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这一年的十二月特别冷，就像某些真相无法见天日，被掩埋在浓浓的白雾里。外面的人看里面朦胧不清，里面的人看外面，冰凉彻骨。

华南省失踪女孩数据呈现上升态势，省公安部顺藤摸瓜，查到了华南省拐卖团伙和印度某一新财团有隐秘的单线联系。

国安局接到汇报，重新部署了扎根印度的卧底行动。池政书接下了这个任务，把之前派往泰国，经验丰富的卧底重新派往印度孟买。

相比上一个任务，池政书明显力不从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尤其是邾辞礼死后，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笑容。除了布置任务，他几乎不说话了。

童庭知平时就很严肃，话不多，对于好友邾辞礼的死只字不提，像是一条毒虫横亘在他和孙子童乾之间，完全不敢触碰。

只有韩谦达在韩冰的多番试探下，稍微透露了几句。

他说邾老本身年纪就大了，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听说恶势力在印度死灰复燃，心脏不堪刺激，一下子没缓过来，就这样去了。

这个解释不足以服众，尤其是程海川，他根本无法谅解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因为一通电话，一个坏消息离开了这个世界。

池亦扬被母亲关莉强行拿走所有证据后，消沉了一段时间，飞去了巴黎。关莉没阻拦他，给了他喘气的空间，任由他去那里疗伤。

十二月底的一个雪夜，异常寒冷。巴黎图书共享基地宽敞的办公区域安静无声，只有几盏台灯亮着，几个中国人还在忙碌。

池亦扬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封新邮件。他用手指一点，邮件内容弹了出来。

池亦扬静静地看着，眼眸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讶异的光。

看完邮件后，池亦扬抬起头往两米外望去。

一张棕色书桌前，昏黄的台灯下，蒋微言专注地统计这一年共享的书本，准备做年终总结。

她的手边摆着一本登记簿，手上拿着一张a4纸，另一只手在计算器上灵活地敲击。

加入图书共享九个月，她的变化很大。

头发剪短了一些，一条中长马尾随意地束在脑后，清瘦的侧脸可以看到一半唇角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她拿下了图书共享的所有门道，足以在任何一座城市策划图书共享活动，并建立固定、流动据点。

蒋微言感应到某个方向的注视，抬头望了过去，与他对视后，眯眼笑了笑。

池亦扬回应她的笑，走到她身边，伸手盖住她桌上的计算器：“差不多了，你做很久了，出去走走吧。”

蒋微言拿笔在密密麻麻的纸上，找到一个空白角落，写了一长串数字，利落地画个了圈，站起身把桌面整理了一下，才从椅背拎着厚外套和围巾，跟着池亦扬出门了。

厂房外的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黑色路灯杆顶端散发出的清冷白光，把这里衬托得更加荒芜和寂静。

高大粗壮的树干枝叶稀疏，铺着雪的道路十分宽阔，来往的行人却十分少。两人踩在枯枝叶上，沙沙作响，肖邦的《夜曲》不知道从路边的哪所房子里流淌出来。

“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蒋微言兴致很好，她平时也很喜欢在这附近散步，宁静惬意。下雪天更是安静，就是冷，她把冰凉的手缩在羊绒外套柔软的口袋里反复揉搓。

“是……灵感？”

蒋微言挥了挥手指：“no！”

她转过身，倒退着往后走：“是读者的时间，拿一本二十万字的书来说，按正常速度需要读四个小时。”

她把手掏出来，兴奋地比划着：“一个读者是四个小时，十个读者是四十个小时，一万个读者就是四万个小时，那加起来可就是四年半呐！你说，这么多人花这么长时间读一个作者写的文字，你说它宝不宝贵？”

池亦扬看向手足舞蹈的蒋微言，停下了脚步，蒋薇言也停住了，仰头一笑：“怎么了？”

“微言，谢谢你。”

“干嘛说谢谢？”

