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情种

司幽去将军府看望百里所安，他变化之大令她感到惊讶。那个肌肉勃发的男人胸口的肉都凹陷下去，瘦脱了形。

他遣散了仆婢，将自己放逐在院子里，抱着妻子腐烂的尸体，仿佛也要与她一起去了。

在得到全部的爱这一点，曼娘没有输给任何人。司幽不得不嫉妒她，如果不是她，司幽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怎样一个情种。

孩子饿得哇哇大叫，在院子里到处爬，身为父亲的百里所安不管不问。或许他还没有做父亲的觉悟，满心沉浸在爱的幻境中。

司幽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她抱起那孩子，给他一块桃花糕。

那孩子叫千机，捧着糕点舔了舔，即刻塞进嘴里，吃得口水和糕渣到处都是。

他圆圆的、漆黑的瞳仁盯着司幽的脸，一副还想吃的模样。司幽又给他一块，他高兴得咯咯笑。

司幽不熟练地抱着他，来到消沉的百里所安面前，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一些。”

百里所安如行尸走肉般看着面前的虚无。

“我该给王行礼，原谅我痛失爱妻，不能动弹。”百里所安木讷地说。他下意识地拥有做臣下的礼仪，也无意识地沉浸地既有的悲怆之中。

“无妨，只是命运无常，就算你如何的不情愿，她也回不来了。父王死的时候，我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如今不也走出来了？”司幽竟也染了几丝悲伤。

百里所安突兀地笑了两声：“没想到，王也有纡尊降贵安慰我的时候。我以为王的心肠，永远都是硬的。”

“我们认识很久了吧？认识久了，态度会变的。”司幽说。

她和他都已经不再爱对方了，却因此变成了一对默契的朋友。

百里所安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长发，把曼娘的尸体平放在地上。他变幻出无数的鲜花将曼娘包裹起来，鲜花变作晶莹的冰晶，随着曼娘的尸体一起消散。

他跪在司幽面前，五体投地道：“臣百里所安有一事相求，请王务必允诺我。”

如此郑重其事，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司幽想了想，道：“你说吧。”

“臣想将千机交给王抚育，求王务必保护我的孩子，呵护他长大。”

“为什么？你呢？身为父亲的你亲自抚育他，不是更好吗？”司幽隐隐不安。

百里所安自嘲道：“我有什么资格带他？我再怎么努力，还是保护不了曼娘。如果因为我的过错让她的孩子也死去了，我又有何颜面去找她？”

“你要和她一起死？”司幽厉声道，“我不允许你行此荒唐事。”

“可我活不下去了。”百里所安哀求道，“请王赐死我，没有曼娘我已经无法呼吸。”

司幽暴躁地来回踱步。

她绝不允许，绝不能接受。想了半天，她忽然想起什么，激动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过，要为我守卫盖山城，那么，现在就出发，去边关，去做任何我安排你做的对盖山城有利的事情，去实践你的诺言！”

百里所安愣了一下。

“去啊，穿上你的战袍，连穿战袍也没有办法了吗？我真不愿意看到你这副痨病鬼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百里所安。孩子交给我，以后你也不必回盖山城了。”

百里所安沉默，很快，他便后退数步，行大礼道：“臣定不辱使命。”

百里所安离开了将军府。

等人去楼空，司幽才控制不住，挫败地哭起来。四下无人，她抱着孩子站着哭，哭相丑陋至极。

那不是她想说的，她想说的是，曼娘死了，为什么不考虑当盖山城的王婿。她可以重新接纳他。

她的骄傲果然无可救药，亲手将百里所安推向了战场，那个人间地狱。

千机撩拨她的碎发，湿润的嘴巴蹭着她的脸，他还小，根本不知道这个给他糖吃的人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和平时期无战事，百里所安不过偶然平定一些小叛乱，继续维持着和平罢了。

司幽想，这样才能让百里所安活下去。她不见百里所安，便把对他所有的爱都倾注于千机身上。

千机是一个十分淘气的孩子，他不认父母，只认司幽。因为有了曼娘的教训，司幽不敢懈怠，便把千机带在身边抚养。

千机很小的时候，司幽便带着他朝见臣民，千机是大将军的孩子，也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她疼爱千机，若是有人欺负他，她会即刻绞杀。

