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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第73章

一路马蹄声若雨,行过城内长街,车辇停于朱雀宫门外。

周亭鹤下辇沿着狭长的甬道缓缓前行,抬头方见东边旭日初升。

红日照耀一重又一重的碧瓦朱檐,望不到尽头。

这个地方,顾仪本不想来。

当年进京备选,顾仪本不欲北上。

昨日天禄阁外匆匆一瞥,他见顾仪头簪宫妃花钿,迎风立在阁外,面目虽是如故,可她的眉间神色却未见欣喜。

即便是乍遇顾长通,她眼中流露出的仍是隐隐担忧。

顾仪在宫中大概过得并不快活。

若非是他,顾仪便不会进宫。

周亭鹤一念至此,袖中的双拳不由紧紧握住。

若是顾仪没有进宫……若是如此……

引路的青衣宦官回首,见周亭鹤垂首缓行,适时出声提醒道:“周公子,往前再走小半刻就是前殿了,这会儿时辰到了,陛下刚刚下朝,大人们皆要由此道出宫,周公子加快脚步,陛下在天禄阁等呢……”

周亭鹤闻言,回过神来,“多谢公公。”

便随之加快了步伐。

高贵公公立在天禄阁外,见周亭鹤迈上丹墀,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果真是个俊俏的白面书生。

啧。

他脸上堆笑道:“周公子且等片刻,容奴前去禀报。”

周亭鹤一揖,“有劳高公公。”

高贵公公笑了笑,旋身进了天禄阁,皇帝正坐在殿上,一身明黄朝服未脱,胸前五爪金龙,龙目圆睁。

他此刻既未翻书,也未执笔,只是坐着,好整以暇地等着周亭鹤。

高贵公公刚要开口,就听他问道:“周亭鹤来了?”

高贵公公笑了一声,“回陛下,正是。”

便在殿前的红漆柱子旁站稳了。

心中暗叹,咱家今日看热闹不嫌事大!

“宣进来。”

皇帝出声道。

高贵公公侧身,正欲高声一唱,却听皇帝道:“你出去。”

高贵公公心中失望,躬身退到阁外,对周亭鹤道:“周公子,进去罢。”

周亭鹤轻振衣袖,垂首入殿。

两扇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地合拢。

他跪地拜道:“草民周亭鹤参加皇上。”

萧衍凝视阶前之人,昨日并未细看,此时一见,便见其样貌清癯,气度轩昂。

周亭鹤。

鹤骨松姿么……

周亭鹤跪拜在地,久不闻其声。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才听皇帝缓声道:“平身。”

“谢陛下。”

周亭鹤起身,微微抬眼,见皇帝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你是抚州人士?”

“草民……原生于青州,幼年举家迁往抚州,住了十余年,算作抚州人士。”

“你为何不入仕,可曾考官?”

周亭鹤不知皇帝为何有此一问,想了片刻,才答:“商贾虽是末流,可草民觉得从商更是自在。”

自在……

萧衍面色愈暗,顾仪原本喜欢得就是他的自在么……

“你……可曾婚配?”

周亭鹤怔愣须臾,心中不安油然而生,以实相告:“草民尚未婚配……”

“那可曾有过婚约?”

皇帝徐徐又问。

周亭鹤双目轻合,心中已是明了。

皇帝知道了他与顾仪的旧事。

是顾仪告知于他的么?

见周亭鹤此刻沉默不语,萧衍胸中压抑的怒意陡然而起。

原来如此。

顾仪说得那般坦坦荡荡,轻描淡写,他本不该追问。

可……他就是想再见一见周亭鹤,听一听顾仪口中所谓的年少无知,

是何等……情愫。

大殿之上寂寂然无声,沉默愈久,周亭鹤愈觉殿上无声的压抑如山雨欲来。

他躬身再拜,“草民并无婚约,草民虽与顾……美人,确是旧交,可并未论及婚嫁,是草民无福……”

萧衍看他低眉顺目,面无血色,“朕听闻,顾仪曾寄笺于你,那……书笺尚在?”

周亭鹤唯有再拜,却不再答话。

萧衍胸中怒火更盛,“你若不言,便是欺君。”

周亭鹤背脊僵直,默立半刻,“尚在。”

萧衍太阳穴突突一跳,一种全然陌生的戾气紧紧包裹着他。

妒忌。

他历来最为憎恶的,萦绕宫闱的妒忌。

他只听自己的声音冷冷然,问道:“那笺中所写,你可记得?”

