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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第 94 章

李稚面对谢珩时,几乎没有说过谎话,即便是说了,也能够被那双眼睛轻易看穿,所以没有必要。但他隐瞒了许多东西。谢珩那天在麓山上的确罕见地被李稚激怒了,李稚现在实在太不像话,但当他真的将人拽回来后,他很快发现李稚的反应太过生涩,他意识到李稚是第一次。

谢珩一直都知道李稚心中藏了事情,但李稚不愿意说,真要逼迫他,他宁可自残,这样刚烈倔强的性子,谢珩也无可奈何,只能够暗中派人去查。查了将近半年都不见任何异样,直到今日才偶然揭开了一小道口子,但漏出来的东西却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这个世上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隐藏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共同的秘密,像是深埋在地下的蝉,数十年如一日地等待着时机,在将来某个夏夜的黄昏或是夜间,他们将羽化钻出地表,秘密公诸于众,黑色的蝉鸣将铺天盖地淹没这座王城,在此之前,他们必须保持绝对的静默,不能惊动任何人。

李庭当日离开盛京后,以跟着朋友做生意的名义离开了京州老家,其后他一直隐姓埋名居住在青、雍两地接壤处。恐引起赵元的注意祸连到李稚,他从未与赵慎直接联系过,大隐隐于市,他彻底人间蒸发,直到前阵子雍州局势动荡,坊间风传赵慎与赵元不合,在当地闹了不小的乱子,李庭于是打算远离雍州,却在使用假文牒时留下了痕迹,正好被暗中调查的隐尉所察觉。

李庭是个太监,从小就是,这种人只能出身宫廷中,李稚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在李庭口述的故事中,他当年一时鬼迷心窍,偷盗了宫中的财物逃离皇宫,为了防止被人追罪,所以才躲在京州乡下,李稚是他当年在路边捡来的孤儿,至于选择自尽,是因为他这些年日夜都在担心东窗事发,心中煎熬不已,见到有人追查自己,一时惊恐下才有的冲动之举。

李庭看起来已经被惊吓得魂飞魄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番回答也能够自洽,直到隐尉从外面领了一个人进来,要确认他的身份,当年担任御马丞的老太监打量着面前面容枯黄、状似老农的李庭许久,眼神从迷茫逐渐转为震惊,嘴中喃喃地低声道:“季大人?”

三个字落下的瞬间,李庭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凝滞了,根根倒竖的鬓发出卖了他那一刻激荡的心境。

季元庭,当年也曾是出身名门旁支的富贵孩子,后因长辈在士族政治斗争中落败,家中一脉被屠戮殆尽,自己也辗转流落宫中当了太监。因为名姓较高,又会识文断字,被太子赵崇光提拔为黄门侍郎,官职等同四品,从此侍奉东宫,直到朱雀台案爆发后,变得下落不明。

李庭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但铁证如山不容他抗辩,并由此逐渐揭开了另一桩天大的秘辛。

“京州当地百姓证实,季元庭正是在朱雀台案发生那一年带着李稚来到乡下隐居。愍怀太子夫妻自焚而死后,留下一双遗孤,普遍被认为死在了逃亡途中,但一直存疑,年纪小的那个皇孙名叫赵衡,那孩子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正好是二十一岁,与李稚同岁。”

裴鹤对着谢珩说完最后一句,仿佛是故事戛然而止一般,一切风起云涌顿消。

谢珩许久没说话,他慢慢伸手打开了案上的梨花木匣,里面是一本尘封已久的宫廷起居注,其中一页收录了当年太子妃卫文君为刚出生的幼子赵衡所写的短章。在那个遥远午后,母亲从摇篮中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点着他的下巴轻轻逗弄他,孩子的眼睛清澈得像是泉水、明亮得像是金星,一旁的父亲期待地说他将来要行志学、好文术、辅佐他的兄长治理天下。母亲说天命不可知,只感念先祖福泽深厚,庇佑赵家子孙。

朱雀台血案后,太子府的一切也付之一炬,这一本珍贵的起居注记载了太子府过去的琐碎杂事,只言片语中提及了那孩子的长相,这也是关于那孩子唯一一笔还存留于世的记录。

谢珩显然也被此事所震惊,神情晦暗难辨,他缓缓合上了那只匣盒,收回手时甚至有难得的顿歇。真相昭然若揭,朱雀台案当年由谢照一手策划,奉行斩草除根的原则,对太子一党赶尽杀绝,季元庭临危受命,带着年仅两岁的太子遗孤偷偷离开京城,逃往京中乡下隐居,若李稚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所有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谢珩记得,谢府的镇守侍卫提到过,李稚的父亲曾经来到京城寻找李稚,在谢府门口,两人有过分歧,最终李稚妥协,带着父亲先行回家,而那段日子他正好在宁州祭祖,之后李稚忽然性情大变,不久转而投靠了与士族针锋相对的赵慎,并决绝地与谢府划清了界限。