这两个月的池亦扬情绪一直不太好，时常坐在发呆。蒋微言发现了，会特意找一些搞笑段子讲给他听，或是讨论一些积极有趣的话题，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

“谢谢你在我身边。”池亦扬吸了吸鼻子，聪明如他，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蒋微言故意逗他开心。

一阵冷风刮在蒋微言脸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捏着冻僵的脸蛋，眨了眨被雾气润湿的睫毛：“相比你为我做的，这算什么？”

池亦扬轻笑了一下，不愿意再把负能量传递给她。他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温柔地把它一圈圈地裹在那张通红的鹅蛋脸上。

他的手从蒋薇言肩上滑了下来，他真的很想抱她，但自从知道她还爱着程海川后，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再随意抱她。

两人继续往前走，蒋微言把围巾一扯，嘴里哈出了一团白气：“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要2018年了！2018，听起来就是个好年份。我们也迎来了曙光，中国项目筹备终于要完成了，想想就激动！”

“你们可是大功臣。”池亦扬指的是共享小组里的几个中国人，为了这个项目经常工作到半夜。

“哈哈，当然要算上你，这两个月你可是给我们出了很多主意，帮了不少忙。”

池亦扬淡淡一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忙碌是为了忘记国内的纷纷扰扰。手背传来冰凉的触感，他仰头一看，下雪了，蓦地想起来一件事：“清一的一副雪景图拿了绘画奖，还一直念叨着请我们吃饭。”

他来巴黎这么长时间，只去见过一次清一。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清一，说得难听点，他是清一杀父仇人的孙子，还是两个父亲惨死。

“好哇，挺久没见她了。”蒋微言伸手接着从天而降的飞雪，笑道：“主要是她忙，我十月份从西班牙回来的时候，想去看看她，结果她出去写生了。”

雪簌簌地下了起来，越下越大，他们没有躲回基地，而是在大雪里散步。他们敞开心扉地聊，聊了很多，聊到了中国的图书共享项目，聊到了各自的家庭，也聊到了程海川。

走了这么长的路，蒋微言逐渐明白，世界太大了，爱情并不是唯一值得专注的事。

人生有许多其它值得期待的，比如远方、图书、公益，比如她在图书共享组织里，找到的自我价值。

关于程海川的心理，静下来审视一番，是可以想通的。

蒋薇言把他们相处的点滴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程海川曾多次表现出诚惶诚恐又炽热的爱，她有疑惑，却很少主动开口去了解他的经历和真实想法，只像个布偶一样，被动地接受对方的爱。这段失败的感情，他们两个人都有问题。

前两个月，程海川外公去世，她主动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事实上她先给邾媛打了一个电话，邾媛当时处于极度悲痛之中，她告诉蒋薇言，程海川是那个最难受的人。

程海川第二天才回复蒋微言，简单的两个字，不是“谢谢。”

而是“好痛。”

他在求助，他终于对蒋薇言坦诚了自己的脆弱。蒋薇言看见这两个字，也心痛难当，又忍不住回复了一条：“注意身体，多陪陪阿姨。”

程海川没再回复，蒋薇言开始还会想他也许还在恨自己，但她慢慢放下了这件事，等有机会，她愿意当面跟他沟通这个问题。

第二天，池亦扬、蒋微言和清一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相聚，餐馆墙壁上贴着火红的“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饭店里喜庆热闹，大部分人都说普通话，听起来亲切极了。

池亦扬几乎不敢看清一，倒是清一，时不时扯着池亦扬的手臂，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

“亦扬哥哥，你有点不对劲呐！”

池亦扬抬眼望她，清一笑得很灿烂、温暖，像是从来没经历过那些惨痛的事故。自己一个大男人甚至还不如小姑娘坚强，他打起精神，笑着问：“哪里不对劲？”

“我问了微言姐姐，你呀，根本没那么忙，还总跟我说太忙了，让我别过来找你们。你到底怎么了嘛？”