记得,他当然记得。

顾仪寄托于《蒹葭》的衷肠,顾仪往日的情意,他从不曾忘。

周亭鹤听到几声足音轻响,皇帝已迈步走下了台阶。

明黄的袍脚就在眼前。

他躬身长揖,久久不起。

皇帝居高临下地一字一句又问:“笺中所书,你说予朕听。”

甫一听到他的语调,周亭鹤背心蹙凉。

他嘴唇翕动,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念罢,耳畔唯闻皇帝朗声一笑,“蒹葭……”

蒹葭。

萧衍只觉喉头苦涩弥漫。

此一曲蒹葭。

他原以为顾仪是不善言辞,因而寄笺所书便是秋栗赋一类的书笺。

熟料,她并非不善言辞,只是不愿说予他罢了,只是敷衍他罢了。

好一个年少无知。

好一个蒹葭苍苍。

周亭鹤立在原地,抬眉一窥,便见皇帝面色凛若冰霜,他甚至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霍然而起的杀意。

他立时埋下头去,“陛下息怒。”

周亭鹤忐忑以待,躬身等了良久,皇帝却忽然拂袖而去,徒留他一人立在天禄阁中。

又过半刻,身后殿门“吱呀”一响,高贵公公走到了他身旁,“周公子今日回去罢。”

周亭鹤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腰背早已僵硬不堪。

高贵公公笑道:“公子出汗了,擦擦罢。”

周亭鹤伸手一摸,果然摸到脖颈之后全是冷汗。

*

午时刚刚过,桃夹便去膳房领了午膳,快步回到屏翠宫,见到顾美人正在花厅中喂鱼。

天气渐凉以后,顾美人就将庭院水缸里的几尾小鱼挪到了屋中,用一个白瓷浅缸养着。

虽是小了些,可那鱼儿也不大,倒也游得畅快。

顾仪见桃夹一进门,就问道:“今日膳房仍旧没有小肥羊么?”

桃夹摇头,“膳房的师傅说,司膳已去报过,说是年前都没了。”

顾仪“嗯”了一声,三两下喂光手中鱼食,用丝帕轻轻擦了擦手,又问桃夹道:“上次你说得御花园马房,这几日可还有空,我闲来无事,便想去练练骑马……”

桃夹放下食盒,惊诧道:“美人还真想去骑马呢,这会儿天冷,骑马可受罪了。”

顾仪笑了一声:“御花园里的马场不大,跑上几圈也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会儿练练,待到春日,便可去坡上纵马,岂不美哉……”

桃夹只得应道:“那奴婢明日就去马房问问,选一匹温驯的母马给美人练手,还得去司制司新领骑服……”

顾仪点头,见桃夹取出食盒中的几道菜式。

她伸手摸了摸圆肚汤盅,已是有些微凉。

桃夹见状,面露为难,“西苑着实偏了些,离膳房有些远了,又是冬日,汤便有些凉了,美人且等等,奴婢放到炭盆架上先温一温。”

顾仪捧着汤盅起身,顺手摆到了炭盆架上,“这会儿天冷,等开春了就好了……”

桃夹犹犹豫豫,开口说:“美人既已回复了品级,为何不求陛下将美人挪出西苑?”

自然是因为西苑地处偏僻,远离是非。

顾仪不想卷入无端宫斗。

“屏翠宫不是挺好么?

枇杷树今年就结了果,隔壁院墙里的樱桃更是竹竿一薅,就能取一把,甚妙。”

桃夹叹了一口气,“今日奴婢听闻,陛下就赏了新封的婉贵人蒹葭殿,蒹葭殿久未住人,婉贵人住进去,就是一殿之主,并且离前殿极近……”

顾仪没有半分惊讶,毕竟都是剧情。

桃夹见她脸上毫无波澜,惊奇道:“美人有所不知,蒹葭殿原本是先高太后的旧宫,婉贵人得了此殿,宫中流言四起,皆言此乃莫大荣宠,更是圣恩……往后……”桃夹咬唇问道,“难道……难道美人真就不在意么?”

顾仪立在炭盆前,用铁钳将盆中一块将灭的银丝炭拨弄了一翻,“人各有命,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她说罢,就望向桃夹笑了笑,“桃夹从前去过蒹葭殿么?

那正殿大么?”

桃夹一愣,也笑道:“奴婢确实曾有幸去过,蒹葭殿堂明亮,比落英宫还要宽敞许多……”

“甚好……”顾仪笑了一声,将已温好的汤盅用锦布包了,端了起来。

“用膳吧。”

蒹葭殿婉贵人,于六宫之中,风头更是无两。

戌时三刻,蒹葭殿灯火通明。

殿前新挂的八盏六角宫灯随风轻扬。

素雪带着殿中宫婢点完最后一箱衣物,才转身进殿,将各宫送来的礼单呈与婉贵人过目。

赵婉着一袭新制的秋香色袄裙,坐在偌大的蒹葭殿正殿,心绪难平。

圣恩加身,即便是她心中所求,也实在是……辗转难安。

皇帝昨日一道圣旨赏她贵人份位,她今日前去谢恩却未见圣颜。

今日巳时过后,又是一道圣旨赏她蒹葭殿。

一个贵人做了一殿之主,虽也有王贵人的先例,可在众人眼中,她只是个浣衣局宫婢出身,如何与王氏相提并论。

赵婉越是细想,越是不安。

素雪进殿之后,蹲身一福道:“贺喜贵人新迁,各宫娘娘都备了礼。”

说着便将礼单递给了她。

赵婉接过一看,端敬德淑四妃皆有赏,往下便是贵人,美人。

她看过一轮,却不见顾仪的名字,“屏翠宫顾美人近来如何?”

素雪笑答道:“西苑甚是偏远,或许顾美人此刻还不知娘娘新迁呢……”

赵婉凝眉思索片刻,开口道:“明日你去一趟屏翠宫,请顾美人来,就说我欲与她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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