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代价

齐飞直愣愣立在原地，头低低垂着，不发一言。

蓦地，整个院落忽然晃动起来，台阶中央忽然出现一道裂缝，丝丝灰雾从裂缝中袅袅漫出，满院捧着鲜花的婢女们皆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地往那裂缝中央坠去，诡异地是一个个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没有丝毫挣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坠落进去。

煜城疾跨两步闪至西宁身旁，将她拦腰抱起，掠至屋檐处，又轻轻放下来。

西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煜城双眼注视着站在院子中央的齐飞，“他想起来了。”

“齐飞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么？那会如何？”西宁转头望向他，完全忘了传音问国师更合理这回事。

他似乎感受到了西宁忽然投过来的目光，脸有些不自然地微微侧了侧，道：“大概，幻界要崩塌了。”

“这么说，我们成功了。我们要出去了……”

“嗯。”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或许。”

西宁怔了一下，心中涌上一股微妙的情绪，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欣喜。

寂然的崩塌中，一个慵懒的声音自屋内轻轻柔柔地传了出来，“西瓜还没好么？”

齐飞低垂的头霍然抬起，他失神地望向了屋内，眼中一簇光亮倏然闪过，神色显出一丝犹疑。

粉色薄纱拂过门槛，静氏一只脚迈出，又探出头来，她睡眼惺忪地打量一下，瞧见空空的院落，一时有些愣怔，目光漂移后落在了齐飞身上，她眼神一亮，脸上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双臂伸出，朝眼中的人奔了过去。

随着她的莲步轻移，步步迈近，那条自台阶延伸至院门的地缝在落地的刹那自动闭合，在她走到齐飞面前时，院子已然恢复了正常，除了刚刚吞噬消失的一众婢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齐飞失魂落魄般地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盈盈站立的人。

静氏轻吁一声，似乎放下心来，扑入齐飞怀中，双手自然而然环抱他的腰背，低语道：“我方才醒来没看见你，发现原来那些花也不好看了。”

她自齐飞怀中又昂起头，目光紧紧盯着齐飞，微嗔道：“以后不许了。”

“不许……什么？”齐飞轻声问道。

“不许离开我一步，好不好？”静氏歪着头，神色略显委屈，“我睡醒了看不见你，心中有些难过。”

“……好。”齐飞抱紧怀中的人，轻轻闭上双目。

煜城微蹙眉心，低头望着院中情意缠绵的二人，侧首低声说了句“别动”，随即抱着她跃起，轻轻落在齐飞几步外。

齐飞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睨了他一眼，又打量了一下身旁的西宁，缓缓道：“我见过你们。”

“见过。”煜城颔首。

齐飞静了一瞬，“你们是我大哥请来的？”

西宁歪着头，“算是吧。”

此时，院门被推开，方才被西宁哄走的小厮捧着一大盘切好的西瓜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院里的人，迅速作出了判断，将瓜盆放在了院里的石桌上，数了数人头，又从屋内搬出了几个圆凳围着桌边放好，而后拍了拍手，高高兴兴走了出去。

齐飞轻轻拍了拍怀中的人，温声道：“西瓜来了，我帮你切好。”说罢牵起静氏的手，拉着她走过去在石桌旁坐下。

静氏听话地坐好，又抬头笑脸问站着的二人，“你们要不要过来吃？”

西宁有些崩溃，心想齐飞既已知悉一切，要赶紧趁热打铁，将他拉回现实。她略略有些焦急，正欲开口，却听煜城似乎极有兴致地道：“甚好。”

他走到石桌旁，撩起袍摆长腿跨过圆凳，好整以暇坐了下来。

西宁愣住，一脸崩溃的表情。

静氏扭头看煜城，“你夫人不喜欢吃西瓜么？”

煜城微怔，飞快扫了一眼西宁，含糊地道：“……唔。”他伸手从盘中取了一块西瓜，咬了一口，又抬头看了一眼西宁。

齐飞低头认真地切了几块西瓜尖，用牙签插好递给静氏。静氏神情怡然接过，边吃边说，“我以前也不爱吃，嫌撑肚子。后来庄主说，那就每一块吃一口便好了。你夫人大概也是如此想法。”

西宁看着这三人发愣，明明到了破界最关键的时刻，却像几个老朋友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睡醒了口燥，找了块阴凉地凑在一块吃西瓜纳凉，边吃边聊。