一切的转折,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不是因为受到了威胁,也并非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梦,而是因为横亘了两代的血海深仇。冤有头债有主,父辈的所作所为要归算在父辈身上,李稚并不迁怒,但大义在前,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谢珩此刻才明白李稚那天神情痛苦地跪在自己面前是想说些什么:我知道一切都与你没有关系,对你有情是真的,愿意为你去死也是真的,但我不能够再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了。

谢珩用力地按着那只匣盒,下令道:“看好季元庭,别让他自尽,也别惊动任何人。”

裴鹤点头,“是。”

一旦漏出冰山一角,以隐尉炉火纯青的探察能力,抽丝剥茧还原出真相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佐证被源源不断地送到盛京,很快拨云见日。从朱雀台那场血腥的大火起,到黄门侍郎季元庭秘密地带着两岁的皇孙离开皇城,再到那孩子因缘际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家,近二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当年侍奉过卫太子妃的老宫女翻阅着已经泛黄的宫廷起居注,嗫嚅地对着谢珩说起往事,老宫女口中那个吓得嚎啕大哭的孩子与谢珩脑海中另一道身影逐渐交叠起来,同样被卷带出来的还有他关于那场声势浩大的屠剿的记忆。

这么多年了,谢珩没想到这桩旧事还能卷土重来,有风吹动阁楼中尘封已久的黄色宗卷,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在耳边嗡鸣,他想起谢灵玉曾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为人子女的因果,父辈做过的事、犯过的错,将要报应在我们的身上。”

老宫女对谢珩道:“小皇孙很调皮好动,爱吃各样的点心,太子妃担心吃多了对小孩脾胃不好,每次不许他吃太多,他便跑到太子跟前,往嘴巴里塞着糕点,眼睛一转一转地看着人,吃完了还假装在吃,太子见到就心软了,又教我们给他多拿一些。他吃饱了就到处跑,侍卫们都追不上他,谁见了都头疼,但若是一出门,那胆子又变得很小,抱着人的脖颈不肯松手。”

老宫女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旧事,侍卫领着她下去。

谢珩沉默良久,转头吩咐裴鹤,裴鹤点了下头。

临近中秋,月满人团圆,这是举家团聚的大好日子,梁朝百姓非常看重这节日,盛京城中早早的已经有了过节的气氛,新鲜桂花和青叶插在门窗上,驿站收来的家书比平日多了数倍不止。清凉台那些冷清了数月的大家族也开始操持家宴,门庭前更换了新制灯笼,看着辉煌热闹。

李稚今夜回来得晚了些,将要到家门口时,他慢慢停下了脚步,望着对面的人。

李稚将人请了进来,吩咐侍者上茶,刚刚夜里下了阵小雨,他身上被淋湿了,等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茶已经上来了,谢珩坐在水雾中看着他。檐下挂着盏轻飘飘的竹灯,朦朦胧胧的光照着长廊,一帘雨水断断续续地下着。李稚莫名停了停,还是上前坐下了。

谢珩今夜来的低调,没带几个人,也没有做公卿打扮,这很不寻常,李稚不由得暗暗揣测他的来意,但谢珩却没有多说。侍者端了些两只食盒上来,李稚看去,揭开盖子却是些果糕点心,有凉有热的,形状格外精致。李稚深感意外地看向谢珩。

谢珩道:“今夜没什么事,忽然想过来看看你,府中新做了些糕点,顺道给你带了些,尝一尝吧。”

李稚显然没有能够猜出谢珩心中所想,片刻后,他伸手拾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他全副注意力都在谢珩身上,自然也没能尝出味道,很快便吃完了,见谢珩看着自己,他又拿起一块,慢慢地吃着。衣服是刚换的,还是那两件单薄的衣裳,也没多添两件新的。

谢珩看人向来只看其心性,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李稚的长相,李稚生的清秀,这种长相往往显得清冷,衬着年轻又多出两分倔强,一双眼睛像是蓄着的泉水,一点幽光灵得惊心动魄。谢珩对人的品貌高低没太多感觉,老宫女点评李稚五官稍显平凡,与卫太子妃有几分相似,但缺了那份令人魂飞魄散的美丽。而谢珩此刻却觉得李稚生的很漂亮,荧荧烛光照着那张白皙的脸,令他也感到惊艳。

李稚察觉到了那道难以忽视的视线,吃着东西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谢珩示意侍者又端了一盒东西上来,揭开盖子是一盘碧青色的桂花糕,看着玲珑剔透,分外诱人。李稚伸手又取了一块,咬了口,终于他忍不住看向谢珩,“中书,为何一直看着我?”