也许是因为司幽将他保护得太好，没有让他因为自己母亲的出身而受到丝毫伤害，他反而因此变得骄纵顽劣。

千机行为乖张叛逆，虽不害人，但总是触犯教条。他极其黏司幽，每每做了什么事都要告诉司幽，譬如尽管司幽那日疲惫不堪，他也要缠着她，让她陪自己吃夜宵。

司幽不堪其扰，念着百里所安的嘱托，只好忍了。甚至，允许他叫自己姐姐。当千机慢慢长大，他便不再称司幽为姐姐，而是直呼司幽的名讳。

司幽起初以为是孩子淘气，但有一天，他们在湖边散步，她看着湖中倒影，发现千机不知不觉比自己高还附耳呼自己司幽时，吓了一身冷汗。

司幽借故与千机分开，以免外人闲话。

千机不解，整日带着被褥回宫，吵着与司幽同睡。司幽便借故外出，躲着他。

有一年，边关送回消息，百里所安因为救自己的部下死了。司幽不肯相信，小打小闹如何能让百里所安死去？属下的回答是——对方将领是名女子，揭下面具那一刻有三分像将军死去的妻子。将军分心，被刺死了。

司幽这才相信了。

相信了似乎也没什么用，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百里所安，乍然知道他死了，似乎也没有当初那样不能接受。

司幽将此事告之千机，他却笑嘻嘻地玩弄她的头发：“司幽，不如我娶你吧，你不要念着大将军了。”

司幽汗毛倒竖。

“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可以在父亲死的时候对我说这种有悖常伦的话？”

“什么有悖常伦？我们妖族长生不老，你与将军之间又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我为什么不能娶你？”

“所安死了，身为他的儿子，为何不见你有一丝伤心？”

“伤心？他可曾喂我吃过一粒米？可曾为我掉过一滴泪？可曾修书一封回来问问我的近况？都不曾。我只是他随便造出来的一个累赘，将我托付给司幽以后他就自由了。那么，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司幽动了动唇。她不知如何回答。

托孤是百里所安身为父亲对千机唯一负过的责任，或许是怕睹物思人，百里所安当真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

或许看到千机，他就会惶恐，惶恐因为自己无能而没有保护好妻子。

司幽释然了，百里所安因为自己的软肋而死，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可是千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示爱，这一点她不能接受。

“你若再说些想娶我的混话，我便不再疼你。”千机负气而走。

司幽料理了百里所安的后事，大火焚烧了这只大椿妖的尸体。司幽等待烟尘消散了，才终觉物是人非。

上天赐她一副硬心肠，再赐她骄傲的灵魂，或许便是让她来承受这一切的。她不想当王，却将城中事处理得紧紧有条，大抵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当王的命。

她觉得累了，心里空空如也。

她失去了唯一的牵绊，从此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王宫，千机又一次骄纵顽劣，闹着要娶她为妻，填补她内心的空白。

司幽大怒，斥责道：“痴人说梦！你的父亲是盖山城的大将军，他想娶我堂堂正正有底气，你不过是我豢养长大的无能孩儿，一心想娶自己的养母，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有什么能耐跟我这样说话？我若恼了，剥夺你一身荣光，你就是被乱棍打死也没人管你。”

一番重话兜头浇下，千机的脸色阴晴不定。虽然他不服气，可是他又如此聪慧地知道，司幽所说的都是事实。

千机逃跑了。

司幽在气头上，也不管他。

往后无数个日夜她都在懊悔，为什么自己要如此践踏千机的自尊，就像她因为赌气一次次践踏百里所安的自尊一样。

没有一个孩子喜欢将气撒到自己身上的亲人，千机气疯了，誓死也不想回到王宫摇尾乞怜。司幽找了他许多年，一无所获。就像百里所安轻易放弃了为她保家卫国的承诺一样，她对此事也充满了厌倦，于是给自己找了无数的借口不再寻找千机。

可又过了数年，那厌倦慢慢消失，她又开始怀念千机。千机虽然顽劣，对她却是一心一意，也常常想法子逗她开心。她为自己不会正确的引导千机而自责，她开始理解曼娘杀死弟弟时的心情。

如果换一种方式去教育千机，他会不会改变？

可她已经没有机会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