她只好安慰自己：这是幻界！幻界！不能常理待之，煜城也可能是脑子进了水。想了想，翻了个白眼，也直直走过去坐下，伸手取了一块西瓜啃起来。

她啃完一块，又伸手去拿，却见眼前递过来一块牙签插好的西瓜尖，抬头看，煜城的手正举着，眼神闪烁。

西宁想都不想，接过放入嘴里，嚼吧两口吃了。

一旁齐飞皱着眉头看煜城，“你自己不会切么？”

煜城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瓜盘，瓜盆里剩下的都是被切了头的西瓜。他斜睨了一眼齐飞，又伸手拿了一块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尖，递给了西宁。

西宁二话不说，立刻接过吃了，西瓜尖毕竟甜得多！

国师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公主，你那边的情况本道大概知道，齐飞方才差点就醒了，可惜可惜。他此刻既已知悉当前状况，你们只可慢慢诱导，不可强行，否则他若决意将你们摒出幻界，再要进去是万万不能了。本道看目前他对你们不是过于反感，你二人小心行事。”

西宁听完，看了一眼煜城。他和齐飞正捡着盆里剩下的西瓜在啃，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很快将西瓜吃了个干净。静氏在一旁边吃边看，脸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

煜城抹了一下嘴，将堆在面前的西瓜皮推了推，道：“吃完了，该走了。”

齐飞将手中刚啃完的西瓜皮扔到桌上，也用手背抹了抹，极是平常地道：“我不走了。”

西宁愕然，“不走？什么意思？你可知你现在身处何处？”

“知道。”

“知道还不走？”西宁声音陡然提高，不可思议地道。

齐飞默然。

煜城道：“你大哥在外面四处请大师高僧，心心切切盼着你苏醒，他是真的心急如焚。”

“对对。他让我告知你，无论什么事，他都答应，只要你醒过来！”西宁恳切地道。

齐飞眼睫动了动，眼神凝聚在石桌的一条繁复的花纹图案上，良久，嗓音低沉地开口了——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答应我，什么都让着我，明明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像我爹一样。他总觉地欠了我，欠了我们家，每天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小时候他不是这样，记得那时他时常大笑，又狂又野的性子，我只有跟在他屁股后面当跟班的份。爹死后，他就变了，有一回他喝醉了，抱着我哭。他说多羡慕我啊，一个人在外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他答应了爹，要守着这份家业，要守着这座庄子等我回家。”

“旁人总以为我在外吃苦，而他在家享乐，殊不知恰恰相反，我俩原本就是差不多的性子，都不喜约束，向往自由自在，就连喜爱的东西都差不多。”

他喃喃地说着，忽笑了笑，“我每次回来跟他将外面那些事，他总听得眼睛放光，极是爱听。后来他对我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就当我替他活了一遍。所以我在外面总是恣情恣意，因为我要带两个人看世界。”

“这么多年，我唯一见到他脸上发自内心的欢喜，是他将她介绍给我的时候。”

静氏似乎感受到了齐飞的情绪低落，缓缓拉过他的手，把最后一块插着牙签的西瓜递给了他。

“你们既已进入我的意识领域，想必已知我的心意。”他目光温柔地看了一眼静静望着他的静氏，温沉地道，“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了。”

静氏在一旁用力地点头，“对，离不开了。”

“所以你们说，”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人，“我能做什么？我能对他说什么？”

长久的沉默。

西宁小小声地道：“可这一切都是假的，空的，包括……”

“不错，这个世界是假的。可是世事一场大梦，你们又焉知外面那个世界不是假的？”齐飞静静地道，眼神刹那间变得异常纯粹。

西宁心中一动，想起了蜘蛛天神，齐飞这句话如重锤击鼓，让她胸中怦怦直跳。

“你说得有理。”煜城道，“只是一时一念，你今日若做此选择，以后确定不会后悔么？”

齐飞缓缓摇头，“不能。可我愿意承受后悔的代价，这是我的选择。”

煜城默然了片刻，点了点头，“有酒么？”

齐飞沉吟了一下，“我试试。”

西宁心中正纳闷他试什么，忽见桌上出现了一套酒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仿佛它原本就在那里。

煜城笑了笑，伸手拿过酒壶倒酒，“如此我倒有些羡慕了。”

西宁指着煜城，惊道：“你在笑！”

煜城向齐飞举了举杯，又看向西宁，嘴角浅浅勾起，十分好意地提醒了一句，“这是幻界。”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