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烟火事【5】

楚妈妈略微顿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你呀，什么都不用想，好好读书就可以了。”随后皱起眉头，“你怎么越来越难看了，这痘痘长得，啧啧。”

这句话顿时消散了楚蓉蓉所有的疑问，转为了对母亲的不满和内心的自卑，她嚷道：“我去书房写作业了。”

楚母似乎从来没有进门前敲门的习惯，她直接推门而入，笑嘻嘻的模样让楚蓉蓉一阵反感，不过她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心情一亮。

“那个iphone什么的，你爸打电话说已经给你买好了。”妈妈笑道，顺便端来一碗刚洗好的草莓，“不就是手机嘛，打电话发短信就好，要那么多花样干什么，你这个小败家女！”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一脸欣喜，“晚上你就可以用啦~~”

“那个……不便宜呀。”反倒是楚蓉蓉忽然心疼起来，“给外公看病的话……这钱给外公看病的话，能不能让外公更好过一些？”

妈妈抬头看了一眼楚蓉蓉：“你这孩子，忽然懂事了。”

“外公对我很好。”楚蓉蓉说。

“买都买了，你别操心别的。”妈妈笑了笑，“来，吃草莓。”又道，“我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心都放在这个家，有很多事也是有心无力，那边还有两个儿子在呢，总不好连看病的钱都要我出大头吧，那说出去叫什么话。”

“嫁出去又怎么了？要是舅舅他们照顾不好，就把外公接过来嘛！”楚蓉蓉噘嘴。

“你懂什么！”楚妈妈不知怎么向她解释，“哎呀反正你将来也会懂的。大人的世界复杂的很呐。”

就是在吃水果的时候，楚妈妈的嘴也不会停下唠叨这一爱好。“白天的时候你上学别人上班，就我一个留在家休养，真是闷得慌。”

“在家无聊的话，要不我教你上网吧，打牌看电影什么的。”楚蓉蓉说。

“算啦，我对那些可不感兴趣。”

“落后。”

“怎么，有意见？”楚妈妈哼了一声。

“没。”

他们不懂怎样使用电脑，不知道什么是苹果系列，跟不上时代日新月异的步伐，在自己一声声老土、俗气、代沟的嫌弃里，竭尽所能把自己站成一棵大树，伸展每一片叶子筑成保护伞，让她只需为了少考了几分多长了几粒青春痘、暗恋的忧伤和友情上的小矛盾而烦恼不已，以为那就是天底下最不得了的大事情。

楚蓉蓉瞄一眼妈妈，将草莓默默送入口中。

她想到了整个家，温厚纯良的大舅舅和表哥，不成器的小舅舅和冷漠的表妹，对外公有时冷漠的外婆。

她听说过外公外婆年轻时的一些事，外公并不是个好丈夫，那个年代打老婆的事情常有，离婚却不常有，总之他们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楚蓉蓉听到过外婆诅咒外公早点去死，不要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不明白为什么对对子非常宠爱的两个老人，有着那样深刻的仇恨。

常年累月的不被丈夫爱的外婆，怨恨着她的丈夫。

大舅舅和表哥温和，但大舅妈得理不饶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和妈妈争论很久，为了钱的事情锱铢必较。

小舅舅仿佛是个败家子，连带表妹也沾上戾气和邪恶，嫌麻烦得盼着老人快去死。

楚蓉蓉忽然心生悲凉，她的大家族里有她不愿直面的人心的阴暗，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家族是不完美的，甚至有丑陋的一面。而人呢？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时候，却也有那么坏的时候，它们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个不能单独用“好人”和“坏人”来贴标签的“人”。

这让十几岁的她有点不知所措。

有很多事我都不懂，现在也不想懂。

我只想接触美好的事物，在单纯的世界里继续为一些小事哭哭笑笑，那些“复杂和无奈”，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

楚蓉蓉喉咙有些酸涩。

“写好作业后出来吃晚饭。”妈妈想到起身要去做饭了，

“哦。”

