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再修）

八月的尾巴，秋云一个喷嚏，雨雾便喷开了伞花。

行人匆匆，偏这条街上挤满人。湿润的地上立着十四五岁的，三四十岁的，热热闹闹，连雨伞也争奇斗艳的挨挤。

上看，电子屏幕上一行红字——石晌高中欢迎高一新生报到。

一个不算高的少年夹在人潮里，电动伸缩门缓开，他随喧闹的家长学生们一起涌进校园，

他拉了拉连帽衫的帽子，阻挡往眼睫上扑的雨。又一个侧头，避过快刮到脸的伞尖，肩头的布料被刮出一个线头。

“抱歉啊，小伙子。”拿伞的中年人才察觉，忙抬高伞，那男孩子微低头挡雨，看起来不生气也不想讲什么客套话。

脸还挺清秀，就是一身全黑的行头少活力。

彩色加钱似的，只吝啬的在上衣有几道深蓝。在花花绿绿的伞堆里像闯了孔雀栖息地的小乌鸦。

还是只有点清瘦的乌鸦。

这男孩有点瘦小啊，家长也真放心，高一报到不来陪着……念头在伞主人脑子里晃了一瞬，那“小乌鸦”已钻出了视线。

少年独行着，只安静的转微湿的袋子，排到一条长队尾。袋子上辅导班的商标娃娃磨损了，残破的夸张笑眼和主人一起观察着外面。

到他了，他把单子递了出去。

单子上印的是个人信息，校方工作人员录入核查。

“霍，女生啊！”打字的人嘴手一样快。

附近有几个学生和家长投来了打量的目光，那学生没察觉似的，只抹了抹发鬓的雨。

雨啊……他的名字也带雨。

“现在年轻人……挺有个性的。”打字的落下句意味不明的话。

站在他对面的学生没接话，只盯着自己的单子。

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停止，学生接回了单子，低头瞥了眼上面的信息——

姓名：王雨星性别：女

……

王雨星包里塞着新发的军训服，在雨里啪嗒啪嗒的跑，使命终结的表格被捏成了皱巴巴的纸球。

王雨星厌恶那张表上的信息。他是个跨性别男生，就是出生性别为女，但性别认同为男的“男生”。

没有原因，也不是认知能力有问题，就打记事起便清晰的感觉自己是男生。

自己若是男生或女生会怎样，这种想法很多人都有过，就和照面个惹眼的路人似的，在生活里掀不起什么波澜。

但对王雨星这样的人来说，性别认同是痴缠不去的怨偶，在生活里浓墨重彩，还时不时给他添堵。

比如现在，因为那倒霉的性别认同，也因为那张表，王雨星心情相当差。

王雨星在泥水里跑了起来，揉皱的纸成了宣泄工具，停在垃圾车十几步外，漂亮的抛物线划开一瞬雨幕，个人信息表完美降落在了垃圾车里。

“三分！”王雨星充分发挥自娱自乐精神，他扬了扬嘴角，尽力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

“同学，你知道十一班在哪吗？”背后忽然一个声音。

尴尬，被人看见了幼稚的行为。王雨星转过头，问话的是个清秀男生，对方似乎挺腼腆，低着头。

对方好像比他还尴尬。尬对尬，也就没那么尴尬了。“不知道。”王雨星放松了些。

不过我也是十一班的，可以一起找找看……组织好语言前，一个身上印皮卡丘的高壮男生走了过来。

“你咋还在这？咱们班在北边的教学楼，北边北边！”

那个“高壮皮卡丘”重复着北边，说话带着些附近县城的口音。

这点外地腔调让王雨星对高中的陌生感加重了，各县的学生都远道来这个学校，他们将以高考为目标奋战三年。

对此时的王雨星来说，一点实感都没有。

他一路跟着皮卡丘兄，看着他后背上那两只黄耳朵一抖一抖的，一直抖到了十一班教室。

他找了个后排靠窗的角落。

没有熟人，王雨星确认这点后，干脆打开了手机，通知栏上一个名为“石晌高中总群”的qiq群标着99+

——有13班的建班群吗，学弟学妹准备感受李主任的“关怀”吧，老黄还在吗他讲课特逗……

陌生的名字在电子屏幕上快速滑过，他觉得无聊，于是划出了这个界面。

息屏的前一秒，一个意料外的名字闪了出来——竹子。

特别关心的提示铃声在教室冒了个头，王雨星狂按减小音量，堪堪按住了那激动的铃声。班主任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话，王雨星在桌斗里看着置顶的那人发来的消息。

竹子：“最近怎么样？开学了吧？”

王雨星想趁对方在看立刻回，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那样”他写上，又删了。改成“挺好”发送。

