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养乐多

“沈茵？沈茵？”

“你在想什么啊，一直心不在焉的。”

前桌毛佳在沈茵眼前晃了晃手，沈茵回神，“不好意思，怎么了？”

“老张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正值晚自习，毛佳的嗓子压得很低。

她指了指窗外，“快上课的时候三班的人来说的，你没在，让我通知你。”

老张是她们班主任，带两个班的语文，一个是沈茵毛佳所在的九班，另一个就是三班。

沈茵：“现在？”

毛佳：“对，他说有事找你。”

今天的晚自习依旧没有老师过来，沈茵轻轻点头，直接从后门出去了。

抵达语文办公室，沈茵敲门。

“进来。”

班主任老张胖胖圆圆的，年逾半百，头发花白，为人很和蔼。

沈茵问：“张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张老师：“你会拉小提琴是不是？”

沈茵顿了顿，“会一点。”

“曾经梅纽因国际大赛少年组的冠军，这话说得就太谦虚了吧？”张老师笑眯眯地揭穿她，“13岁就被柯蒂斯音乐学院录取的小天才，跑回来读书就算了，怎么？打算彻底放弃小提琴啦？”

“张叔叔，别打趣我了。”沈茵扯起唇角笑了笑，“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读书，参加高考，然后考上一所心仪的大学啦。”

“你真像你妈妈啊，想当年我教她的时候，也是想法独特得不行。主意大，有主见……”他开始回忆往昔，慢声絮叨，“教了快三十年的书，我也快退休咯。”

沈茵来春裕市也不长，高三才转学来这所学校。前前后后就是老张一手帮忙置办的，他是她母亲的老师，是长辈，也是多年好友。

她没打断老张的回忆，转学来春裕，原本也是想从方方面面多了解她妈妈一些。

“可惜啊，哎，不说了。”年纪上来的人似乎易伤感，说着说着老张抹了一把泪。

“是这样的啊，马上一中不是三十周年校庆了吗？有个表演小提琴二重奏的节目，学校这边缺人，高二报名了一位女同学，还差一个。”

沈茵：“我——”

“你先别急。”张老师端起保温杯，润了润嗓子，“我知道高三了，学习任务紧，专心备考才是要紧事。所以我替你回绝了，但是那个高二的女同学好像从网上认出你了，说很崇拜你，要你指导一下。”

他拉开抽屉，把琴房的钥匙抛给沈茵。

“这个你就别拒绝了，明天在她练习的时候抽空去看看就行。”

“好的，张老师。”沈茵只好收下钥匙。

-

快下晚自习的时候，阒静楼道里传来清脆的银铃声，筠娘来了。她站在窗外过道里，笑眯眯地冲沈茵打招呼。

“你不是要去看小澈吗？她来接你了。”于倾澜收拾着课桌说。

沈茵见他背上书包，“你要去干嘛？”

“处理一下夜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免得多舌，闲言碎语传到旁人耳朵里。”他抛下这一句就走了。

“是宿白交给他的任务啦。”

筠娘悄声走进来，双臂撑在桌上好奇打量沈茵收拾抽屉。

女生的抽屉宛如百宝箱，什么都有，小镜子，润唇膏，头绳，发卡，教科书，习题册，试卷，草稿纸……直到沈茵摸出一瓶养乐多，递给筠娘。

“喝吗？我喜欢喝酸酸的饮品。”沈茵悄声问她。

筠娘：“好呀。”

唔呀，到底小女孩心性呢。

下课铃响起，毛佳抱着书一溜烟冲出了教室。

“走啦，沈茵！今晚停水，我要赶紧回宿舍洗澡！”

“拜拜，明天见。”

“明天见！”

沈茵也收拾好了桌面，带上还没写完的地理题册，塞进帆布包里，和筠娘一起走出教室。

“怕那些小精怪把阿澈在这里的消息传到洛家人耳朵里吗？”她这才闲聊起这一茬。

筠娘：“都有啦，那些觊觎小狼崽的妖怪们也一样。”

