疑。”

池亦扬紧握着上面满是划痕的金属薄片，以及上面凹凸不平的图案和“书”字，喃喃道：“是有人想提醒我们什么吗？到底是什么？”

池亦飞垂下眼眸，缓缓摇了摇头：“池家难道不安全了？”

池亦扬惊恐地看向他，九年前的那场事故像是闪电一样，劈向了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