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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离 服药

明黄袖口,八宝平水纹托起凶狞行龙,密绣的历历金丝,在岑寂中泛出森然寒芒,衬得那只大手白至皙冷。

手背青筋鼓起,扼住了锦衾外那截秀颀脖颈。

江音晚只觉有毒蟒逼近,势欲缠绞,她紧紧地阖着眼,分毫不敢动弹。

扼在裴策掌下的颈,纤细微凉,似冰魄凝就,颈侧脉搏隐隐,是她脆弱的生机,轻易可以折断。

便再没有人能让他痛苦。

裴策每一个指节都屈得筋骨紧绷。他分明是极用力,眼底阴鸷冷戾,当真恨极。却不是在用力地收紧,而是死死地克制。

想象中的窒息没有到来,江音晚感受到他虎口和指节薄茧,微微摩挲在颈上,竟是他的手在轻颤。

良久,她听到裴策低声的自语:“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待我?”

他没有自称为“朕”。

那般的沉痛椎心,带着与他从来不符的茫然,像一叶孤舟被困在了淼淼烟波里,四望无路。

全然不似事发的那夜,他咬牙切齿地连说了两个“好”字,怒火幽沉,甚于炼狱修罗,后面的每个字却都咬得极轻,一一平缓吐出:“江音晚,你真是好极了。”

当夜的雷霆大怒,他至少仍是睥睨天下,掌握方寸,生杀予夺的帝王。

而此时,他只是困顿潦倒红尘客。

这念头教人一惊。

他明明没有掐紧,江音晚却在这一刻,真切觉得喘不上气来。仿佛溺水的人,一寸一寸由着那冰湖没顶。

她依然假装睡着,感受到裴策慢慢收回了手,静静坐在床畔。沉默里若有一把钝刀,在她心头一点一点割着,黏连皮肉,锉磨骸骨。

他最终只是为她掖了掖衾被,便踩着夜色,脚步轻缓离去。

明明紫宸殿内殿是帝王寝居,历来嫔妃留宿被视为殊荣。江音晚无名无分,又惹天子大怒,裴策这段时日不愿见她,却不是让她迁出,而是每每独自在前殿的榻上囫囵将就。

江音晚慢慢睁开了眼。中秋的月,该是圆满至极,洒入子夜的深殿,如一地的霜露。

因她小产后体虚畏寒,殿内已燃起了熏炉。鎏金错银的紫铜炉里,银丝炭无声无烟,她望着那一点猩红的光亮,在霜白余烬间微弱跳动,是血漓的心跳,似下一瞬便要熄灭。

夜那么长,溶溶朗月和一星火光倏尔淡去,原来还是贞化二十四年的元夜。

床畔人影犹在,江音晚借着夜明珠莹然一泊清辉,怆然看向他俊逸眉眼。纠葛两世,此一望,便该是尽头。再走下去,唯剩玉石俱碎,两败俱伤。

她必须离开了。

裴策注意到了她的动静,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取下一方湿润的巾帕,另一手覆上去。

江音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烧。怪不得头脑昏昏胀胀。

额上温热手掌已经收回。裴策漆眸映着微光,幽邃如潭,深暗难以估测,只看得出表面的平澹。

他嗓音磁沉,缓缓道:“烧还是未退。”

江音晚不知该如何接话。为何发烧,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听裴策接着道:“不是已经喝了药?怎么病情反而加重了?再请太医来看看。”

江音晚心中骤然一紧,担心他传唤的并非吴太医,而是从前惯用的罗太医,急忙开口,染着微微的沙哑:“殿下,夜已深,便不必折腾了。”

裴策本已转头向外间,欲作吩咐,闻言,目光漫然落回她面上。

浓睫覆下一片鸦影,深眸淡淡。不知是否她心虚之故,恍惚觉得那双眸子似审视般,在暗影里划过一缕蝶须般疏浅的晦戾,不可捉摸。

江音晚硬着头皮,继续劝道:“吴太医今日说我风寒轻微,按方服药三日即可。或许一时反复,也是正常的,殿下不必担忧。”

前面几句是实话,吴太医诊脉时素苓亦在场,江音晚试图鼓起一点底气。

裴策耐心听她说完,未发一言,只静静看着她,不知想了什么,一分表情也无。

寂夜阒然,香漏烟烬无声落下,江音晚清晰闻得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坠下去。

裴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将字道出:“那便听晚晚的。”

又嘱咐她:“这几日便乖乖喝药,好好休养,不可再吹冷风了。”语气寻常。

江音晚心虚地觑着他淡然神色,竟愈发觉得莫测,如一幅浓淡山水,静水映出奇峻山岳,墨色几欲噬人,再一望却只是寂和,并无分毫旁的情绪。

裴策重新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头,依然静默坐于床畔。

江音晚不敢再看一眼,重新阖上了眸。烧得头脑昏沉,很快沉沉睡去,意识迷蒙间莫名滑过最后一念——裴策难道要这样坐一夜么?

这问题的答案她无从知晓,次日醒来,裴策已然离去。

正如她的预想,裴策这段时日果然忙碌。

然而计划并非处处顺利。

吴太医当日留下药方,让她按方煎服三日,称可病愈,调换了几味药后,实则该病情逐日加重。

她可顺势再请吴太医来,依然诊断为风寒,再开不动声色加重病情的药。始终称风寒,裴策忙碌间不会分太多心神顾及。

直到正月初七,她骤然“病重”,当夜便可服下龟息丸,猝然“病逝”。

为免她棺木被钉死,当真埋于地下,潋儿该在她入殓之后,追随至埋骨地,伺机将她救出。

潋儿是江音晚的贴身婢女,与裴策并无关联,她的动向裴策未必会关心。假如迫不得已,她亦可服下龟息丸,造成“殉主”假象脱身。

初一当日,江音晚饮药后,确然病情加重。然而初二,江音晚早晚各服用一帖药后,未能觉出变化。

她只当是药效缓慢,可初三服药后,她竟渐渐退了烧,只是四肢虚乏,胸口仍有些闷。

江音晚心下慌乱,仍称不适,欲再请吴太医来。

她穿着一身软缎寝衣,躺在藤紫越罗的床幔里,秋嬷嬷为她掖了掖锦被,柔声哄劝道:“姑娘有所不知,许是元日大朝宴时,陛下饮酒过量,这两日圣躬违和。

“太医署有数名太医被传唤到了紫宸殿,吴太医曾侍奉先帝,资历精深,亦在其中,恐怕不能为姑娘诊脉了。姑娘不妨请罗太医来?”

江音晚的面容一霎愈显苍白,她强撑着镇定道:“不必了,我既已退烧,只是有些倦乏,想来静养两日便好。”

秋嬷嬷便不再多言。

这一出波折,打了江音晚一个措手不及。她心底纷乱如麻,却还是决定将戏演下去。

没有了逐日加重的病情,她只能称身子倦惫,恹恹躺在床上。因她这段时日以来,总是精神不振居多,倒也无人疑心。

所幸裴策当真忙碌,一连数日都未现身。皇帝在这个万国来朝的节骨眼病倒,他身为太子,只会比她计划中更繁忙。

正月初七的夜里,上弦月如一块残碎玉玦,又似拉不完满的弓,幽冷悬在天际。江音晚终究依计,服下了龟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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