中午筠娘送沈茵回学校时，和她简单讲了讲洛家的事。

洛家，是现存的最大、最久远的驱妖世家。洛家现当家的家主有三子，而洛宿白则是洛家老幺，曾经的少主人之一。

之所以说是曾经，因为他现已脱离主家，自己出来单干了。

筠娘讲这些是在表明立场，“宿白是站在小澈这边的，所以会尽力帮助小澈。他让我提醒你一句，倘若主家派人来找你，一定不要告诉他们小澈的下落。”

“他们要干什么？”沈茵不解。

筠娘：“八成是要带走小澈。”

沈茵：“带走做什么？”

筠娘笑道：“当小澈不再是为驱妖师做事的人，那么就是极具危险性的大妖怪。驱妖师要做的，当然是就地伏诛咯。”

“我看是鸟尽弓藏罢了。”

沈茵抿了嘴，筠娘从她平缓的语气里读出一丝愤怒。

她弯眼笑了笑，歪头凑近她，用手指戳了下少女微鼓的双颊。

“啊呀，小朋友生气了耶，好新鲜的反应哦。”

多数时候，她实在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平静早熟得过分。

沈茵愣了愣，不讨厌女人的触碰，更不讨厌她的玩味调戏。

或许是她此刻轻易看穿了她吧。

夜浓如墨，晚风微凉，筠娘带着沈茵往天台上走。

沈茵纳闷，“上面的天台不是锁着吗？”

“打开不就行了嘛。”

登上最后一节楼梯，筠娘的指尖溢出点点微红荧光，轻点一下生锈的锁，那锁就自动开了。

“咯吱——”，筠娘拉开生锈迟滞的铁门。

适时，天际幽幽传来一声清鸣，旖丽婉转。

天台上的半空，低低盘旋着一只巨大的青鸟，青色的羽翼华美，长长的尾羽逶迤飘扬，漂亮得令人目眩。

“筠娘，这就是那个小孩儿？”青鸟的嗓音声音幽远飘渺。

“是呢，你不是颇为好奇，非要瞧瞧吗？”筠娘仰头笑讲，“来都来了，正好路上稍我们一程吧。”

沈茵疑惑，看她做什么？妖怪还喜欢围观人类的。

筠娘看穿她的疑惑，解释道：“她是一只青鸾，老祖宗咯，是小狼崽父亲的生前好友。”

“来，先上来，咱们路上说。”筠娘握住沈茵的手，轻轻一跃，二人便坐上了青鸾的背。

“哼，不知礼数的小狐狸。”青鸾哼声道，振翅起飞。

“你是狐狸哦。”沈茵瞧向筠娘。

筠娘粲然一笑，“是呀。”

“你的耳朵尾巴呢？”沈茵偷偷打量她身后。

筠娘看穿她的心思，“不可以，只有宿白可以看哦。”

“哼，丢人。多情的赤狐一族，怎么就出了你这个死脑筋的痴情种。”

筠娘不恼不羞，也不否认，只是弯眼笑。

青鸾真喜欢哼来哼去呢，沈茵扬唇。

不知不觉飞到了城市高空，一座座亮如白昼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直戳夜穹，欲比天攀月。

沈茵一低头，就能俯瞰全市夜景。

“人界之景，变幻得实在太快了。”

青鸾多年闭关清修，这里一切都陌生而新鲜。

妖怪的生命缓慢而无限，所有的东西几乎都一成不变。

而人类的生命明明如此短暂，却在不断变化进步。星河斗转，日新月异。一眨眼的功夫，妖的时代逝去，世界已然成了人类的主宰。

“我此次前来，打算四处游历一番，麻烦筠娘替我上下打点了。”

“小事情，愿你玩得开心。”