谢珩道:“忽然想看看你。”

李稚霎时间没了声音,谢珩的语气与神色都很平淡,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夹杂在其中,李稚却像是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什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胃先一阵突如其来的抽搐,他猝不及防低下头去。谢珩却像是早有预料,立刻伸手捞住了他的肩,从他的手中那把半块糕点取出来,右手拍着他的背。

李稚忍了又忍,还是哗的把所有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的脸与手臂上开始冒出大片的红色,喉咙也迅速肿了起来,发不出声音,好在吃的不多,片刻后即慢慢缓了过来。谢珩看着他这剧烈的反应,想起了起居注录中的记载,侍奉过卫太子妃的老宫女道:“小皇孙幼时贪吃糕点,尤爱用蓼草提味的桂花糕,一次背着人偷偷地吃多了,连着吐了许多次,从此一见着蓼草的味道便浑身泛红、呕吐不止。卫太子妃说她幼时也是如此,卫家人出身西北,口味习惯与盛京人不同,家人们全都沾不得蓼草的奶腥味。”

李稚缓过来后,他压根没有怀疑糕点会有问题,第一反应是自己是吃多了,向谢珩道歉,“对不住,我……我吃多了。”喉咙仍是肿着,嗓子哑的不行,谢珩给他喂了水,他喝了点,忽然他回过神来,慢慢抬头看向揽着他的谢珩,谢珩也反应过来了,松开了手。

处理完狼藉后,李稚擦着手上的脏污,许是怕自己心中动摇,没有抬头看谢珩。

谢珩感觉到李稚的不安,又沉默着坐了片刻,“夜深了,早点歇息吧,我先走了。”

李稚抬头看他一眼,点了下头。

谢珩将要离开,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堂中的李稚,正好对上李稚目不转睛望着他的视线,他这举动明显出乎李稚之外,李稚下意识想要别开眼,又立即反应过来不能躲,于是仍是看着他,檐下烛光在雨中飘出暖融融的一团,谢珩望着他许久,低声道:“李稚。”

忽然被点名的李稚心头一跳,谢珩道:“你若实在不想回谢府,我也不愿勉强。只是西北局势动荡,广阳王府水深,恐非久留之地。贺陵将要辞官归隐,有空回去看看,多与他谈一谈吧。”

李稚听着对方的忠告,意识到谢珩这次是真的将要离开,骤紧的心脏一松,却又没来由的一阵空落落。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不断消磨谢珩的耐心,而耐心终将耗尽,或许是早就有所预料必然有这一日,这一刻他并没有太多的心潮起伏,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谢珩转过身离开了。

等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李稚这才重新看向案上的几盒糕点,手好像要动,却又没有伸出去,按在了桌案上。侍从走上来前,他终于低声道:“收起来吧。”

谢珩离开了之后,却没有直接回谢府,手中慢慢摩挲着两枚玉佩,他去了一趟朱雀台。

夜雨中的朱雀台灰蒙蒙一片,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真正地感觉到那些人与事已经很遥远了。

裴鹤没有从谢珩的脸上看出任何东西,他撑着伞道:“赵慎性情暴虐,城府深沉,他与赵慎做交易,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显然,李稚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投靠赵慎的唯一目的就是对付士族,然而朱雀台血案被士族与皇帝同时视为绝对的逆鳞,即便是广阳王府也不敢轻易触这道雷。赵慎一旦得知李稚真正的身份,李稚将死无葬身之地,连声息也不会有。李稚已经将自己置于深渊边缘了,只要稍微踏错一步,即刻粉身碎骨。

谢珩望着那座破败的朱雀台许久,心潮逐渐平静下来,重新仔细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环扣着一环,却始终有几处砰的断裂开,他又想起了李稚对他说的那个故事。

“我少时偶然与他见过一面,他曾救过我的命。”

“他像个目下无尘的少年神仙,站在月桂树下吹笛子,我总觉得那是个梦,那并不是梦。”

谢珩的脑海中开始不断地闪过公主府夜宴时,在那座昏暗的亭子里,赵慎望向他的那道眼神,当日他被李稚的所作所为激怒,一时没能留意赵慎,如今仔细想来,那道眼神却并非是挑衅。赵慎淫浸风月之地多年,他若是真对李稚有意,没必要做戏掩饰。

夜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轰隆隆的打起了雷,紫色的闪电盘旋在盛京城的上空,遥遥的有凄厉风声传来。

谢珩忽然道:“愍怀太子有一双遗孤,当年皇长孙年纪多大?”

裴鹤不明白他为何问起这句,回道:“十岁。”话音刚落,他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当年那对孩子是死在了一块,若是李稚还活着,那说明死的那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并非是皇长孙赵乾,后者极有可能也还活着。

谢珩道:“查一查,朱雀台案当年赵元在做什么。”

裴鹤思绪再次被打断,“赵元?”

谢珩回身往谢府走,“立刻去查,别惊动人。”

裴鹤下意识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天仙的杀手本能上线:我觉得你们搞了一个大事情。

梁朝顶级做题家,在线联想做题,什么叫专业啊,战术后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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