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早晨六点钟，程海川收到同一个人发的两条微信：

“海川，我想了一整夜，我觉得你做错了。你的那些做法有人可以接受，有的人是完全接受不了的。以我的直觉，她就是不能接受的那一类人。所以，你们迟早会出事的。”

“我晚两天再回，去看看高新技术基地项目的进展情况。另外，表哥让我转告你，过两天他会和我一起去浮云，他有事情找你，让你别离开浮云，等他。”

通篇一百四十个字，程海川的眼里只看到一个“错”字，他垂头冷笑了一声，乔慕晨，连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他从床上爬起来，站在洗手台前，望着镜子中的那张脸，黯淡无光，和昨天的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打开水龙头，漱完口，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脸，随意套了一件针织毛衫，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另一间房的门口。

紧闭的房门使他深刻感觉到，与那几年相比，此时的蒋微言更加遥远，更加无法靠近。

程海川像一座历经千年摇摇欲坠、斑驳破旧的雕塑，失神地在门口默默守卫着。

直到听见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这座雕塑才动了动冰冷的耳朵。蒋微言在和父母通话，原定今天上午一起去送他们去机场，坐飞机回红城的。

一会，程海川听到房间内安静下来，这才抬起手敲了敲门，嘶哑的声音响起：“微言，是我，能开门吗？”

他敏感的神经听到房内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直至门开了。穿着浅蓝色毛衣、牛仔外套的蒋微言，手指紧握在门框边缘。

因为站得时间太长，程海川身体有些僵硬，他艰难地开口：“微言，你还好吗？”

听起来像是久别重逢的问候，蒋微言深深地看了一眼同样憔悴的程海川。

程海川颓丧地垂着头，接受她冰冷眼神的拷问，心底的秘密像是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疼得他无法自持。

可这绝对比不上有可能失去蒋微言的痛，那是他永远无法承受的。对他而言，那绝对是一种灭顶之灾。

蒋微言安静地走进房间，程海川跟了进去，关上了门。

窗外，阴沉的天笼罩着整个世界，程海川站在书柜前，离书桌前的蒋微言有三米那么远。

蒋微言先开口：“大学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

“是。”程海川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

“那些照片……”蒋微言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句难以启齿的话：“跟踪我、偷拍我的人，是不是你？”

“是。”百口莫辩的事实，承认起来竟比想象中艰难许多。

“所以，之前在银行办业务，你却装作不认识我？”蒋微言直视着他，不愿意听到的答案一个个地得到了确认，几乎震碎了她的耳膜。

“微言，我从来没说过在银行，是我第一次认识你”，程海川回应她的眼神，终于找到一个漏洞，立刻填补：“我时不时暗示过你，我等你等得太久……”

“暗示？”蒋微言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确实是暗示，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冷笑声传入耳内，程海川心如刀割：“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六年前。”

蒋微言抬起红肿的眼眸，这对眼眸曾藏着无限的甜蜜与爱慕，此时尽是冰冷与诧异。

六年前……

她忽然想不起六年前的自己是在哪里。

程海川刻意地躲避刀锋般的眼神，瞥向窗外：“那时你刚入学不久，我在图书馆遇见了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你……着了魔似地喜欢，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喜欢我……”

平时巧舌如簧的他，这一刻却根本无法用三言两语去表达，这几年来他对蒋微言抱有什么样的情感。因为爱她，又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图书馆？”蒋微言去过无数次图书馆，她想不起会是哪一次，会是穿着哪一件衣服，看着哪一本书，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

程海川吐出几个字：“10月18日。”

蒋微言脑袋一炸，程海川曾风轻云淡地告诉她保险箱的密码是111018，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2011年10月18日，初遇。

2016年10月18日，求婚。

“所以，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手机号、名字，我的一切……你知道纪伯伦的《微言》是因为我，你也知道我喜欢汪国真，甚至……甚至‘微海科技’也是用我们的名字命名的？”蒋微言脑海里闪过一段段曾令自己彻夜难眠的浪漫情节，可是，这竟然是一段蓄谋已久的爱情。

对方的点头，使蒋微言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从嘴里脱口而出的话，冷漠得不像是自己：“你，真的太可怕了。”

程海川靠近一步，快速解释道：“不！不是这样！我喜欢汪国真，喜欢顾城，我还喜欢e，这能证明什么？只是证明我和你有共同的爱好！”

蒋微言摇着头，嘴唇咬得雪白：“你还在狡辩。”

程海川深吸了一口气，在昏暗的光线中瞥见了一抹光，那是房间尽头的铁艺架床：“微言，并不全是偷拍，我好多次站在你面前，你不记得而已……”

“你在说什么？”

程海川走到窗前，将窗帘“哗”一声全部拉上，房间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

蒋微言紧扶着椅子把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程海川快速走到铁艺架床旁，摩挲着靠背中央的三根黑色铁棍，手指停在中间那根，稍微用力一转。

