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商场

周日上午，正式展示的日子。

无人机嗡鸣在操场上空，它玻璃的黑色瞳孔中，黑白的校服和花花绿绿的班服浓缩在一起，还有花球的光点，在那小小的镜头上细碎到不可察。所有的一切，都作为军训成果展示的开幕被记录下来。

下方好奇的目光追逐着无人机，那些目光中也有王雨星的一份。但即使不看，王雨星也能清晰的感觉到吹下来的风，听到它的嗡鸣声时远时近。还有那个拿着摇杆似是大学生的人，靠在主席台的不锈钢栏杆上看着无人机。摇杆，还有无人机，都像是那人身体的一部分样运动的自如流畅。

那就像遥控汽车一样的东西，在头顶飞来飞去，给王雨星带来一种全新的憧憬和向往。

科技，机械之美，这种词语在这个高一男孩的心里渐渐从抽象化为具体。

在无人机的凝视下，升旗，领导讲话，学生代表讲话这些程序一项项进行……穿红裙的主持人和穿西装的主持人在主席台上激昂的讲着套话，唯一引起王雨星思维活动的就是团体操开始。

王雨星知道考验自己反应速度的时刻到了。

对王雨星来说，音乐响起就像音游的hard模式开始，两个班两个班的展示令王雨星“出众”的机会提升了不少。

王雨星盯紧了刘海涛,和刘海涛伸脚的方向不同，迅速更正；刘海涛抬手了他还没动作，马上模仿……有惊无险，跳完了这一场，让王雨星松了口气。

看别的班跳还算有意思，这套动作在王雨星那里叫摆姿势，在一些人那里是舞蹈，是艺术。比如13班的领舞，那是个高挑的女生，齐肩的头发，化了点妆。跳的挺有活力，看她跳舞可以消磨时间。

但王雨星看的心不在焉，对下午去商场的期待不断膨胀，挤压着其它想法的空间。

昨天回家后，他和朱妍约好了时间地点，并简单提了提刘海涛的事。

一个上午，他都在那种自动升温的急迫里等待。偶尔瞥一眼上边盘旋的无人机打发时间。到最后，教官们和同学告别。一片掌声里，军训正式结束。

学生几乎散了，广播室里才钻出一个壮实的男生，看到还在收拾东西的王雨星，钱九万远远的挥了挥手：“老王，下午见！”

下午，王雨星一直在期待的下午。

王雨星哼的歌更愉悦了些，朝钱九万的方向挥了下手。

“下午见。”

这天下午的阳光正合适，王雨星边走边打量着街景。尽管离家不远，但因为不是往常上学的路，一切都显得陌生。王雨星记忆里几家风生水起的商场，在童年总是被外公外婆抱着拉着光临的超市，都已经被这城市擦除，拔地而起的是陌生的建筑和牌子，就连绿化带的树木也似乎不一样了。

也对，这几年网络经济兴起，实体商场日渐式微。即使是王雨星这边这种说不清是二线还是三线的小城市，老商城也难逃被时代浪潮冲的卷铺盖的命运。毕竟这个时代，只要你想，菜都可以在网上买。不管是个体还是品牌，落后时代只能黯然让位。

在高楼里待惯了，落了地才发现自己只是水泥森林中的一只蚂蚁。王雨星还是只许久没出洞的蚂蚁，大有落后时代的风险。

初中时他和朋友去过一次open商场，那几个朋友玩的开心，他跟在后面无聊的刷手机，他不太喜欢商场这种场合，之后也就不去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分钟，王雨星眺望到了open商场的玻璃墙，人行道上已经有了笑闹着的年轻女孩。看轮廓也就是中学生，妆容遮盖了些青涩，使人讲不清具体年龄。

算上石晌高中，附近三所学校，学生们放假时三五成群的约出来玩，这是open商场的地利。

至于人和，商场里文娱场所也多，年轻人玩的高兴，人和就有了。

也难怪还有一个路口就这么多人。

最后的绿灯亮了，王雨星随着人群走到对面。

商场广告牌上的放大着女明星，她托着一个小瓶，朝路人露出矜持而灿烂的笑。突出的广告牌构造了一片绝佳的遮阳空间，他朝那边走去，广告牌投下的阴影里，女孩穿着白t恤，牛仔裤。她低头浏览着手机，睫毛把她的瞳孔描的深邃。

