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善恶

易九沉默了。

“那就请掌门将我炼化吧。”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别的想法。但听乐闻东这么一说，他发现，比起想要报答掌门的恩情，他没有一个非要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正派被灭门，而自己失去了记忆，他本就是一个无依无靠、无根无萍之人。从冰棺中苏醒后的这七年，他仅仅是为了刺杀魔尊这一个目标而活着。

刺杀魔尊，是为了报灭门之仇，也是为了还天下苍生一个正道。于公于私，都体面得不得了。

他在苏醒的时候，是一个空白的人。而掌门在他这张白纸上，挥洒下了毫墨。

是掌门教会他何为公正、何为怜悯、何为善良，也是掌门教会他什么是仇、什么是恨、什么是不共戴天。

如今魔尊已经成了一具尸骨，支撑他活下去的所有支柱已经完全倾塌。

如今即使是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要我的心，我便给你。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魔尊那时候的话像是咒语一样，又一次扰乱了易九的神思。

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

乐闻东在易九的屁股后面提醒道：“马上就到出口了。你再快点，可别让师父抢在你前头，那我这地道可算是白爬了。”

“……”可易九觉得他的语气并没有表达出他内心的催促，“师兄，若师父发现你将我放跑，可会责怪于你？”

“他老人家呀……”乐闻东顿了顿，“定会将我骂个狗血淋头，再扒光我的衣服把我在衡天晷上晾个三天三夜，不把我晾成个人干绝不罢休。”

“……”

“你是不是想问，那我为什么还要来给你通风报信，还要拂了师父的意，将你放走？”

“为什么？”

“我欠某人一个天大的恩情，可惜没机会向他本人报答，所以就想替他干一件他一定想干却没法干的事。”

易九思索了片刻，仍是不得要领：“那个人，和我有什么关联吗？”

“这就随便你怎么想了。总之，如果他今日在场，也绝对不会放任你被师父活活炼成丹的。”乐闻东加重了“活活”两个字，“就算你真的不想活了，也不要考虑被炼成人丹这种死法好吗？想想就觉得好恶心。”

说话间，二人已经爬到了地道的尽头。出口处被一丛茂密的野生植物覆盖着，刚才看到的那些零零星星的亮点，便是天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洒落在这又黑又窄的洞里。

易九伸手将那些枝叶撇到一边，扣出一个刚好能容下一人钻过的洞。

再次回到光明之中的二人都有一些恍如隔世的心态，各自无言地掸了掸身上的泥灰和落叶。

“别拖拉了，赶紧走。”乐闻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形象，就扯着易九的袖子向外走去。正如他刚才在洞里所说，掌门发现易九不在炼丹室，早晚会想到地下室里藏着的这条密道，也就早晚会找到这里。

当务之急，是趁着掌门还没有意识到，赶紧逃到他的势力范围之外。

然而易九一副生死度外的茫然模样，让乐闻东恨不得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两下。

“你真想找死啊？”乐闻东加大了力气，总算是把易九拽着，强行拖着他向前走去。

“师兄……”易九忽然叫了他一声。

乐闻东没好气地回道：“干嘛？”

“你刚才说，魔尊的金丹在我身上的可能性挺大的——”易九的语气很淡，让人无从猜测他想到了什么，“这是为何？”

他感到扯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明显地僵了一下，于是继续说：“我根基不好，若魔尊趁我不备，将金丹放入我的身体，我不可能没有感觉。我可以肯定，自冰棺苏醒的七年以来，我身上从未出现过灵力的波动，也就是说，假设魔尊的金丹真的在我身上，那么，一定是在我苏醒之前，被放进我的身体的。”

“——魔尊为什么要将金丹放入我的身体？我与他莫非有过什么瓜葛？七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九的语速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快，透露着他内心的烦躁——他很烦躁，一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他就觉得好烦躁！

“逃命呢！哪来这么多废——”乐闻东也跟着烦躁了起来，然而他的“话”字还没出口，一道剑光便杀气腾腾地飞了过来。

他拉着易九进行一个闪避，无奈易九的反应慢了一拍，两个人毫无默契地撞在一起，摔在了地上。

“闻东，你什么意思？”穿着月白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不知从那儿出现，翩然落到两人面前。

乐闻东一瞬间面如死灰，但还是倔强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立刻毫无尊严地跪倒在男子身前：“求师尊大发慈悲、网开一面，饶了易九，别将他拿去炼丹！”

