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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六个月后,青城。

“我再也不出去了,找个地方安心练习可好?”

我气喘吁吁,几乎要瘫倒在落叶堆积的山坡上。

云楼深一头栽在落叶里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明天再说,被人追了一天,我困死了。”

我们这狼狈的境况全拜主母所赐。

半年前她带我出门的时候,以“会做事先做人”为由,命玉瑶师姐将我抛下了马车,只给我留下一袋碎银子。

更荒谬的是,她还怕这样的生存挑战难不倒我,特地发布了通缉令,说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失落人间,如若安全送回魔教,定有重谢。

这个通缉令十分巧妙,虽言重谢,却不是天价,所以来的都是能力并不出众的武林人。

可惜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通缉令,被人抓回了魔教。

我与主母相顾无言,主母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怎么才一个月就被抓回来了?”

难道不该是“居然一个月之后才被抓回来”吗?

我嘴角的微笑一点点冷下去,心中大感不妙。

果然,就听见主母幽幽地命令道:“丢出去,银子减半。”

于是乎,还没有在魔门恢弘富丽的亭台楼阁中住上一天的我,第二次被半路扔下了车。

第二次就没有第一次的境况好了,听主母的话,像是非要在外头待到她满意为止,并且路上的盘缠也减了不少。

云楼深就是我在这一次捉迷藏的时候遇上的。

“话说那段惜玉左手挽一把刺绣金线玉折扇,施施然转成一朵白花,朝魔门凤卿吾‘刷’的一声扇去,被那魔头用两道横索接下,向两边一分。”

“只听得‘嘶拉’一声,那白玉为骨金丝为面的宝贝竟然被从当中扯断,赤练横索得寸进尺,以残扇为掩,朝段惜玉面门直直刺来。”

这说书老人口中的“段惜玉”,就是我主母的曾用名。

三天前,我落脚永乐县。

永乐县虽然只是个县城,然而四通八达,城中鱼龙混杂,倒是热闹非凡。

我坐在横梁上,一手攥一把瓜子,身边放着一壶茶,夹着一柄登山杖,全神贯注地听那老头儿讲我主母的传奇。

处处躲藏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忙里偷闲。

比如做字面意义的“梁上君子”。

“说时迟那时快,段惜玉那一扇本只是诱饵,诱那古怪的铁索深入,实则亦在扇子被扯裂的同时运动气息,手中曲直刀挽成一个花儿,横中一劈,将那赤练横索正正好好地接下,借着气息的吐纳,将横索牢牢的吸在刀上,如同蟒蛇缠绕刀身,任凭凤卿吾如何也甩不开收不回。”

“凤卿吾见手中宝物被硬生生夺走,又见段惜玉手中刀锋一转,避开横索上燃起的红莲业火,刀势凛然不可犯,不由得心下一惊。”

“段惜玉同横索纠缠不休之时,却突然从斜岔里使出素手拂花,以沉鱼为辅引,落雁为主攻,朝凤卿吾攻去。那刀本来铮铮不折,这会儿却奇迹般的柔若无骨,以柔克刚,将凤卿吾的铁索逼得连连后退。”

“那魔门门主到底是敌不过万峰林忧戚峰峰主,直直地往后坠去。”

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仍然沉浸在凤卿吾和主母的精彩打斗之中。

他五短身材,比侏儒高不了多少,一把灰白色的胡须却长长及地,仿佛整个人都隐藏茂密的胡须之后。

长寿眉从眉骨上飘逸而出,和蔼可亲,眉骨下的眼睛炯炯有神,精神矍铄宛如少年人。

他正唏嘘着呢,却听得台下毫无征兆的传来“啐”的一声,猛的打断了他的感概万千。

这是永乐县的芳景轩,那说书先生虽衣着朴素无华,甚至有些不修边幅,却是酒楼掌柜请来暖场的朋友。

被人这么喝了声倒彩,脸上便颇有些挂不住了。

众人看时,只见喝倒彩的是一位虬髯大汉,叉开双腿坐在一群喽啰中间。

那大汉生的魁梧,肤色像是酱缸中染出来的一般,眉毛浓且粗,一双白多黑少的垂眼上下打量着说书先生,陡然生出嫌恶之情来。

大汉又“啐”了一声:“说书的,你哪只眼睛见着了段惜玉同凤卿吾打架?是你爷爷在场还是你爸爸在场?”

说书先生未尝听闻这样的粗鄙之语,上下牙齿顿时“咯咯”的作响起来,一双眼睛霎时间失去了平易,扫出两道冷冷的光芒。

少顷,他终于忍下心性。

“这说书,为什么一定要亲眼见着,哪个故事不是口口相传?况且,你又怎么知道老朽不知道?”