“朱妍。”王雨星停在几步外，轻唤了声。

她抬起头，忽然朝他一笑，清澈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中。王雨星看着她，开始构思措辞。

手机轻响——是拍照的声音。

又是一声。

惊讶的神情被拍在了王雨星脸上。

朱妍的酒窝笑的更深了，她脸上几乎带了点小女孩的调皮。

“你看。”她笑着倾过身子，把手机屏幕呈给王雨星看。

屏幕上的人浸泡在一层阳光里，车水马龙的街道被这层光氤氲了。最醒目的，就是那个逆着光的少年，双手揣在裤兜里，眼睛微微睁大。

“我没想到你……你也会拍……”王雨星无奈的笑了笑，他自己很少自拍，可能是觉得自己长的不够帅，也可能是单纯懒得拍。倒是被朱妍给抓拍了一次。

朱妍低头翻着手机，嘴角挂笑。

“小哥哥！”

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下，欢快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王雨星回头。

刘海涛，或者说柳雪涵站在阳光里，她穿了一件鹅黄的长裙，黑色假发扎着单马尾。妆化的很巧妙，柔化了她脸上的线条。她骨架并不算大，一眼望过去就像个有点爱打扮的高中女生。

或许是用了伪音的缘故，感觉语调比平时要温软。

“老王，我们来了。”钱九万跟在她后面一点。“看看这美女是谁？大明星涵涵！”他指着柳雪涵，夸耀着。

“你怎么一副炫耀女儿的样子？”王雨星调侃了一句。

“我女儿漂亮不？”钱九万骄傲的扬了扬头。

“占我便宜……”柳雪涵瞪了他一眼。

“这个美女叫朱妍。”王雨星朝两人介绍道。

“美女好！”

“姐姐好！”

两人同时打了招呼。

“这个剑眉的是钱九万，跟我一起接受一周舞的摧残。这个小姐姐是……柳雪涵。教舞的。”王雨星向朱妍介绍。

“真巧，我以前也学过舞蹈。”朱妍礼貌的朝两人点了点头。

“教他，你辛苦了。”四个人走进商场，朱妍朝柳雪涵笑了笑。

“给我留点面子啊……”王雨星无奈的说。

“姐姐你是哪个学校的？”柳雪涵问朱妍，她拢了下被空调的风吹起的碎发。

“一中的。”朱妍回答。

“学霸啊……拜学霸，学霸祝我周测高分。”钱九万立刻开始商业吹捧。

“石晌高中也挺好的。听说石晌老师都很负责。”朱妍说。

“和一中差远了，我一批填的就是市里的一中，二批填的石晌。当初可向往去市一中了。”柳雪涵回忆起中考填志愿的时候，在网上搜到市一中的各种高大上。谁不想去一个宽敞有钱的学校呢？

他们顺着电梯上了二楼图书文具区。

王雨星和钱九万手里拿的都是些高一的练习题，还有老师要求买的笔记本活页夹。

朱妍拎着生物和化学的五三，又拿了一本《几何原本》，图书区不小，各类书都有。她随意走着，王雨星跟在她身边。

朱妍的手指轻轻点在一本书上，书不厚，设计的也不醒目，包装被人拆开了，起伏的纸页是无数人曾经拿起阅读的证明。

朱妍停下，翻开了书。王雨星凑近了，看见页角印的书名《红玫瑰与白玫瑰》。

“张爱玲啊，我记得你初中就喜欢她。那会儿在图书馆，你总看她的书。”王雨星站在朱妍身边说。

“嗯。”朱妍看书时很认真，轻轻应了声，也不知道听没听的进去。

王雨星见她看的认真，也不再说话了，就陪在她身边跟着看。朱妍之前应该看过这本，她从中间看的，初中的时候相似的场景很多。

初二下半学期的时候，他们约在周日去图书馆。拿着作业或者自己买的练习题，在图书馆待一个下午。写完了手里的题，就去挑感兴趣的书，和学习相关的有，科普相关的有，除这两类，他们往往去不同的区取书。