关门声让楚蓉蓉心安，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独自消化的私人空间。

【12】

为了不让自己和丈夫无聊，张奶奶时常开着电视给他看，看的最多的就是武侠剧，有些情节不好写得过于仔细，不然就有流水账之嫌，于是电视剧里常常用“x年后”，就轻轻松松带过很长的时光。

x年后。

这大概就是电视剧与现实的不同处之一了。瘫痪的老人心想。

电视剧中人物跌宕起伏的一生，喜怒哀乐悲或幸，浓缩在或厚或薄的纸页里，“x年之后”就能轻轻松松飞跃了时光。

而现实的“x年之后”则要在熬尽点点滴滴之后，才深刻感知到那四个字的力量。

年如此，月亦是，日也是。

时间的怪兽折磨着这个老人。

病榻上的张爷爷虽未见过神话中蛇发女妖的双眼，却也中了石化的诅咒，一寸寸从骨头里悄悄生长蔓延，整个身躯逐渐变得硬邦邦。他灰色的眼珠子睁开又闭上，随后关上大脑，连同世界一起过滤掉。

“嘀嗒”，“嘀嗒”，秒针在走，就让时间快点过去吧。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他的严刑拷打。

【13】

张老爷爷曾有这样的打算，选一个日，将妻子，子女，孙子孙女儿们都叫道床前，俨然一副要交代后事的样子。

他有了几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思，首先要感谢妻子的付出，其次，要让长子好好善待弟弟妹妹，让大儿媳少和人计较，女儿已经嫁出去，且嫁的不错，没什么好担心，就剩下不成器的小儿子，和他那个没管教好的外甥女。

他的遗言里，应该充满了对小儿子更多的包容和鼓励，他希望让所有人都忘记不愉快的过去，张馨是无辜的，不应该让她承受不该有的恶意，为了补偿她，他会给她和大孙子一样多的遗产。

他在离死不远的善意里，他应该有一场感人至深的，让人热泪盈眶的演讲，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应该让整个家庭都变得团结，友爱，就像他在部队里那样。

他记得他年轻的当兵的岁月，一场场被连长激励的演讲，让他抛弃了个人的年轻气盛和往日恩怨，和所有人都更好地处在一起。他希望家庭也是这样。

他想将三个子女，三个孙辈的孩子，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告诉他们，一家人就该好好相处，这样他死也瞑目。

他因这样的想法儿心潮澎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即便这来的太晚一些，可还来得及。

许是年纪大了，害怕这是他年轻时留下的报应，所以要做点好事让自己多一张赎罪券。

也可能是真心地放不下他的子女们，他想力挽狂澜一般，让这个家庭更好一些。

他向子女们传达了这个意愿，但天不遂人意，人总是来不齐，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事，来到人稀稀拉拉的，因为之前的事起了冲突，有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见。

张老爷爷只能叹气。

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次失败之后，他只能转变策略，将要交代的话，一个一个地说过去。

在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子女，孙子孙女外甥女，是有片刻的感动的，眼泪流下来，仿佛自己也蒙上了戏剧一般的金色光辉。

于是张老爷爷分外欣慰。

一个月之后张涧结束了高考，老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孙子说了两声“好……好……”。

他仿佛看到了人间的希望，能让他在最后的不多的时日里，活得更开心一点。

但不久呢，他的身体越来越差，需要花费的治疗的钱越来越多，又是熟悉的吵闹，又是熟悉的哭声。

他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一样，认了这样的现状。

至少，至少啊，三个孩子，有两个是不操心的，三个孙辈的，两个是好的。

老三啊，老三，你自己得争气啊。

随后他闭上眼，假装对争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心里有个念头，越发清晰。

【14】

随后张老爷爷的身体瞬间跨得彻底，不久便悄然离世。

无人知晓他笃定心意的绝食，都只当那是自然老死。

那一个月对谁而言都不轻松，除却楚蓉蓉和张涧，所有人为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场失败的身后事交代并没有改变这个家庭，逐个逐个交代的效果，到底不如所有人聚集之后，郑重其事地宣布。

那成了他死前最大的遗憾。

可其实就算有那样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幸福的人依然幸福，不成器的依然不成器，冷漠的张馨依然冷漠，老人的死并没有改变任何人。各家依然过各家的生活。

不久后大家都抛开了失去老人的悲伤，人到了年纪都是要死的，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真是残酷又现实。

end

by：桃子酱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