“谁说不忙？微言是忙习惯了，才说不忙，其实每天都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你问她。”池亦扬抬了抬下巴，看向蒋薇言的黑色眼珠动了动。

蒋薇言瞬间会意，转向清一：“我们筹备的中国图书共享项目进入尾声了，确实比之前你问我的时候要忙很多。”

“就要完成了？这么说你们……都要回国了？”清一心里是算着日子的，三月份蒋微言说一年时间，现在也差不多了，她摇着两个人的手：“可是我好舍不得你们。”

清一害怕自己看哭出来，特意向店老板要来一瓶红酒，她知道像这样的饭局，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元旦前一天，宋齐兴高采烈地拉着小组里的几个中国女孩，往厂房尽头的会议桌前挤：“来来来，一起看龙城元旦盛典，我保证绝对好看！看了绝对不后悔！”

桌上一台十六英寸的笔记本电脑的网页正在缓冲，标题是“龙城元旦盛典即将开始”。

“每年不都是那些人嘛！有什么好看的！”傅淼淼盯着漆黑的屏幕，嘟囔了一声。

“今年可不一样，里面有一个出场嘉宾，你知道的！”宋齐撞了撞傅淼淼的肩膀，狞笑道：“我林海城的骄傲！”

“林海城的骄傲？谁呀？”傅淼淼眨了眨眼，一秒钟后疑惑转为了尖叫：“别告诉我是程海川啊！”

宋奇抱着傅淼淼，激动道：“没错！！就是他！他还要唱歌呢！”

被欢快蹦跶的两姑娘挤到一边的蒋微言愣住了。她没听错吧？程海川？他还参加盛典唱歌？他又不是娱乐圈的。

见蒋微言发呆，宋齐连忙把她拉到身边，热情介绍道：“微言，你平时不看新闻，肯定不知道他，他在纪录片《浮云之巅》里可太帅了！哎哟！我可真想认识他！你说我回林海城会不会遇上他呢？”

随后，她又转向傅淼淼：“哎！他说话声音那么好听，你说他唱歌怎么样呢？”

傅淼淼双手抱臂，附和道：“肯定好！不然也没胆子上啊，毕竟盛典星光熠熠，有很多专业歌手嘛！”

“对对对！快看！直播开始了！”宋齐兴奋地指着电脑，黑屏很快变成了彩色，四个盛装打扮的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说起了晚会的开幕词。

北京时间晚上十点，程海川准时出现在屏幕里。

他的出场方式很特别，漆黑的舞台上，一束聚光灯从天花板直落舞台中央，圆环形的白色灯柱下，穿着深蓝色西装礼服的程海川，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一张黑色高脚椅上。

程海川一出现，台下传来惊呼和尖叫声，不少粉丝举起了“海纳百川”的灯牌。

听到台下热情的欢呼，程海川一脸平静，情绪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他把话筒拉近自己，垂下头盯着腿上的吉他，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他拨下了第一个音节。

前奏一响，台下沸腾起来，这是五月天的《温柔》。

第一句歌词“走在风中，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从话筒里悠悠地传出来后，盛典实时评论区瞬间炸了：

“妈呀！太好听了！”

“我最喜欢的歌！温柔！”

“好帅啊！！！中国最优秀的钻石王老五！”

“人又帅，又有钱！又温柔！唱歌又好听，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完美的男人呢？！！”

蒋微言盯着屏幕里颠倒众生的男人，心里像有一场海啸在肆虐。

程海川变了，愈发成熟，也多了一股温柔的气质。

她也认出了那把吉他，它是凤凰苑程家三楼主卧玻璃展柜里的其中一把，她第一次进那间卧室时，程海川对她说：“有机会弹给你听。”