曾经王雨星只喜欢看推理悬疑小说，而朱妍涉猎广泛，等王雨星夹着一本推理小说回去，朱妍已经读起了名著，偶尔几本讲历史的书，更多时候是小说。

那时候王雨星也会靠近些看会儿她挑的书，图书馆的玻璃窗做的大而多，阳光不吝啬的洒进来，温暖却不算燥热，流连在纸页间和女孩的发丝间，生出一股岁月静好的美感。

在阅读上，朱妍确实影响了王雨星很多。把他的审美提升了几个档次，让王雨星阅读的菜谱无意中扩增了不少栏目。

而那些文学作品里的悲欢，王雨星时常一会儿就觉得无趣，比起人物的爱恨情仇，他印象最深的还是朱妍看书的样子。

就像现在，她安静的看书，他时而看看书，时而看看她。这样就挺好。

书不厚，很快就读到最后，书的结尾，“……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王雨星看的不细，只是觉得压抑，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是在新旧之间游走的焦躁，还是一切被打碎再拼凑在一起的不协调？已经坏掉的东西真的能恢复如初吗？张爱玲的世界神秘而缥缈，而朱妍总是喜欢看她的书。

王雨星有时候会想，朱妍会不会和张爱玲有些像。但他并不了解张爱玲，也不敢说自己真的了解朱妍。

“走吧。”王雨星说。

朱妍放下《红玫瑰与白玫瑰》，提起了要买的书。王雨星询问要不要帮忙，被朱妍拒绝了。

两人提着各自买的东西，走到了收款台。柳雪涵也挑完了，还在柜台上选了个带铃铛的钥匙链。奶黄色的铃铛随步子轻轻响着。

“小铃铛不错嘛。”钱九万拎着一袋子书过来了。

“高一就买五三高考？还是红本的！高考的诶！还有《几何原本》？学霸。绝对是学霸！”钱九万看见朱妍放在收款台上书，表达着惊讶。王雨星习惯了朱妍的选书审美，钱九万和柳雪涵看完被学霸震惊了一下。朱妍笑笑，说提前适应高考。

买完了书他们打算去娱乐区，在路上柳雪涵买了杯珍珠奶茶，钱九万拿着瓶盐汽水。王雨星给朱妍和自己买了两瓶矿泉水。

柳雪涵吸奶茶时有一点声音，更远些的地方，传来商场顾客大多三三两两的谈笑声。

拖家带口的父母拉着孩子。小孩子一会拉拉气球，一会跳起来看鱼缸里的金鱼，把金鱼吓得窜到了水草里，水面冒出一个小小的水泡。

柳雪涵咬着吸管，又看了几眼金鱼，转过头时，吸奶茶的声音暂停了，她看着不远处的一个人。

上衣是白衬衫，裤子是石晌那件黑底白条的校服裤子，高挑的女孩化着淡妆。是十三班的那个领舞，说起来柳雪涵认识她，学校编舞时柳雪涵和她一起编过一段，相处的还算不错。眼下却不是叙旧的时候，柳雪涵不希望对方认出她。

柳雪涵穿着长裙，带着假发，也化了妆。但她怕被认出，毕竟骨骼和五官的形状不会变，虽然可以用漫展这种理由搪塞，这个时代就算男生穿女装也不算太惊世骇俗，但柳雪涵就是不想被学校的人知道自己的事，一点也不想。所以她低下了头安静的喝奶茶，不再说话了。

王雨星看她，很短的时间，那个活泼又有点小嚣张的女孩倏然缩回了壳子，衣服和妆容没变，神情和举止却与学校里那个腼腆寡言的刘海涛渐渐重合。

明明是一个人，却能变化那么多。

“怎么了？”朱妍也察觉柳雪涵的变化，关切的问。

“我认识她……不想被人认出来。”她低着头吸奶茶，小声说。

本来open就离石晌不远，遇到同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要是真的怕被认出来，她不该穿女装的。王雨星觉得她很矛盾，另一方面，王雨星隐约也能明白她的心情。男性身份在很多时候都是枷锁，尤其对于跨性别女孩来说。

这枷锁是她们伪装正常的保护，也是她们想要摘掉的禁锢。

那个穿石晌校服的女孩朝这边走过来了，柳雪涵身上的铃铛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真巧，你们也是石晌高中的吧？”女孩走过来，大大方方朝他们打了招呼，她看了看柳雪涵，又把目光转向另外三人。