顷刻，整个房间散发出一阵奇异的光，像是身临其境一个古旧的电影放映厅。

跳动的光晃花了蒋微言的眼睛，她立刻阖上眼，直到眼皮外不再有强烈的光影晃动，才重新睁开眼睛，往墙上望去。

但是，瞳孔却受到了剧烈的震动。

两面墙上投射着两张照片，左面是扎着马尾辫的蒋微言身穿白色t恤、牛仔裤，站在一个搭建的舞台上，手里举着一个铜色奖杯和红色荣誉证书，冲着镜头微笑。

“这是——”

“这是你大三得文学杯冠军的颁奖典礼，我当时就站在台下。”

蒋微言转过头往另一面墙望去，里面的人同样是她，穿着学士长袍，手里握着学位横竖笑靥如花地直视着镜头。

不用说，这是她的毕业典礼。

“这是你毕业那天，我受邀参加毕业典礼的学子拍摄计划。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就……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你拍照。”那天人太多了，摄影机、照相机到处都是，蒋微言没有注意到他，是正常的。

“这是我唯二的两张，你的正面照。”

蒋微言身体靠在书桌前，双手往后撑在桌面上，难以置信他们曾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你是说大学吗？你真的……不记得我吗？”程海川一步一步地靠近蒋微言，嗓音嘶哑：“我那么多次接近你，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我真的不记得。”蒋微言一晚上没睡，头疼得厉害，实在是无法想起更多的细节。

程海川皱着眉头停住了脚步，站在离蒋微言一米远的位置，整张脸在光影的照耀下，显得阴晴不定：“你读了四年大学，我便默默地爱了你四年。你来到浮云，我跟着你来到浮云。你如果毕业后回红城，我一定会跟着你去红城。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爱别人，除了娶你，我没有第二个梦想。现在，我的梦实现了，你终于属于我了……可是你、你是打算毁掉我的梦吗？微言，你昨天说你爱我的，不是吗？”

“我爱的是光明磊落的程海川，而不是这个……”

“这个什么？”程海川的心脏骤然一痛，像是猛地被斧头砍了好几下，鲜血淋漓。

蒋微言咬着唇，垂头道：“我想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抬手看了眼手表，抓起椅子上的背包：“我送我爸妈去机场，你别去了。”

不待程海川开口，蒋微言错开他的身体，往门口走去。

按照以往两人吵架，或是意见不合的时候，程海川一定会拼命拦住她，安抚她，直到她回心转意。

但这一刻，他没有拦住她。他双拳紧握，咬牙切齿，眼里迸发出一丝难掩的阴暗。

隐忍还不到一分钟，他快步回自己房间，拿起车钥匙、钱包跟了上去。

为了不让父母看出端倪，蒋微言刻意拖延时间赶到酒店，搞得他们六个人匆匆忙忙，手忙脚乱，在七人车上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尤其是最有时间观念的孙芹，忍不住吐槽：“你说你这孩子，我早上跟你说了不用送我们，我们自己可以去。不是等你来，我们早到了机场。你看现在，真的快迟到了！”

蒋微言拉着孙芹的手，咧嘴道歉：“是我的错，我想送送你们嘛！可是我昨天睡得不好，起晚了。海川身体不舒服，我就不让他开车送了。”

小姨“噗嗤”一笑：“你们年轻人啊，哪怕新婚燕尔，也得有个节制嘛！”

蒋志国轻咳了一声，小姨夫推了推她：“说什么呢！”

一到机场，一行人来不及好好跟蒋微言道别，立刻往安检冲。

看见父母消失的背影，蒋微言再也忍受不了，捂着脸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她转个弯走向出租车停车场，直接打车回浮云城了。

坐在车上时，她非常清楚程海川正一路地跟着她，从程家，到机场，再到浮云城。

程海川就是这样跟着自己，跟了近六年。

他的心思深不可测，异于常人。

他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坚持了这么久，他的爱恋与痛苦在阴暗的平行世界中掩埋了这么长时间，还在不断地疯狂地滋长。

可是，这种阴暗一旦被撕开，他又会作出什么激烈的反抗？

蒋微言实在想不出来，她太累了。

回到春知园后，路晓彩兴高采烈地奔跳过来：“微言，你回来啦，我真后悔没跟你去订婚典礼，都怪……你怎么了？哭过了？”看着蒋微言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地问道。

蒋微言一脸疲倦，紧紧抱着她，哽咽道：“晓彩，你什么都别问，我想休息一下。”

路晓彩眼眶一红，拍着她的背：“好好好，我不问，你先洗个澡休息下。吃饭了没，我给你做点粥。”

“我不想吃……”蒋微言摇了摇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房了。

路晓彩看着蒋微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走进厨房，抓了两把米，洗完放进电饭煲，按了煮粥键。

浮云城冬天的黄昏特别短暂，夜幕很快降临了。

路晓彩在厨房里，又一次按下了电饭煲的“加热”键，她看向窗外的万家灯火，蒋微言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应该叫她起来吃点东西。

