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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阴阳

此番不过是件小事,闹到老太太那里便是大事了,这些个负责洒扫的均要受到牵连。

枣儿拂开她的手,冷冷道:“何以至此?我家姐儿受了惊,做了连夜的噩梦,清晨又发了烧,方嫂子竟然说何以至此?怎的,那是没要了人命?”

方嫂子被她怼的无言以对,讪讪收回手去:“这,这……”

枣儿也不理她,只说:“人往高处走,是,我们姐儿年纪小,你们便想着欺负过来,可你们别忘了,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这辈子也休想爬上枝头去做凤凰,认清楚些自己的本分,举头三尺有神明,谁做了亏心事,阎王殿里给你记的清楚呢,休想逃过老天的法眼去!”

此言一出,四周寂静,许久,天边传来一声遥远的鸡啼,通红的太阳从高墙深院的屋顶上升起来,天亮了。

方嫂子拉住她的手,拍了拍,说:“枣儿姑娘,莫惊动老太太了,我自管这洒扫的事务,一会儿便去禀明了二奶奶,找了簿子出来,给熹姐儿一个交代。”

“如此却要拖到明年去了?”枣儿不依。

“明日,明日一早,定给四姐儿一个答复。”方嫂子忙道。

枣儿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见人走远了,方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什么东西,也敢骑到我头上来。”

一个婆子凑过来:“可要告诉二奶奶去?”

方家的瞪了她一眼:“你也赶着投胎做姐儿呢?这事如何能告诉二奶奶,这本就是咱们这边的人出了问题,二奶奶会替你兜着?那枣儿就是吃准了我们不敢惊动奶奶,才过来闹的,去,把昨儿镜林居的洒扫全给我叫来,倒要看看哪个这么大胆子。”

那婆子忙领命去了。

下过一场雪,天气越来越冷,君熹记得时人有句俗语,说腊七腊八,雪厚冰滑,逢晨莫出门,逢昏莫洗刷,便是说这天有多冷的,也有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却真真不假,隔着厚厚的棉帘都能感觉到寒意。

桂圆西瓜和山竹三个一大早便凑在一处,小屁股朝外,趴在炕上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君熹绣了朵腊梅,正举着与瓶里那支对样子,打趣道:“你们三个,又在商量什么秘密?”

似乎正是等她发问,话未说完,西瓜蹭的转过身来,坐在炕上伸手一指桂圆:“姐儿,桂圆说想堆雪人。”

桂圆便说:“山竹说也想。”

山竹眨么眨么眼,看了看两人,似乎一时没想起自己该赖谁,就愣愣的点了下头:“想的。”

她自呈了个病殃殃的名号,也甚想出去打个雪仗,无奈枣儿她们定是百般不许,只好看这三个小丫头去耍,便道:“去吧,莫生了汗。”

三个小丫头便笑嘻嘻跳下炕来,往外跑,枣儿端着木炭刚撩开帘笼,就听见砰砰砰一阵脚步声,赶忙侧身一躲,桂圆当先跑了出来,回头唤她:“枣儿姐姐去打雪仗呀!”

枣儿在后面喊:“别出了汗去,疯一会儿就回来。”便端了碳盆进屋去,朝着君熹道:“姐儿又纵着她们,净惯了些娇气,哪里像个丫头,寻常家的姐儿不比她们快活呢。”

君熹将腊梅放回瓶里,道:“母亲在时便将你们当女儿来养,此番又是咱们几个相依为命,哪里说什么丫头主子,若非你不肯,我是愿意唤你声姐姐的。”又招她过来,拿着绣品给她瞧“总觉得哪里差了点儿气候,你且帮我瞧瞧。”

枣儿擦了擦手,在她身边坐下,拿过去看了看,便说:“姐儿越发精进了,真真儿的,我瞧着便是从雪里折来的呢,若说哪里不同,便是少了几片叶子……”

“是了,我再配个绿叶上去。”

枣儿捂嘴便笑:“红花须得绿色衬,佳人自有良人配,姐儿不妨将这帕子绣好了,做个体己物什。”

君熹瞟她一眼,嘴角勾起抹笑:“那我偏不依你。”

“姐儿不依不依我那有什么所谓,只怕以后,见了哪家郎君,日夜里愁着绣个什么来寄……”

枣儿说着,就见院门人影一晃,忙站起身来,将炕上的被褥毡子理整齐了,出门去看。

不多时,三个丫头同一个媳妇子随着枣儿进了院来,只在外间站着,君熹听着枣儿沉声交代了几句,板着脸撩帘进来,在君熹耳边轻声道:“方家的说,是这几个丫头堆了雪人。”

君熹瞧了一眼,自顾在帕子上用细毫描叶子的轮廓,漫不经心说:“既然方嫂子说是,那便是了。”

方家的一听,顿时如释重负,笑着就要往屋里来,这番手刚摸到帘子,就听君熹又道:“方嫂子莫进来了,我受不得寒,这几日又心里惶惶然,看到嫂子这个身形的便有些惊着,嫂子身量如此高,竟不知是家里常有人如此?”

