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局外人

苏寒暮拿着青云道人的款儿，脸上含笑，缓缓踱步而来。

其实他早已躲在此处良久，林陌骞所有的计划也大致听了个全乎。

适才宴席上酒兴正浓，丝竹不歇，笙歌不绝。

那些喝的发昏的士族们纷纷交相举杯，来庆贺自己永得长生。

长生一诺，贵逾千金，方外之人，身份亦颇为贵重。因此，独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苏寒暮，也引得一波波朝廷重臣前来敬酒。

一一谢绝了各位好意，他揽杯在怀，薄醉的眼儿借着酒樽的间隙，朝玉台上打量。

云台之上，次第错落的锦绣宫灯在融融夜色里缓缓化开，温柔的光晕细细浮在假太子脸上，唇边的一抹嫣红之色更甚。

他背脊挺得笔直，端端正正的坐着，时不时吩咐一旁的宫人替他斟酒，偶尔轻轻抿上一口，

端的是绝艳芳华。

假冒的都如此模样，不知真人是否堪称绝伦？

苏寒暮眉心蹙了蹙，眉尾上伪装的小白须微微抖动，他用食指勾开，又为自己斟了杯酒，摇头轻笑。

世人皆道当今太子乃修罗恶鬼，其实，依他所见，未必。

举起清樽小酌，余光一面注意着假太子，一面在会场内四处搜寻林陌骞的动向。

林陌骞还是如此，挂着常年不变的笑容，四处游走，各方庆贺。待酒过三巡，他悄悄朝云台上的假太子使了个眼色。

那假太子会意，命人撤去残酒，拂袖而去。他也微微一笑，于黑暗中淡去了身影。

此行的主角现在都已离开，他做客人的岂有独留之理？

苏寒暮将最后一口酒液收入口中，抖了抖袍袖，趁人不备，又顺手偷了点造化散，方才偷偷离开云台。

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

穿花拂水，越石过桥。突见一间小小的茅屋耸立于密林之中。

空旷寂寥的山林之内，单单只一小土屋，嶙峋独坐，着实怪异。苏寒暮压下心中的异动，俯下身，靠了过去。

此时，夜色正浓，月亮羞怯怯的躲在层云里，不肯探出头来。山间夜晚多孤鸟，盘旋缭绕在高悬的枝芽之上，这些恣意支棱的枝条便随意一展，把深蓝色的布幕，远处隐约若现的寒山，凌乱的割出破碎的模样。

鸟兽嘶嘶吼叫着。苏寒暮紧着眉，屏住呼吸，悄悄逼进这间突兀的小土屋。

土屋着实破旧，用于抹墙的泥土上叠了层层秋苔，瓦楞上悬挂着早已不知年岁的破布。萧瑟的秋风一度，那木窗上糊的窗纸便噼里啪啦的响起来，残破的木门也应景儿的吱呀呀的摇晃。

苏寒暮控制着身躯，透过门缝往里望去。

室内，一粒烛火如豆。

跃动的烛光下，有一副迤逦绝美的容颜。

明明暗暗间，那双缭绕着亘古黑暗的漆眸愈发暗沉，殷红的唇也似杜鹃泣血。

他是，先行离去假太子。

逼仄的房间内，还有另一人，细眉，杏眼，梨涡。

苏寒暮眼瞳一缩，她是青杏。

果然他们猜测不错，这青杏，是直接与皇家联系的奸细。却实实没想到是太子一方的。

太子有什么理由暗害清霁兄妹呢？

苏寒暮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夜凉如水，厚重的雾气随着指间的拨弄，于暖玉上一点点化开。

一颗小水珠于温热的指尖上凝成，水珠儿滚呀滚呀，无声的滴落在草地中。

门内，假太子正在和青杏对话。

“主子留在此处的暗令，密切保护好洛家人。”语气冷邦邦的，又在重要处特意停了一瞬，“特别是洛清霁，切勿有任何闪失。”

“可…为什么？”青杏竖起细细长长的眉，眼瞳里闪过一片阴霾，嘴里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都要对她如此的关爱呢？

小巧的樱桃唇在牙齿反复的捻磨下，刻出几道苍白的，名为仇恨的痕迹。她难以收拢心里的涩意，不由的冷笑一声。

“什么为什么？”假太子莫名其妙的望了眼清霁，提点道：“做好本分即可，不该打探的，万不能好奇。”

青杏垂下头，唇边那颗小小的梨涡扭曲成愤怒的形状。

假太子见状，声音倏然冷沉：“还是说，你忘了主子怎么对你的？”

青杏抬起眼，道了声不敢。

太子是那年隆冬救下她的，那年雪下得很大，鹅毛之雪大如席，铺洒于厚重的土地中，为天地裹上一层素白的衣装。

雪色动人，可对于绝大多数穷苦人家来说，这可是催人性命的严寒。

在用完了最后一捧柴火后，她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走出家门，走向了白茫茫的大地。

