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烟火事【3】

“我觉得我妈妈逃走是正确的，唯一不对的是，她不该把我抛下了。我爸，那个男人，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窝囊的！我妈幸亏逃走了，不然就是被打死的。”张馨咬了咬唇道。

“老爸很渣，于是我被爷爷奶奶带大，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老人刻薄大人尖酸，总是拿我妈逃走的事发泄不满，稍微不听话就会打我，我被别人欺负也没有可以诉说委屈的人。从小到大呀，他们都没给过我一分零花钱，每次看到别人家孩子都有零食吃，我就羡慕得不得了，有一回实在馋得受不了了，开口央求，结果呢，呵，那老头子立刻打了我一嘴巴！”

张馨说得零零碎碎，想到一点是一点，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延续也没什么条理，但满心满眼都是怨恨。

楚蓉蓉感慨表妹那和年龄不符的内心，又为听到的那些瞪大了眼睛。

老实的大舅舅，客气的小舅舅，慈祥的外公外婆，他们在表妹叙述中，成了与平常所知所见完全不同的形象。

张馨笑了：“你不信？呵，你不敢相信的事情多着呢……”她一一举着例子。

楚蓉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闷声道：“说谎。”

表妹停下了讲述，漠然地瞄了一眼表姐，嘴角勾起一声冷笑：“哼。”

张馨正要再说些什么，不远处有两人走来，于是住了嘴离去，经过她们时就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

“啧啧，不愧是那种女人生出来的，一点礼貌也没有。”出蓉蓉的外婆咂了咂嘴，脸上带着厌恶的情绪。

“外婆，妈妈，你们回来啦。”楚蓉蓉觉得喉咙一阵发涩，发出的声音也不如往常清亮。

【6】

老人瘫痪了不能动，从病床那边传来微弱的声音，外婆走了过去，接着拿了导尿器来，五月初的天气已经热得不像话，楚蓉蓉一身薄薄的汗，坐在离外公很近的地方，然后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在这小屋子里更加难耐。

过了两分钟老人又叫，要喝水，要调整枕头的位置，弄好之后不到五分钟，又传来了请求。

外婆随口说了一句“你怎么那么多事”，虚弱的老人忽然爆发。

“又不是我愿意这样的！”外公不甘的声音像一阵惊雷，接下来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好像之前那一声用尽了所有气力，剩下只有死灰的余烬，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然后消失掉。

房间里一片死寂，楚蓉蓉和她妈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傲什么傲！”外婆回嘴。

老人一阵艰难的呼吸，一声声喘气冗长而沉闷，带着不干消亡的余音，长而颤。

他确实傲，他当过兵得过奖，年轻时戴勋章的照片挂在墙上。

他在家里一言九鼎，他骂一句，两个儿子屁都不敢放。

他还记得昔时的豪气，擒拿格斗，沙尘飞扬，摔得满裤子泥后一咕噜爬起来，抓过战友肩膀给他狠狠一击，他得意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拉起被打败的对手说“你小子想超过我还差的远哩”。

他打过坏蛋、拼过恶匪，抱着青春热血的正义，心中谨记军人的一身正气。

这充满了四处叫好和掌声雷动的记忆。

他现在却被“老”和“病”狠狠撂倒，再也爬不起来，双手作力也无济于事，直挺挺地瞪着灰色的眼珠。

不复当年勇。

岂止不复，瘫痪在床后，连最隐私的事也要人帮忙。

他不甘地闭上眼睛，连叹气也不情愿。

“我犯下什么样的过错，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从来不信鬼神的他，此刻有这样的悲愤。

【7】

天气越来越热，老人家屋里只有电扇不快不慢地转着，汗味，药味混杂在一起，楚蓉蓉的抵触情绪泛起，以作业多为推脱，想减少陪妈妈去外公那边的次数。

“外公最疼你们，如果你们都不去的话，外公太可怜了。”妈妈说。

是的，外公很可怜，正因为太可怜了，才不想去。楚蓉蓉不忍心见到那样的外公。

之后，楚母怎么说也没有用，最后咬了咬牙：“陪妈妈去的话，就帮你换那个什么最新的iphone。”

楚蓉蓉听后顿时有点心动，但还是犹豫不决，咬了咬唇，最后也下定了很大决心：“好。”

这次去的时候，屋里屋外聚集了更多的人，表哥张涧在刺目的光线下眯起了眼睛，向她微笑之后安静地背靠墙壁。表妹张馨的目光则有些不怀好意，嘴角轻轻一扯，看周围就像在看一出随时准备开幕的闹剧。

楚蓉蓉与温和的表哥关系不错，两人微笑之后开始亲密起来，张馨冷眼看着，假装自己并不在意这个家庭的温情。

大人们零零碎碎说了一会话，大热天的情绪容易暴躁，忽然之间就发生了争吵。

小儿子对哥哥嚷道：“你和你老婆可以轮流来照顾，我只有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打零工，很多事情要做！老人的房子也是你继承的，本来就应该你来照顾！凭什么一个礼拜我要和你一样服侍三天？”

大儿子沉默着，他的老婆可不愿意，尖利起嗓子道：“只有你有工作吗？自己在外面欠债太多就不要抱怨现在辛苦。再说了，你老婆跑掉了能怪我们吗？是不是还要我们帮你找回来呀？”

“你！”小儿子怒目而视，撸起袖子和她推搡了起来，众人忙一阵手忙脚乱的拉劝，楚妈妈护住自己的弟弟，却被他愤愤瞪了一眼：“你倒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星期来一趟就够了，潇洒得很！”

楚妈妈讪讪地，只能不停摇头叹气。

“要不找个保姆吧。”随后楚妈妈提议。

“这么热的天，没有空调，照顾瘫病的人，谁高兴来？”

“我那点工资，自己都养不活，哪来的钱！”

“不知道哪里有敬老院……”

“敬老院？你们真说得出口啊！”说话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三人的母亲，老人情绪激动得手也在颤，“不孝子啊！又不是家里没有人了，怎么要去那种地方？”

“妈，您别抱偏见，现在的敬老院……”

“别跟我提这个！”老妇人气得脸纠在一起。

“那怎么办好呢？”

……

楚蓉蓉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瞄一眼表哥也是慌乱茫然的样子，而表妹，则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

余光瞥向外公那边，他一动不动，颜色古怪的脸，努力做出睡着的样子。

【8】

半个小时过去了，依旧吵不出个结果。

外婆连连叹气道了三声“作孽”，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丈夫，她对他曾经充满怨恨，此时却生起一种念佛老人的慈悲来，却又对这帮孩子无可奈何。

几十年建立在旧社会媒妁制度、没有感情的婚姻，性格不合也做不到举案齐眉、相近如宾，年轻的时候她没少挨过丈夫的打，年纪大了两人脾气都越发固执，鸡毛蒜皮的事也要斤斤计较，从来没有一句客气话。

说起这件一辈子最重要的人生大事她是一定会连连叹气的。

留在这个家里的唯一原因是三个孩子，为了他们再苦再累也忍下来了，现在他们一个个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辈子就这么快熬过去了。

你这讨厌的老头子啊，年轻时不顾家不心疼他们也就算了，年老了怎么就不知道给孩子们省点心呢！她在心里不停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