对方没有再来消息。

竹子本名叫朱妍，初中他们曾经在一个班。朱妍是他很好的，朋友。

班主任讲着班规校规，王雨星左耳进，绕开脑子，右耳出。

班主任立威，把化妆的，奇装异服的都照着名册点都一了名。包括那位皮卡丘兄和他的同伴，他同伴是因为“男生头发太长”。

这话听的人心烦，他时不时打开手机刷新一下。

女孩的身影间或在脑海闪过，他承认自己挺想见朱妍一面的。一个暑假朱妍都没来找他。

王雨星闷起来是真闷，他也不主动找朱妍。快中考时他们联系就越来越少了，是朱妍主动疏远他也说不准。

王雨星好似真的不在乎，也不点那个置顶，沉寂了一个暑假的窗口，在开学这会儿勾住了他。

“你今天有空吗一会儿见一面？”他飞快的输入，甚至没来得及打逗号，消息已经送到了无线电另一边。

“有空。什么时候？”竹子回的很快。

王雨星估计着放学的点钟，把时间地点和对方敲定了。

听班会的烦躁稍稍平复了些。他开始盯着窗外的悬铃木，神游天外。

雨后，阳光清澈，街景干净湿润，灰绿的积水里装着蓝天白云。

忽的，蓝天白云被个黑运动鞋踩碎了，碎云像脱缰的思绪，停不下来的乱晃，商标的大眼睛在水坑里晃了一下。

“朱妍去一中了吧？一中很好吧？”

一路上，王雨星的心猿意马闹腾个不停，过去的事时不时在心上挨挨蹭蹭的。

他和朱妍初中时当过同学，初中校长是个老丛林法则信徒，一学期按成绩分次班。王雨星就是在他成绩最好的时候和朱妍一个班的。

不过他俩认识的更早，他俩是在网上认识的，当时不比那“绕床弄青梅”的小屁孩大几岁。早到那时候跨性别还在用“性别认知障碍”这样的名词，还没有迎来去病化。

早到王雨星愿意全无保留的对竹子——也就是朱妍，讲所有关于他的事情。

聊天内容包括性别认同，包括家庭，包括彼此生活的细枝末节。

红灯跳到了绿灯。

往前走的人群按住了他的心猿，他被意马牵着踩过斑马线，柏油路，复踏上石砖路。

最后脚下的地变成了湖岸的沙土地。

公园的长椅上，一个女生的背影就这么撞进了视线。

“朱妍！”王雨星喊道。

树下的女孩回过头，是个把青春写在脸上的少女。

曾经总是散着的头发被个红辫绳束起来了，一缕碎发缀在清丽的眉眼前。那眉眼看到王雨星，弯出一个浅笑。

“雨，好久不见。”

“这两个月，在忙什么？”王雨星险些问出为什么不找我，又狼狈的把话吞了下去。

“和家里去了一趟草原，上了几个补课班。一中早，几周前就开学了。”朱妍回答。

王雨星其实从她弟弟的朋友圈知道了她去草原的事情，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的点头。

“一中不错吧？夏玲玲是不是也在一中？”王雨星从记忆里搜刮出过去共同的同学。

“嗯。但她和我不在一个班。”

王雨星扣着刚擦干的长椅，有一句没一句的找着话题。但他不精于此道，树梢滴的水都比他更有存在感。

滴滴答答的声响在木椅上，朱妍也没主动起话题，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灵活的折了起来。

王雨星坐在一旁看着，明黄的便签纸在朱妍手里翻飞，她折的很快，却出奇的精准，渐渐成了形。

“向日葵？”王雨星不确定的问。

他看到朱妍笑了笑，不知是猜对了错了。

朱妍不答他，继续折。

“好了。”朱妍把精巧的折纸放在手心。

果然是向日葵，他猜对了。

“你比以前话还少。”朱妍一边拨着纸折的花瓣一边说。

你也不起话题啊……王雨星想。

你知道我不擅长社交的。

但这种话不适合讲。

“假期过的怎么样？”朱妍问他。

“挺好的。我母亲生完孩子总是忙着照顾小孩，我挺自由。

像你说的，我现在就差个车就是人生赢家了。”

王雨星打趣自己。

“真的，我现在都习惯了，一个人挺好。”王雨星看朱妍似乎想说什么，抢先补充。

“你母亲再婚时你那么难受，你现在……”朱妍直视着他，王雨星没想到她忽然这么直白，他以为她的性格不会主动提这事的。晃神间，对上了那清明的眼眸，朱妍在看他。

王雨星视线逃到了纸花上。

你要难受就和我说。

记忆里这行文字在屏幕上出现过无数遍，来自竹子。

这样直白的话却随着时间变的别扭起来，她这次没说。

“你折的真好。”王雨星转开话题。

“送你。”纸折的向日葵被朱妍放在手心。

王雨星拿过向日葵，碰到了她的掌心。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