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刚刚苏漾和第一位顾客说的话，虽说有讨人开心的成分在，但大部分都在理。她一眼就瞧上妇女气质是真的，让其试试皮衣不买都行也是真的。

好的衣裳穿在人身上才知道具体好在哪里，光妇女这么一试穿，周围路过的人都瞧得见。带货效应成功吸引了一批顾客，她们的摊位前已有不少人。

江如烟看过一遍就学会，虽夸人的话术没苏漾那样得心应手，但对衣服的了解程度她更胜一筹。二人一唱一和，看客们纷纷心动。

冲着打折，许多人会选择给朋友捎一件，或给家里人带两件。可难免有兜里钱少又实在稀罕的，磨着时间跟苏漾讲价。

“我就看中这件皮衣了，两百我拿走。”

“您跟我开玩笑呢？两百连这衣服都做不成。姐，咱们这已经是最便宜了，年底清仓只求回个本儿。”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既然写了打六折，那就肯定能打。”

苏漾笑笑：“那您真猜错了，能一次买五件的极少，我就是吸引人来看的哟！”

那人有些不高兴，装作要走。苏漾嘴上挽留，心里随她去。那人的脚步极其不舍，在附近徘徊犹豫。苏漾都看在眼里。

皮衣在九十年代风靡一时，街上要是谁有一件，那一定倍儿有面子。但价格常常让人望而却步，心里痒痒又无法拥有。

正因如此，苏漾给皮衣打九折，甚至打八折，这样的优惠力度激起顾客的购买欲，胜过理智就差那么一寸。

犹豫的人多了，苏漾装作为难，随便指了两人说：“您要两件，这位姐姐要一件，我就当您俩一起买，三件打八折成吧？”

她说话声音不小，旁边有人插嘴道：“那我也和她们拼一拼，这不五件六折了吗？”

“这”苏漾看向江如烟，面露纠结。

拼单的方法引起喧闹，顾客们像捡了大便宜，提起嗓子喊：“你这做生意可要讲信誉啊，写的是五件六折，我跟那人一起买，算我们六折！”

苏漾叹了口气，妥协道：“成成成！大过年的，我亏钱也不能赔了信誉！”

大伙一听这方法可行，不认识的拼个单就算互相认识了。一传十，十传百，苏漾的店铺可以拼单打六折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些犹豫的面孔喜上眉梢，纷纷折返，庆幸自己沉得住气。

“大家别拥挤，要五件的我统统打六折，绝不食言！中意哪件，都可以试穿！选好了来我这结算！”

给出最低价后，讲价的人少了，卖得更迅速。苏漾不断重复装衣服、收钞票的动作，忙出满头汗，仍维持优良的服务形象，新年祝福一句不少。

事实上，她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甚至五件六折也是精心设计过的。

正是要让人家觉得卖家亏，他们才会认为自己赚了。同时要感谢商城里头同款羽绒服和皮衣高昂的售价，给她们做鲜明的对照，叫她不用多费言辞，便使人们对服装的价值有了初步判断。

拼单是她故意点拨的，九十年代哪有拼多多和所谓的“拼单名媛”，没有网络商城的时代，不认识的人怎么也买不到一起。

库存迅速减少，羽绒服类售罄，价格偏高的皮衣还留有一些，有的想拼单但找不到同伙。

苏漾再次支招：“这样吧大兄弟，你留个名，待会儿要是也有人落单了，我把你们凑一起，明天您再来瞧瞧，凑齐的话我照样六折给您，成不？”

大兄弟同意了，他临走前苏漾又说：“回去和家里人说说，明儿个可以一起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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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落便是收工之时，第一日她们获得大满贯。数完钱，江如烟起先不敢相信，后知后觉地激动。赚的钱不但能弥补损失，还有得多。

江如烟高兴，苏漾就高兴。

苏漾把钱都给江如烟保管，她自然是要上交给江渐远。

库存能卖出去完全是在江渐远的意料之外，他不得不对这个名叫苏漾的女孩刮目相看。鉴于她们有功，他给她们发了薪水，还准许厂里的休息室给苏漾住。

江如烟拿到薪水喜出望外，更意外的是，苏漾将自己的那份全给了她——

女孩依旧用不太聪明的傻笑对她说：“我发过誓，以后我赚到的钱都给妈妈！”

江如烟拗不过，便暂时帮她保管。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好似一个人习惯了对人付出，突然收到另一个人的优待，那种奇妙的感觉。她实在想不到，苏漾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单单是把自己认成妈妈了吗？无从知晓。

苏漾在外婆家又蹭了一顿晚饭，饭后和江如烟一起搬被子、收拾休息室。

天黑时，空旷的服装厂里透着寒意，哪怕休息室亮着灯，过分安静的环境还是令苏漾心里毛毛的。

她揪了揪江如烟的衣角，用撒娇的语气说道：“妈妈，你晚上陪我睡觉好不好？”