希望下辈子，再也不要托生为人了。卧在雪地里的她，这般想着。

可是，她没有顺利死掉，而是被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房间。那里有热腾腾的食物，任她享用不尽。

不论是谁，救了她的命，她便誓死效忠，于是她奉命扮成落难之人，博取洛清珩的同情，进入洛府卧底……

其实，当年像她这样的小女孩不胜枚举。于危困之中，被一双手拯救，任谁都会感激涕零的吧？

可现在的她…并非当年一心一意的小女孩。

她，早已不是她了。眼里的阴翳愈发厚重，青杏怕假太子看出了端倪，便领了暗令，借故离开。

苏寒暮眉间打起死结，脸上带出浓厚防备之色。

清霁于青杏有碍？为何她做出如此愤恨的表情？

眼见着这姑娘已经走到门口，他不得不抽身离开。

却没听见少女轻声喃了句。

“寒暮哥哥。”

一面思索着，一面行到林泉之后。

瀑布哗哗的乱响，扰的苏寒暮思绪不宁。他暂时按下不安的心绪，把目光拉回眼前。

眼前，是瀑布，是怪石，是一群山野贤士，他们正围聚在一起，指天谈地。

他不好立时现身，便捡了块石头，随意靠着，也留神听着林陌骞的长篇大论。

耳边进入的是激越的声音，眼神且落在另一方青石之后。

那石头生的怪异，孔隙极多，密匝匝的暗缝如一张张噬人的小口，吞咽着上面附着的青苔。

唯独一块儿小小的地方，苔痕些微的剐蹭，露出了青石原本的乌褐色，那里是否，藏了一个人？

苏寒暮定定的瞧，果然，一抹玄清色影子模模糊糊的动了动。

嗯？这还真是个人，林陌骞把控的地盘上，竟有人如此嚣张的偷听墙角。

思及此，苏寒暮不免扬起眉头，借着宫灯的暖光，悄然打量着他。

成年人的身量，修长挺拔，劲瘦有力，这般力量的碰撞，却躲藏的悄无声息。

他着一身玄黑色，默不作声的待在光的背面。

俄而风过，地上的光晕舞动，明暗交错，那习惯黑暗的影子却突的往石头后面拢了拢。

这样，隐藏在暗处的脸适时显露出来。

斜飞如鬓的眉锋微蹙，点墨的漆眸中泛着冷漠的寒光，挺直的鼻梁下，一片嫣红如血的薄唇。

玄衣男子出神的盯着那群集会之人，似乎是看到什么开心之事，嘴角稍微弯了弯。

苏寒暮愕然发现，这张脸和宴会上那名假太子，别无二致。

是货真价实的太子。

却不知他是何打算。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安静的等待原地。

苏寒暮顶着众人的目光，走的不疾不徐。

白纱拢着祥云，祥云簇拥着飞鹤，于暖光散射之间翱翔于九天。苏寒暮每行一步，宽大的褶裳下便有一只仙鹤振翅欲飞，想要脱离禁锢。

衣袂翩然，垂饰飘飘，白发老者踏着清泉泠泠之音，缓缓行来，举手投足中含无穷玄奥之理。

只见他眼角绷着肃意，唇角的细纹要落不落的，颇有几分世外仙人的模样。

他缓缓停在林陌骞面前，淡道：“林贤弟竟在此处，让贫道好找啊。”

在场的人面色皆寒，刚才誓言之语，不知这老道听去几分？

“青云道长，缘何来此？”林陌骞也不例外，他狭长的眼眯了眯，往苏寒暮身后一转，见背后并无他人，旋即打点起他向来完美无缺的笑容，道，“道长，请。”

下午宴席间，他向这老道泄露些诸如宴会举办者等无关紧要的消息，为的就是与他交好，以便取得与神医苏知鹤的联系。

早在前几天，埋藏在洛府的钉子寄信告知与他，几欲病死的洛府小公子洛清珩已然痊愈！这洛清珩他是知道的，这小子无端染上巨量的五石散，以至毒瘾发作，生不如死。

可经神医苏知鹤之手治疗后，这人又活蹦乱跳起来。

此消息乃是无上之喜！五石散药石成瘾，少量摄入致幻，大量吸入成瘾，难以戒除。没成想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们必须要笼络苏知鹤！

即使，他与前朝皇室相关。

思及此，林陌骞眼神又是一涩，再次往苏寒暮身后瞧去。着实不应该啊。

在他到达此处之后，谨慎起见，他们的人手便围满了整片瀑布，虽然怕贤士们察觉，离得甚远，可没道理老道士都走到面前了，他竟一点信号都没收到。

莫非这老道真有通天之能？

苏寒暮当然知道这里藏满了暗卫，他不着痕迹的瞥了眼自己腰间的素色配囊，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爷爷下山时给予他防身用的昏睡粉。

可真是好东西。

他笑而不语，只甩了下拂尘，用银白色的毛尖儿遮挡，悄悄对着自家小姑娘的方向泛了下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