易九跟着跪在边上，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已经有六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男人的声音了。在他的记忆里，掌门的声音总是低沉稳重的，温和而不失威严。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和自己脑海中的声音确确实实地重叠在一起，却让人不敢相信来自同一个人。

那么阴森，那么冰冷，几乎叫他不寒而栗，几乎叫他毛骨悚然。他感到一阵恐惧。

掌门听到乐闻东的回答，竟笑了起来：“闻东，我知你向来心善，对这个外门来的弟子也一向宽厚，所以不忍心看他去死。可是——”

接着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充满了寒意：“他跟在魔尊身边六年，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你也应当有所耳闻，如今即使金丹不在，他也早已是为仙门所不容之人！”

乐闻东将身子伏了下去，整张脸都贴在了落满草梗的地上，双肩打着颤：“师尊！那都是为搏魔尊信任，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师弟已将魔尊除去，立一大功，过往之事，不应再做计较！”

“哼，不再计较？就算我能不计较，众仙门也不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更何况，他身上又藏有魔尊金丹，难保他不会堕落成魔。等到八年前的事情重演，一切可就晚了。”

掌门与乐闻东的声音在易九的耳边不停地盘旋，可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第二惑，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主人让你残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那日在智慧泉边，泉妖承诺解他三惑，第二惑，她告诉易九，魔尊让他残害之人，皆是罪有应得之人，却一直因为各种利害勾结而游走于法外。他所做的骇人听闻之事，结果都是在替天行道。

而在掌门口中，那净是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这世间，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若魔尊的“恶行”旨在惩戒法外狂徒，是一种残忍的正义的话，那将他杀死丧尽天良的行为批判为丧尽天良的掌门，又该算是什么呢？

身边二人的对话，易九已经听不清了。只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痛觉，终于将他的神思拉回到了眼前。

他的眼前，是那张素来仁慈宽厚的，叫他感到安心的脸。而此时，那张脸却透着一股阴鸷，透着一股无端让人想要作呕的道貌岸然。

他的喉咙被冰冷的五指掐住，他的身体，被渐渐地扯离地面。

身体的重量让他的脖颈几乎要脱臼。易九觉得自己渐渐喘不过气来。

“师尊，不可！”乐闻东猝不及防地抱住掌门的腿，然而掌门一脚便将他轻轻松松地踹飞出去。

易九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

他还不能死，他还有没有弄明白的事情。若他此时此刻，在此地选择了任命，那么，这个关于正邪的辩题便再也没有人会去究明了。

他不该就这么死去。他为仙门除了魔尊，又为苍生除了恶人，无论站在哪一个立场，他都不该是那十恶不赦之人。

易九一边在脑中激烈地挣扎着，一边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抓住了掌门的手腕。他以手借力，总算让自己的脖子好受了些。

乐闻东看到易九终于有了些求生的欲望，立刻原地打一滚，翻身站了起来，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摆好剑指，凝神运气。

“师尊！易师弟无辜，师尊若不放人，休怪徒儿无礼了！”

说罢，一股剑气便呼啸而来，直指掌门掐着易九的那只手。

那如铁钳般的五指终于松了开来，让易九喘上了一口气。他跌在枯叶堆上，也来不及去管身后的师徒二人正如何酣战，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刀光剑影的范围。

掌门见易九要逃，一个运气便将乐闻东震飞几尺，手中长剑调转方向，径直刺向易九的背心。

乐闻东来不及起身，直接就着地上的一层落叶从下方滑到易九身后，出其不意地格住了掌门的剑。

“逆徒！”掌门怒声喝道。

“徒儿不敢！只是万万不愿见易师弟白白送死，成为鼎炉中一缕亡魂！师尊请三思啊！”

乐闻东虽居掌门大弟子之位，其实骨子里是个不服管教的，又是个对自己认定了的事会坚持到底的性子，此时虽然情势危急，但他也不打算有一分退让，在格下掌门之剑的同时，还用脚猛地往易九屁股上一踢，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

此举实属轻率。

易九被这冷不丁的一脚踢得发懵，而掌门则根本无意与乐闻东纠缠，见易九被踢飞，直接抽剑一个翻身追了上去。

乐闻东躺在地上，蓦地感到剑上的压力一轻，接着一条白影自头顶飞过。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