-

青鸾把筠娘和沈茵送到咖啡厅，也一起上了楼。

她化作人形，身着交领青衣，发挽随云髻，广袖流仙，衣带翩跹。柳叶眉，红菱唇，美丽不可方物。

她先去看望了一下雪狼。

毕竟是友人遗落人间的独子，她总得照拂一番。

“我会在人界待上一段时日，以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找我。”她对阿澈讲。

阿澈被安置在了床上。

他穿着柔软的家居服，神色安静，靠在床头没什么反应。

少年的眼睛漂亮而空洞，没有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温度。

青鸾见他听不懂，和沈茵复述了一遍，“小孩儿，麻烦你多照顾他了。”

“请放心，没问题的。”沈茵在床侧坐下。

少年的眼眸轻转，终于有了反应。

“主人，你回来了。”

“嗯，回来啦。”沈茵凑近他，细细观摩，“阿澈，这是我第一次见你长什么样呢。哦不对，是第二次。”

少女絮叨起来，也不管雪狼听没听懂。

青鸾悄悄推门出去了。

洛宿白抱胸守在门外，和筠娘低声交谈。

青鸾和他打招呼：“洛先生。”

“先生承担不起，论辈分，您是大前辈，叫我宿白就好。”洛宿白客气回。

青鸾淡淡颔首，“如此亲近妖怪的驱妖师，你是第二个。”

不管是不是表面客套。

洛宿白笑，“哪里。”

“在哪里签订契约？走罢。“青鸾径自往书房去。

大妖怪想要在人间界活动，须得征求驱妖师同意，拟定契约，化形人身，接受监管。许诺不伤害人类，不能随意化形，不能随意使用妖力方可。

一步一步，都得遵守人类社会的秩序。

-

筠娘办完青鸾的事，就赶紧往小澈的房间去。

洛宿白手里捏着一纸契约合同问她，“走这么急做什么？”

筠娘：“应小朋友的要求，去给小澈郑重道歉。”

洛宿白扬眉，“有意思。”

这小姑娘太有意思了。

筠娘推开门，沈茵正趴在床边，写着没做完的地理题册。而小澈垂着眼皮，就在一旁安静看着。

筠娘：“我来了，小茵。”

“嗯，好，开始吧。”

沈茵收拾掉题册和笔，是很认真地在对待这件事。

筠娘敛容道：“小澈，对不起。”

“嗯，我也要说一声对不起。”沈茵正襟危坐，神情认真，充满歉意。

“为什么？”阿澈双目空茫，没有愤怒的情绪，自然不理解他人的歉意。

“因为人做错了事，就要道歉。伤害了别人，无论有意无意，也要向受到伤害的人道歉。”

沈茵讲着小孩儿都能懂的道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明白。

“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阿澈似懂非懂，“好，接受。”

沈茵旋即扬了唇，“谢谢。”

“以后我绝对不会念那个恶咒的，绝对！”

说完了，她起身收拾题册，一股脑塞回帆布包。

“太晚啦，我要赶紧回去了，阿澈明天见！你要好好休息哦，明天我再来看望你。”

沈茵捏着帆布包往外跑，阿澈掀开被子，赤脚下地，一言不发地紧跟着少女跑出了门。

“喂，跟着我做什么？”沈茵有些伤脑筋，“我发誓，明天一定会来的。你在我那里我照顾不好你啦。”

更何况洛宿白和她讲好了，这两天把阿澈放他这里藏一藏是最安全的。

阿澈掀了掀唇，“我……”

他第一次想去表达些什么。

“给你。”

少女拉开帆布包，摸摸找找了半天，摸出了一瓶养乐多，塞到了阿澈手里。

“快回去哦，明天见。”

阿澈怔愣垂眼，看向手里的那瓶养乐多，头顶上的耳朵忽地冒出来，轻轻抖了抖。

呜呜，也太犯规了吧……

沈茵朝他晃了晃手臂，磨磨蹭蹭走下楼梯。

阿澈一直守在楼梯口。直至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的耳朵旋即耷拉下来。

这一副可怜不舍的小狗勾模样啊，啧啧。

洛宿白自嘲不已，“我们这些驱妖师啊，尚且不如别人一个小姑娘。”

她在平等看待他，尊重他，重视他的感受，平等和他交流和对话。

即便他压根什么都不懂，都没正视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