刚走出厨房，便听到了敲门声，她打开门，只见双眼发红的程海川，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沉声问道：“微言在哪？”

“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微言这么伤心？”路晓彩劈头盖脸地问。

程海川没有回话，径直走向蒋微言的房间，推门进去立刻反锁，任由路晓彩敲门大喊。

蒋微言被开门声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一身冷霜的程海川一步步走到她的床边。

高大的暗影将她完全包裹住了。

程海川双手撑在枕头两侧，死死地盯着她：“微言，你爱过我吗？你说……你真的爱过我吗”

蒋微言双手死死地抓着被单，震惊地看向这个曾经愿意托付一生的男人：“你说什么？”

“我想听你说爱我，像昨天晚上那样，说爱我！”程海川疯了一样紧抓着她柔弱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低沉的嗓音如化魔的野兽嘶吼：“你看着我！我爱你，我那么爱你……我想接近你，我想拥有你更多，拥有你的全部，这样有错吗？”

蒋微言心脏刺痛，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海川，你还是不觉得你做错了吗？我真的……已经不认识你了，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程海川，也不是我爱——”

程海川猛地抱住了蒋微言，壮硕的胸膛堵住了蒋微言的话，像是感知到要失去一般，他越抱越紧，勒得怀里的人艰难地喘气：“不行，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我！”

“海川，松开我……”

程海川听到被闷在怀里微弱的声音，脑子像被敲了一闷棍，立刻松开了蒋微言，望着对方憋红的脸，他猛地跌坐在床边，喘着大气。

缓过来的蒋微言坐了起来，双腿伸到床下，刚要起身，立刻被对方抱住了。

程海川单膝跪在蒋微言腿边，拉着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吻了起来，泪水滴在她的手上。

“微言，你知道吗？这几年所有的痛苦，都比不上你刚刚对我说的这些话。我曾想过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可是，我越来越害怕，我怕你会看轻我……”程海川的姿态低到自己都不忍心去看，他吸了吸鼻子：“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却也是我最痛苦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失去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蒋微言泪流满面，她何尝不是深爱着他：“海川，害怕失去，不是更应该坦白一切吗？你没想过我知道了会怎么样吗？”

“我当然想过，我想过无数次。可是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听我解释，你忘了吗？”程海川抬起头，将手伸向她的脸：“原本我可以把那些照片和手稿都销毁，那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是我没有，我舍不得，那是和你有关的，那里面记载着你的思想，你的文字，你的笔迹。我不想毁了……”

“你不想毁了，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满足你内心的掌控欲，还是因为得不到使你感到挫败，你才拼命想要得到？”

蒋微言心里像有万只蚂蚁噬咬一般疼，但这个时候她逐渐冷静下来，像个局外人一般审视着程海川，她将手抽出来覆在他的脸上：“你一定听过一句话，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海川，你害怕的不是我知道真相，你害怕的是，你内心的隐秘、幽暗被揭穿，你觉得无地自容。你怎么会允许一个从小到大被夸赞优秀的孩子，却拥有这样不完美的经历。你怎么会允许，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却频频无视你。你那么地骄傲——”

程海川垂下头，脊背抖动。

蒋薇言鼻腔一酸，仿佛不忍心这么苛刻地对待他，便换了个话题：“那为什么去年忽然有勇气来银行见我？”

程海川抹了一把脸：“微海科技逐渐步入轨道，我在浮云算是落地了，我可以好好地、大胆地追求你。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受不了只站在你的身后了。”

“你一定很自豪，从你开始追求我，两个月不到我就答应和你在一起，对吗？也许，你会想，早知道这么轻易，就不等那么久了。海川，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程海川摇了摇头，仰头问道：“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么看我？”

“告诉我，我现在要怎么看你？”蒋薇言的泪落在程海川的手背，他像是被硫酸灼伤，手剧烈颤抖了一下。

“海川，爱一个人的方式，只有这样吗？”

“微言！我不懂爱！你教我怎么去爱一个人，好吗？今天开始，你来教我。”程海川内心升起一丝希望，拉着蒋微言冰凉的双手，握在手心，像是以往那样温暖她。

蒋微言摇了摇头，缓缓抽出手，沙哑道：“我累了，你先回去，这几天别找我，让我好好想想，让我想想——”

程海川的嘴唇一张一合，有些话依旧没有说出口。

两个人僵持了好几分钟，程海川盯着蒋微言发白的侧脸，最终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了。

蒋微言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起身走到窗户旁，躲在窗帘的阴影里，窥视着楼下的熟悉的车，依然打着车灯，像是固执地要为她点亮整个黑夜。

终于，熟悉的轰鸣声划破了夜的宁静，渐渐远去，越来越远，蒋微言的心也随之空了。

月亮正在乌云中奋力挣扎，想要为伤感的吟诗人带去一丝灵感。

只是，好心错付。窗前的人，窗外的人，都不再是吟诗人，不过是渐行渐远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