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启

人类自古以来便崇拜着的、甘愿为她奉献一生的大地母亲；曾经为了争夺水源、争夺空间纷闹不休的芸芸生灵。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人类和动物，天空和大地，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面前的巨浪。她——他们——在天灾的伟力面前，任何形式的反抗都徒劳无力，人只能匍匐在大地母亲的背脊上，低下头，瑟瑟发抖，以表臣服。

这广袤无垠的51亿平方公里土地，这绵延起伏的山川河海，这漫天浩瀚的星参斗宿——

别了。

哗~~

哗~~~

晴朗的天空上悬挂着数颗硕大无朋的星球，它们看上去离地面如此之近，低垂近地平线。但因为是白天，只能看到它们如弯月般的浅白色轮廓。

晴空万里无云。

无处不在的光源自头顶垂落，不留一点空间给暗处的影子。

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满地的残垣，碧蓝、辽阔的海面一望无际，只能偶尔看到几栋残败的建筑歪歪斜斜地在海面飘过。

“咳咳咳！”

一只瘦弱的手腕忽然从一根倒下的树干下伸了出来。

满目疮痍的泥地里，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瘦长身影从一棵树下缓慢爬出。她的身上、脸上满是泥土，雌雄不分。

那人在地上趴了半天，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黑黄黑黄的淤泥糊地严严实实的脸。

她睁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那瞳孔，是黑的；

那眼白，是白的。

“呕——”

苏笑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被丢进过滚筒洗衣机，就算她勉力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也是天旋地转的模样。

“呸、呸、呸！”

她用力将嘴里的泥浆吐出来，一边拿手清理堵在鼻腔的淤泥。

“呕——”不知道戳到哪里，她又是一阵一阵犯恶心。胸口疼痛，眼前发黑，但眼角都被淤泥糊住，甚至连生理性的泪水都无法分泌。

她急促地呼吸着，向四周呼喊：

“阿公！果果——”

苏笑年晃了晃脑袋，努力睁大眼睛，寻找阿公和弟娃的方向：“阿公——果果——”

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碧海、蓝天、黄泥、残垣。这种组合过于魔幻现实主义，以至于让人有在梦中的错觉。

周遭的空气炎热难耐，她脱下满是泥土的军大衣，环视四周。

她很确定，自己此时正在海面上，或者说，是在海里的岛上。但她的世界一片恍惚，根本无法思考为什么自己会被冲到海上。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点记忆，是阿公用树根缠上了自己的腰，这才没被吹飞。

唰——

唰——

身后，有不属于海浪的声音。

苏笑年猛地扭头，看向原本压着自己的东西——那是一根合一人之抱的树干，短短的一截，仿佛被人拦腰砍断。

“阿公！”

苏笑年的五官紧紧皱在一起，扑回树干上，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树干的断口——

手感不太对。她收回眼泪，仔细端详手掌心下的树干：

纹路太粗糙，没有对称美；有些太粗了，阿公才没有那么粗！最关键的是，阿公的根部被自己仔仔细细地涂白了，连一条小缝都没有留下。而这棵树，太“原生态”了。

“阿公……”

苏笑年跪在地上，四肢着地，狼狈地向前爬去。一米外，一棵根部被涂得雪白的树，正倒栽葱一般地半埋在一潭淤泥中，一支细细的树枝从泥中探出，对着苏笑年的方向艰难摇摆。

如果不是树根被涂白，恐怕苏笑年还没有那么容易在一堆残垣断壁中发现阿公呢！

“阿公！”

苏笑年缓了口气，但随即一颗心又吊到嗓子眼：

她不敢扑到那白色的树干上去，生怕把本来就半截身子陷在淤泥中的阿公压得更深。

“阿公，你坚持一下，我把你拖出来。”

苏笑年右手撑地，勉力直起身，绕去老树人后方。她半蹲下\\身体，试图从根部抬起对方。但相比一棵合一人之抱的大树，她的肩膀实在过于瘦弱，力气也不够大，抬了半天，老树人不但没有从淤泥中出来，反而被埋得更深了。

她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心跳急促，仿佛能从胸腔中跳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巨浪卷挟着撞了脑袋的缘故，苏笑年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脑震荡。头晕，想吐，四肢绵软，意识涣散，这些都是典型的脑震荡症状。

她歪歪斜斜地蹒跚着在附近的残垣断壁上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就地取材：

阿公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他的树冠埋在泥下，树根则暴露在剧烈的紫外线辐射之中，开始出现枯萎、脱水的征兆。

阿公旁边有一棵被拦腰斩断的大树，这棵树的树干正好垂直于阿公的主干。

苏笑年蹲下\\身，双手撑在断树的截面，双脚在身后用力蹬地。每吸一口气，她就能把断树向着阿公推进几厘米。

“呼——”

她鼓着腮帮子，最后一下，将断树稳稳地推到了老树人的主干与淤泥的交界处。

头更晕了，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住。

“好，阿公，现在我用杠杆把你翘在天上的那头压下去，你自己也要尝试着用力。”

阿公抖了抖枝叶，示意自己听到了。

苏笑年话毕，顺着断树，爬上了老树人的主干，然后向着老树露在天上的那一端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

苏笑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防止打滑。泥浆让她的头发绺结成型，在酷热又无处不在的阳光暴晒下，头发中的水分被迅速蒸发，硬质的泥土干巴巴地粘粘在头发上，仿佛水泥。