现场没有任何乐器伴奏，仅仅是木吉他琴弦的振动和程海川磁性低沉的歌声。

唱到最后一句“如果有，就让你自由，这是我的温柔……”时，程海川声音颤抖，胸膛微微起伏。眉头轻轻一皱，又很快展开。

他直视镜头，拨下最后一个音节。温柔的目光穿过摄像机的镜头，跨过千山万水，传给了蒋薇言。

如果你要自由，我给你自由。

下了台，程海川走进后台一间专属化妆间，对着里面唯一的男人说了声：“谢谢。”

“有用吗？唱一首《温柔》，就会回来找你了？”韩冰翘着二郎腿，横着手机玩消消乐，这是乔慕晨玩不过的一关，他特意躲在无人的化妆间替她把关过了。

程海川坐在沙发上，垂着头抚摸着木吉他，他已经很久没碰过这把吉他了，为了这个夜晚，在家里练习了好几天。

他侧头一笑，眼里的光忽明忽灭：“不知道，试试而已。”

回到公寓后，蒋薇言打开手机，点进元旦盛典回放这首歌好多遍，连洗澡、洗衣服的时候都在听。

第二天，网络上已经出现了元旦盛典的纯享视频，程海川的《温柔》是点击率和评论量最高的。她把视频下载下来，保存在相册里。

至于视频下的弹幕和留言，她懒得去看，看了只会让自己吃醋。

二月初，中国图书共享公益项目的筹备任务终于圆满结束了，总部派遣以阿尔贝队长为首的中国筹备小组前往中国，进行为时一年的图书共享活动。

小组共九人，分别是阿尔贝、蒋微言、李威、傅淼淼、宋齐、赵小鹏和另外两个会一点中文的法国人，池亦扬作为特邀志愿者随行。

这大概是蒋微言一年来最开心的事情，她终于圆梦了，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回到中国。

会议室内，阿尔贝队长公布：据联合国公益组织中国分工会统计，图书共享中国区获得了价值五千万元的图书捐赠和三千万元的活动基金。

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欢呼起来，短短六个月居然筹集到这么多图书和资金，他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蒋薇言手撑在桌上，笑了起来。

一旁的宋齐正在和傅淼淼大声讨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知道吗？这五千万图书捐赠里，有一笔两千万的匿名捐赠噢！”宋齐开始了八卦女王的日常工作。

“为什么匿名呢？”

“有些企业家低调，做好事不留名呗！”

“也是，中国还是挺多这样低调的企业家。”

“不过也不是完全匿名，每本书上都贴了一个小标签。”宋齐再一次证明了她打探消息的能力，连书上贴了小标签，她都知道。

傅淼淼的好奇心被她勾了起来，连忙问：“什么标签？”

宋奇神秘兮兮地凑近傅淼淼嘀咕了几句，惹得对方大喊道：“啊？真的？！是他？！”

其他人见宋齐只把秘密分享给傅淼淼，嚷嚷起来：“什么啊？老是说话说一半！到底什么标签？”

宋齐得意一笑，挤眉弄眼道：“标签是星星围着一个月亮，来自星月慈善基金，至于基金创办人，你们自己去查！”

蒋微言的笑容僵在脸上，星月慈善基金。“星月”两个字让她想起纳兰山庄主卧的天花板，真的是他吗？

池亦扬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蒋微言，他拿出手机，打开邮件，两根手指在屏幕上弹拉。

星月慈善基金，成立时间2017年12月，法定代表人：程海川。

李威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星月和蒋薇言有关，但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他要做的是不问、不管任何一个超越同事界限的事情，这次回中国他要留在西北省，他不该让爱慕在最后时刻暴露出来。

都说一个人最难控制的是欲望，但他觉得最难控制的是——喜欢一个人却不被发现。

会议上，阿尔贝队长敲定了最终行程：一周之后出发，前往地大物博的中国，首站龙城！

不仅仅是几个中国人，连队长阿尔贝也兴奋得一夜未眠，他从小便向往中国，也一直在努力地学习中文。

半年前，他自告奋勇地加入中国项目筹备组，总部当然希望这位经验丰富的队长留在欧洲，劝阻无效后，只能忍痛放他前往一生的梦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