那大汉哈哈一笑,从喽啰手中捏过来一个鼓囊囊的小灰布包,朝人脸上甩过去。

他大爷似的仰靠在板凳边的柱子上,舔了舔厚嘴唇。

“矮子,你说书说的没意思。我们都是粗人,不惯你文绉绉的说话,天天见着打打杀杀比这刺激多了。这样,大爷赏你点酒钱,给大爷换个‘十里桃’来,听得本大爷高兴了,再赏你些吃酒钱,如何?”

这《十里桃》下流至极。

更让我不适的是,这《十里桃》讲的是我主母在民间一段莫须有的情缘,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创造。

我在房梁上坐立不安,心想若是那说书人真的如此没品,那我喂他一嘴瓜子壳好了,顺便敲掉那大汉的门牙。

谁知说书人一听,反应竟比我还大,登时裂眦嚼齿。

“段惜玉岂是由得尔等鼠辈编排的!当年若不是她带领忧戚峰众人同魔门凤卿吾苦战半月有余,怎么能换得海晏河清、安居乐业!”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清脆的铜钱响,那大汉哇哇大叫起来,从口中吐出一颗带血的门牙。

原来说书老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嘴上正说着呢,反手已经将鼓囊囊的粗布钱袋子朝虬髯大汉脸上推过去。

这一推不要紧,说书人悄悄在手中贯注了气力,又准又狠的砸在大汉脸上,登时敲下一颗牙。

方才还狂得不可一世的大汉此时豁了门牙,就像是头狼忽然被夹断了尾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四下的酒客里已经悄悄的有了些哂笑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大汉有些长得吓人,只怕肆无忌惮看笑料下酒的人会更多。

另有些人从说书人反手一推中看出了门道,心下暗自赞叹这一位只怕也是练过的。

我在横梁上看得明明白白,虽然说书老人手上的动作平平无奇,却隐藏着稳扎稳打的功底。

大汉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现在却被一个五短身材的侏儒教训,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跳将起来,一把推开旁边的喽啰,倒拎起长长一条水曲柳板凳朝台上的人砸过去。

“你大爷的,忧戚峰早就死的死亡的亡。段惜玉现在不知在哪里,哪由得着你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时迟那时快,长须老人毫不惊慌。

他手中扇子一关,在飞来的板凳上中下三方各点一回,力度各不相同,直点得板凳原路返回,正好砸在了大汉的脚边。

他收回扇子,一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徐徐答道:“当年忧戚弟子三百人,死不灭亡不绝。而今只要忧戚弟子有一人仍存于世,忧戚峰亦不算灭亡。”

大汉掉转矛头,把桌子拍得如山响,不顾满嘴的血沫喊着叫着要酒楼老板滚出来,一双白少黑多的阴骘眼睛紧盯着说书人。

可惜他说话漏风,要多有趣有多有趣。

说书人兀自屹立不动,自成一番风骨。

忽然就听得满厅沉默的酒客之中冒出来一个娇滴滴宛如黄鹂儿的声音。

“哟,忧戚峰怎么没人了?”

众人向那声音的源头看过去,只见一位柳眉少女爽利地丢下手中筷子。

她身上石榴红的绸衣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腕上鲜红的珊瑚串儿格外耀眼,头顶上更是左右各插了四只红艳艳的珊瑚簪子。

这通身的打扮不似寻常富贵人家,不是永乐县小有名气的血蜘蛛赵喜儿又是谁?

血蜘蛛是赵县太爷府上出身,嫡出的女儿,性格精明狡黠、手段阴毒。

她仗着家大业大使小孩子心性,这一带的人都不愿招惹她,说是半个“地头蛇”也不为过。

那虬髯大汉也认出了她的打扮,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腆着脸乖乖朝她拱手。

“原来是赵二小姐,惊扰了惊扰了。可是这酒家实在是欺负人,找一个技不如人的说书人来撑场面骗银子,你说可气不可气?”

饶是我都知道,这可是触了这位赵小姐的霉头。

果然,一听到“赵二小姐”,赵喜儿立即一噘嘴,透亮的眼珠子一转,厉声道:“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非要闹事搅了本小姐的兴致,那可不要怪本小姐对你不客气。”

赵喜儿上头有个同母姐姐,武功路数和她有天壤之别,声名远扬在外,处处压她一头。

她心下恼怒这人没有眼力见,非要让他出个大丑,削葱一样的玉指朝酒楼角落里一指。

“诺,那不就是段惜玉之徒、忧戚峰峰主云楼深吗?瞎了眼的才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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