快走到根部了。

幸好老树人一大半的主干都裸露在外，加上苏笑年推过来的那节断木，构成了一个省力杠杆。否则她短时间内还真想不到第二个办法，能迅速让阿公脱离泥潭。

伴随着根部受力越来越大，老树人的树冠逐渐浮出泥面。他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已经露出泥面的枝叶努力伸展。

距离脱离泥潭还有一定的高度，但苏笑年已经快走到底了。她无法再通过杠杆撬动老树人完全脱离泥潭了。

“阿公。”苏笑年望向老树人主干的“头”的方向，询问道，“阿公，你还有没有力气？”

阿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不过他到底还是回道：“有。”

“好，阿公，那我要用力跳动，你尽量在我把你往下踩的时候，努力扎根到地面，能听懂吗？”

阿公：“能。”

苏笑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好，那我跳咯。3——2——1！”

苏笑年用力高高跳起，然后身体猛地下落。

老树人先是因为树根这头失去了重力，树冠向泥潭又坠了几厘米，随后，伴随着女孩用力下压，在重力加速度的撞击下，树根向着坚硬的泥地靠近。

“扎根！阿公！”苏笑年大喊。

老树人的反应也不慢，他的树根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挥动，就在一根较粗的根茎即将接触到泥地的瞬间，便迅速钻入土里。

紧接着，其他的根茎仿佛忽然被注入活力，它们不再在空中盲目挥舞，而是如同找到方向一般，直直向下冲着地面钻了进去。

树人艰难地尝试直起身体，身体与地面构成一个极小的锐角，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苏笑年跑到另外一边，她小心翼翼地绕开泥潭，扶着老树人的树干，帮助他彻底站起来。

哗啦啦~

老树人抖了抖巨浪肆虐后早已所剩无几的枝叶，数坨淤泥落到地面。

苏笑年扶着阿公，只觉得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痛。但事情还没办完，她还不能松懈：“阿公，你看到果果了吗？”

“唔……”阿公喘口气，犹豫片刻，“他在我这。”

说着，阿公打开自己的胸腔——哦，说错了，应该是大树的主干从中间缓慢分开，一个小小的花襁褓露了出来。

“果果！”

苏笑年扑上去，随即，默默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阿公，这不是果果，你抱错孩子了。”

阿公斩钉截铁：“这是果果。”

襁褓还是果果的襁褓，但里面装着的却是一个小怪物。

它有着大大的脑袋，大大的嘴巴，和灰扑扑的带蹼的小爪子。这个小怪物可以是任何一个种族，但却唯独不是树人族。

苏笑年没见过这样的婴儿。

在她不算漫长的23年的生命中，她接受过许多曾经无法接受的事情：

比如父母离世；

比如作为树人族最后一棵树人，她会亲眼看到树人族因为只有她——最后一棵雌性，没有雄性而灭族；

比如见了鬼的巨浪一路奔波了几千公里，就为了把这个远在华国腹地的小城市冲掉。

但她实在无法接受，至少现在无法接受，自己的弟娃，母亲拿命生下的孩子，咱就是说吧——居然连猿人都不是。

她一直以为作为全华国最后一对树人，自己的父母相濡以沫、生死相随，没想到自己的弟娃很可能是个树人和鱼人的杂交品种。

苏笑年心中五味陈杂：“果果怎么变成这样了？”

阿公在心里组织了半天的语言，实在讲不清楚，干脆道：“它一直都是这样。”

苏笑年还要说些什么，却看到花襁褓里的婴儿大嘴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果果原本还是人形的时候，不管是大哭大闹，还是安安静静地睡着，都很可爱。这会儿变成了一个小怪物——苏笑年托着对方的小爪子哄了哄，看着它脸颊两侧翕动的腮，说实话，还真挺丑的。

那张大嘴能从耳根开始咧，露出一口狰狞的乳牙。完全看不出来哪里遗传了妈妈的树人基因==。

虽然这样很不负责任地想着，但苏笑年还是下意识摇晃着襁褓，哄了起来：“果果乖，是不是饿啦，姐姐去给你找吃的。”

她是长辈，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

阿公可以扎根在土里慢慢修养，自己也是大人，一时半会不吃不喝倒是还好。但果果是个孩子，虽然是个小怪物，不过却饿得很快。

苏笑年将果果放进阿公怀里：“阿公，你这会儿感觉还好吗？我去给果果找点吃的，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虽然被卷掉了许许多多的枝叶，就连头顶的树冠都被整个削掉，但阿公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给孙女添太多麻烦，于是他晃了晃小小的细枝：

“可以，放心。”

苏笑年点头，将背包顶在头顶，强忍着头晕目眩，在强烈的暴晒下四处翻找着巨浪后残存的物资。

她和阿公是在小院里和巨浪正面遇上的，奇怪的是，自己此时所处的“岛”看上去却并不像小院的遗骸。岛目测约有一个200米长的操场那么大，光看面积，就不可能是自家的数十步能走到头的山顶小院。

小岛四面环海，但苏笑年不准备像许多荒岛求生文那样，一开始就把目光投向海洋——

她可能有些轻微脑震荡，到现在依旧头痛想吐。加上岛上连一棵树都没有，整个人都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辐射下，本就不算白的皮肤更是晒得火辣辣的疼。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跑去和海洋生物斗智斗勇，啧啧，虽说树人永不为奴，但苏笑年也不蠢。

不远处，一个被巨浪斩下一角的桌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已经有些干涸的土地上。桌子下方有一角蓝色布料引起了苏笑年的注意。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几个半埋起来的尖锐物，将那块蓝色布料整个扯了出来。

这是一个蓝色的奶妈包。

是爬山时，跟在自己后面的那位母亲的包。她没能救得了她的孩子，却捡到了她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