柳雪涵不好一直低着头，只好抬起头含糊的应了一声。

“不都是，他们是。”朱妍偏头看向身旁的王雨星。

“我第一次来这里，校友们要不要帮忙带个路做个旅游指南？”女孩朝几人笑笑，她眉眼舒展着，目光扫着几个人，最后落在柳雪涵身上。

“小姐姐妆画的很好看，有空教教我吧？我把我□□给你。”那一点社交距离，女孩两三句话的功夫就打破了，她站在柳雪涵身前一两步处，在商场和一个可能是同校的人加□□，这事情有点唐突。

但是女孩做出来，柳雪涵不觉得没礼貌。

她松了口气，没被认出来。为了保密她应该推辞说不用□□的，但是女孩站在她身前几步的距离望着她，她还是拿出了手机，用柳雪涵的号加了对方。

女孩看了一眼屏幕，抬头笑着说。

“还没自我介绍，我叫……”

“何见。”女孩说出的同时，这个名字也出现在柳雪涵脑海里。

等那阵紧张消退一些，关于何见的片段在记忆里鲜活了。在编舞的那里，有几个男生，他们也跳舞，跳的却是刚劲有力，不像她，不经意之间带一点柔软。

那一点柔软，放在顺性别女生身上是可爱，是优雅。放在没出柜的她身上，就会被打不伦不类的标签，那些人嘴上没说，看她的眼神多少带着些不明的意味。她会装作没看到，告诉自己是错觉，但说一点都不介意，是撒谎。

但那种眼神没在何见身上有过，何见的眼神总是那么干净，所以她和何见相处不错，一起编了一段舞。她还记得何见跳舞的样子，青春的恣意和活力，那些希望的东西，都挥洒在她每个动作里。柳雪涵很喜欢何见跳的舞，正式展示时，她隔着一排男生，看完了何见跳的舞。

她觉得她的样子很美好，她很羡慕何见。

“我叫柳雪涵。”柳雪涵有点腼腆的笑了笑，掖了掖耳边的碎发，来遮掩那点莫名的情绪。

“我们刚买完书，要去四楼娱乐区。你……”柳雪涵卡了卡，不知该不该邀请。

“我是想买些衣服和书的。”何见说“不顺路的话，就算了吧。有空□□联系。”何见的话收放自如，就像有那社交牛什么症一样，当看出了柳雪涵的犹豫，就主动离开。像一只蜻蜓点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意犹未尽的涟漪。

玻璃鱼缸里的金鱼沉默的摇着尾巴，穿着长裙的柳雪涵朝何见挥挥手。

“走了，涵涵。”钱九万把手在她面前一段距离晃了晃。

往前走，一股烧饼味浓郁了起来，钱九万咽了咽口水，提议道“对了，我记得这层有家很好吃的火锅。要去试试吗？”

“刚吃完午饭多久你又要吃……你是不是想三百斤？”柳雪涵含着吸管白了他一眼。钱九万只是笑，何见离开后，柳雪涵身上那点活泼和机灵又回来了。

“夸张，夸张。我胖吗？我不胖。”钱九万连连摇头。

“你经常来吗？”王雨星问钱九万。

“是啊！我是外县的，到石晌踩完点我就开始找吃的。这里的涮羊肉，啧啧。”钱九万似乎颇为怀念。

“我觉得涮羊肉都行。”王雨星随口道。他看了看朱妍，她好久没说话了。朱妍正在看手机，似乎是微信。

“看谁消息呢？这么认真。”王雨星问朱妍。

“我弟弟。”朱妍边滑屏幕边说。

“他让我给他带点书，跟你说了吧？”王雨星朝朱妍确认。

朱妍嗯了一声，依旧打着字。

“你去我家取吗，还是我自己送给庆阳？”王雨星用手轻轻敲着电梯的扶手，这句声也有点轻，四楼的游戏音效在这时响了一声。

朱妍没回答，从电梯迈上了四楼，柳雪涵和钱九万走在前面。

这楼是年轻人的聚集地。一个小男孩被父母左右牵着，嘴上还喋喋不休的讲，父亲停下来弯腰逗他，也不知说了什么。连年轻的母亲都笑了起来。

男孩五六岁的模样，父母也都正年轻，正恩爱。

王雨星的目光滞留了一下，就转开了。他已经过了羡慕的年龄了，别人怎么样，都与他无关。过好自己的，把握能把握的。其他的，想是徒增烦恼。

他快几步，追上了朱妍他们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