“？”

“这儿太冷清了，我一个人睡害怕。”

“”

苏漾使出浑身解数撒娇，用力过猛显得做作，江如烟起初是震惊，而后是迷惑，再就是好笑。她不知道苏漾为何这样粘腻，一步也不愿离开自己。

“你都多大的人了？”

苏漾理不直气也壮：“在妈妈眼里我永远是小孩子。”

“我不是你妈”江如烟扶额，“再说，我不回家我爸妈不同意的。”

苏漾不肯，“可是我真的害怕，半夜睡不着起来哭，你忍心吗？”

“我十岁爬山走夜路的时候也怕，有过一次就好了。”江如烟拍拍她的背，母亲般语重心长地说：“听话，昂？”

苏漾皱起眉撅起嘴，明显不高兴，坐在床上生闷气。

收拾好床铺，江如烟真走了，临走前苏漾闹情绪不理人，江如烟也没有哄。

成，这下是苏漾后悔了。早知道软磨硬泡，说不定奏效。

月明星稀，厂里一片寂静，角落的休息室透不进一丝风。苏漾裹紧被子，生无可恋地仰望天花板，看来以后失眠会是家常便饭了。

冷漠的环境让她想起了妈妈刚改嫁时，她住进的新房间——干净，井井有条，没有工厂的锈味，但一样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没有妈妈，感觉灵魂在枯萎，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时她每晚都敲响妈妈和继父的房门，耍着花样让妈妈陪她睡觉。

妈妈一面教育她，一面拍着她的肚子哄睡觉。说得最多的那句也是，“都多大的人了。”

这样的小孩子气只持续了一年不到，苏漾适应了新家，却也隐隐意识到，自己在家里是多余的。妈妈忙里忙外，叫她去和谭新辉玩。谭新辉作威作福，她根本不感兴趣。

思绪从那时往后流淌，似乎每一阶段的苏漾都很诡计多端。

小学生苏漾写作业喜欢在厨房写，能顺便和妈妈聊天。

初中生苏漾喜欢呆在房间，寻找孤独的乐趣。

高中生苏漾喜欢用学校里的电话给妈妈打电话，哪怕是为了非常无聊的事。

大学生苏漾一回到家便缠着要和妈妈一起睡，童心泛滥，由于睡相过差，挨了几顿骂。

怎么回事，苏漾在妈妈面前好矫情，可江如烟老惯着她，在那样憋屈的条件下，江如烟硬是让苏漾养成了娇纵无畏的性格。

一流热泪滚上苏漾的脸颊，打湿枕头，碎了回忆。再孤单落寞，她也有江如烟惯着，那谁来惯着江如烟呢？好多委屈不都是妈妈替她扛下的吗？

好不容易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要听妈妈的话。

悉悉索索，苏漾翻身侧躺，不再多想，强迫入睡。

“苏——漾——”

黑暗里飘来一道轻微的气声。苏漾猛地睁开眼，只见江如烟带着一身寒气出现在门口，她心脏怦的一跳。

江如烟的脸颊载着薄弱月光，来不及打理的碎发粘在嘴角，哈出一口热气散在屋里，她笑着说：“苏漾，我来陪你了。”

苏漾心头一暖，立马掀开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江如烟卸下大衣，哆哆嗦嗦地爬进被窝，苏漾看到了躲进她外套里的晚风，月光，野草，小路。

“哪有很黑，这儿不是还有月亮嚒。”江如烟说，身子埋在窝里，用下巴指了指小窗。

苏漾环住她的胳膊，发出的声音像被人捏住了鼻子，“就是黑，就是很害怕，还好你来了。”

江如烟无声笑了笑，对她粘人的模样很无奈，说：“睡吧睡吧。”

看吧，妈妈还是会惯着她。

苏漾鼻头一酸，先是没有妈妈在身旁而流泪，后因有妈妈在身旁而有泪，矛盾得十分滑稽。

她全身放松，犹如躺进棉花里，闭上眼睛，有些自责地说：

“妈妈，我不想你放着我一个人。你总是，要忙这个，要对付那个，在意这个，顾虑那个。好不容易，我支开了弟弟，你愿意陪我睡觉了，可你看起来好累。”

她声音懒懒的，似催眠曲般缓慢幽长，但江如烟却很清醒，沉默地听她继续自言自语。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不会为你着想，至少我，不该给你添麻烦的。妈妈，对不起哦”

苏漾说着说着，把自己哄睡着了。

江如烟轻柔地拍着她的肚子，从长辈那儿学来哄小孩儿的招数。那些话明明与她无关，却不着痕迹地在她心底泛起波澜。

不安的怀抱，无意识的梦呓，毫无防备的睡颜，都在诉说着，苏漾很需要妈妈。

江如烟道不明心里那股似潮汐般涨涨落落的不舍来自哪里，当她看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自然有同情和担忧产生，捡苏漾回家是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

可是，她一点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