方家一个激灵,一时不明颜君熹为何说到她的身形上,却陪着笑脸回话:“奴婢的老爹老娘,皆生的粗壮高大,奴婢的哥哥更是魁梧,很有一把子力气,寻常那几百斤的麻袋,几个人都抬不起来,对奴婢的兄长确是稀松……”

枣儿轻咳:“哪里让你说这个。”

“无妨,说说倒也解闷,嫂子是个爽快人。”君熹依旧细细的描画着,间或抬起头看几眼窗外的梅树,又道:“那几个丫头今年多大了?”

方嫂子愣了一下:“七,七岁了。”

君熹抬起头来,面上略显惊讶,又见那几个丫头皆穿着褴褛,与桂圆差不多大的年纪,看起来却要瘦小不少,大冬天的连个袄子也无,冻的小脸都发青了,心里一软,出了门来,唇边含着抹冷笑,问方嫂子:“方嫂子,我可给你讲个故事来听听?”

方嫂子惊的后退一步:“那是奴婢得福分……”

“我记得你那里有前几年换下来的袄子,不穿的,给这几个丫头罢。”君熹不慌不忙,自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了,捧着手炉对枣儿道。

枣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找衣服去了。

那几个小丫头惊喜的抬起头来,眼睛闪了闪,充满了感激。

方家的躬着身子,是动也不敢动,方才来的路上,还想着怎么逞逞威风,却一进门,还没说话就焉了,这会儿站的两条腿肚子直发酸,又不敢大动作,生怕这小祖宗一个不得意又要说不舒服,到时候闹大了去,捅到老太太哪里,可就不是做小伏低能解决的了,如此拿捏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额头上就见了汗。

君熹含笑瞧着她,缓缓道:“一酒坊制得新酒,酒家便张告示,寻那品酒者入内品之,一贵妇入门来,品之只说,尚可;又一女子入门来,也说,尚可;一妓过路来看,瞧着稀奇,便进了门来,尚未得饮,便被伙计捉了出去,妓怒道‘既是有酒,何不与我?’酒家笑对:‘正是有酒,才不与你这走作奸人,我家这酒乃是雄黄酒,生怕你这蛇妖饮了,就现了原形出来。’妓虽羞,却仍要那酒家给个说法,酒家就笑:‘你既要贪酒,我便给你一杯,却不知你敢喝不敢,这酒名唤贞洁。’妓羞极而归,因听那酒家在身后唤道:‘下次若要贪酒,且打听清楚了,莫闹了笑话给人。’”

方家的自认不是个聪明人,却也不傻,在这深宅大院里混了二十多年,该有的心眼一个不差,不该有的心思也一个不少,却始终捉摸不定颜君熹这故事里的机锋,干笑道:“姐儿从哪里听来的这好故事?”

“不是从哪里听来的,只是方见了嫂子,灵光一闪罢了,觉得有趣,就讲来听给嫂子。”

正枣儿拿了几件半旧不新的袄子过来,给那三个丫头穿了,三个丫头哪里穿过如此好的衣裳,一时伸着手不敢碰不敢动的,只感激的望着颜君熹,君熹便冲她们笑了笑:“给你们的。”

方嫂子瞪了三人一眼:“还不谢过四姑娘,这群没眼见的。”

三人忙不迭道了谢。

君熹伸出手,由枣儿扶起来:“我乏了,嫂子回去吧,这事儿倒也是我矫情了,堆个雪人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院里那几个丫头也堆着呢,小孩子心性,爱玩儿是人之常情,只是恍一见了那比嫂子还高大的雪人,吃上一惊也是难免,这三个丫头也着实厉害,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堆了那老大一个,也是个极善心的,宁可自己受冻,也要给个冰雪做的带顶小帽,这等好的丫头,不过是几件小袄,我哪里不肯给呢。”

说完,看也不看方嫂子和那三个丫头,径自回了内间去。

方嫂子听了一身冷汗,猛的一拍大腿,伸手拧了身旁那丫头一把,自言自语:“娘诶,你怎的不告诉我还有这些隐情。”

小丫头也不敢躲,生生受了,喏喏道:“嫂子说的甚么?”

几人正走到院子里,方嫂子魂不守舍的想着,突然眼前白光一闪,惊的往后仰去,几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的将她扶住,方嫂子惊了一跳,堪堪稳住心神,迎面又飞过来一个白色的东西,尚来不及反应,只觉身上被砸了一下,哗啦落下一堆雪来,竟是个雪球,寻着望去,便见院子里的雪地上,三个小丫头裹着锦绣小袄,玩的热闹,那三个小丫头同她身边的三个差不多年纪,身量却较高些,一边已经堆好了一个雪人,看的出来是用心堆的,胡萝卜鼻子纽扣眼睛,头上还堆了鸡窝似的一堆稻草,整体不过方嫂子膝盖高低。

方嫂子越看越是心惊,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三个小丫头,额头上已经见了冷汗。

她始听说有人堆了雪人,并未将枣儿那句“常人大小”听进去,只道是寻常的雪人,便随便找了几个丫头来交差,方才颜君熹先是说她的身形,又是说那雪人比她还高,又特地让她瞧见镜林居的小丫头堆的小雪人,一个七八岁的丫头,给她通天的本事,哪里就能堆出来个比她还高的雪人去……

此时,方嫂子才明白了颜君熹的那个故事,又羞又恼,快步出了镜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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