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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8 章 第 108 章

皇帝奔逃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宫里宫外一片混乱,公卿大臣离开之后,赵徽单独留下了董桢,听着外面的号呼奔走声,他暴怒的神情渐渐隐去,无端寂寞起来,低声道:“三百年了,朕是不是梁朝第一个被撵出宫的皇帝?”

董桢立刻跪倒在地,“陛下,此乃不过权宜之计,如谢老丞相所说,等他日勤王的军队来到盛京,驱逐乱臣贼子,天下人还箪食壶浆将您迎回皇城。”

赵徽慢慢道:“他们竟敢打起旗帜质疑朕的正统,这皇位是先帝留给朕的,朕乃是先帝唯一承认的梁朝皇帝,子承父业,天理所在,他怎么敢这样做?”

董桢焦急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臣还请陛下先行前往离宫,以避此乱。”

赵徽低头看他,董桢满头白发映着暮色,弓着腰一动不动地跪在漆黑横阶上,门槛外依稀传来杂乱脚步声,所有宫侍都在大难临头各自奔逃,唯有他还肯守在自己身边,赵徽的心在那一刻罕见地被触动了下,低声道:“侍中,你衰老甚矣。”

董桢忽的听见这一句,微微一怔,千百般滋味冲涌上心头,两只眼睛莫名湿了些。他抬头看向皇位上的赵徽,“陛下,咱们走吧,这皇位……臣心知这些年您也吃了许多苦,以后老臣陪伴您、侍奉您,咱们离开这儿吧。”

“走?”赵徽深吸了口气,缓了一缓,脸上的寂寞神色渐渐淡去,等再抬头时,已不见刚刚流露出来的脆弱,他吩咐董桢道:“去把清虚子找来。”

赵徽沉迷修道炼丹之术,梁朝皇宫中豢养了无数道士,其中最得赵徽信任的有八位,平时被宫侍尊称为“八仙”,这名叫清虚子的道士便是其中之一,他平时喝风饮露、性情孤高,但意外很合赵徽的脾性,两人时常聚在一起探讨炼丹之术,回回都紧闭殿门,左右不能听,即便是董桢也不例外。

董桢眼见着时辰来不及了,还想先劝皇帝离开,但见皇帝坚持,于是仍起身前往合函宫。

合函宫门户紧闭,从黄州运来的黄山石精心地打造出福地洞天,地上则摆满半人高的丹炉,小道士们还在按部就班地称量打扫,准备着今日炼丹要用的的材料,全然不知外界正发生大事。

名叫清虚子的道士静坐在蒲团上打坐,膝盖上半翻着一本书,他像是一早就预料到外面的动荡,董桢上门来时,他神情不慌不忙,起身跟着他往崇极殿走。

沿途皆是宫侍崩溃奔逃的乱象,清虚子却仿佛没有见到一般,神情清清静静。董桢心中生出些以前没有的怪异,多打量他两眼,那须发皆白的道士拂了靛青色广袖,轻悠悠地往大殿中去了。董桢停在殿门口,望着那道仙风道骨的背影,一颗心莫名沉了下去。

见左右无人,董桢犹豫片刻,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赵慎来势汹汹地突袭真武门,皇宫收到消息的同时,讯报也送到了岳城的手中。不日,皇帝赵徽匆忙率着百官公卿自永光门出逃盛京,消息一出,京畿哗然。虽说皇帝平时不管事,但在京畿百姓眼中,自古皇帝便象征着天,皇帝被逼着逃往外州,梁朝的天诚然是塌了一半。

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扭头再一看,如今这城中唯一还能抵挡赵慎的,那就只剩下了那位曾经执掌过虎贲营的岳武将军。三省官员拖家带口逃跑前对着岳城下了一道抵御到底的命令,岳城被一番大义说的热泪盈眶,立誓不辱皇命,然而等那送信官吏离开后,岳城却冷了脸色,盯着那份军报迟迟没有动作。

盛京城外,城墙上不断有乱箭射下来,赵慎思绪如飞。他来京前已有所准备,他的弱点在于兵力实在太少而战线又拉得过长过细,必须找准时机一击即中,一旦出了差错,对方回过神来,便是前功尽弃。这京中对他而言有威胁的两位将领,一个司马崇,另一个便是岳城。前者指挥若定但城府不深,且天性中有年轻冒进的缺点,被他用疑兵之计所废,但后者却至今未曾露过面。

他本想借望江城之役将其引出来,却不料岳城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三城,想必还违抗了兵部的军令,这倒是真是出人意料。最差的打算便是在盛京城街巷中与两万人决一死战,赵慎并非没有这样想过,然而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当盛京城正门终于被攻克,千斤铁锁砰的坠下,漆黑城门在众人面前缓缓洞开,其背后却空无一人。

没有虎贲军,没有禁卫军,没有蓄势待发的弓箭,更没有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与铁篱,最后一名守将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白金色的大雪落满空空荡荡的长街,夕阳西下,古老的皇都就这样朝着刚刚回家的赵氏子孙无限地敞开了怀抱。

赵慎一动不动地立在东射的金色暮光中,鲜血还在沾在他的杂乱鬓角上,他注视着着那一门之隔外的祥和光景,有种陡然穿越到另一道世界的奇异幻觉。在他的身后,浑身是血的将士静静张望着皇都城内的景象,一道道黑色身影拖曳在地,没有任何人出声,众人均不自觉屏着呼吸,心中想,这莫非是传说当中的空城计?

探路的前锋一马当先从侧翼冲入,来去切了一个回合后,朝着他们跑回来,激动地喊道:“不见人影!”忽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与所有人一齐回头看去。

岳城未穿甲胄,不带兵器,身后也没有侍从,一个人沿着长街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赵慎勒住缰绳,阻止了战马踢踢踏踏,他静静注视着那道白色身影,两百多步的距离,岳城最终在他的面前停下,在无数双眼睛或是轻蔑或是警惕的注视下,岳城捞过衣摆,朝着赵慎的方向跪下,手中托举出一方麒麟金印,“岳武氏,恭迎殿下入京。”

赵慎波澜不兴的眼中终于掠过一道诧异的光。

“降了?!”人群中骤然有不可思议的声音爆发,“真的降了?”那声音沸腾起来,按捺不住其中的激动,消息迅速往后传,如同投石入水,瞬间在黑色的人群中激起巨大的狂潮,这群刚刚飞越关山、又连着打了两日两夜恶战的将士一扫眼中的疲惫,“降了!我们拿下了盛京!皇帝跑了!我们打赢了!”

一路以来,所有艰苦卓绝、披肝沥胆,终于在这一刻获得前所未有的丰厚回报,上天将用不世功勋来犒赏这群天之骄子,他们从此刻起名垂青史,连带着这场地动山摇的反抗也将被十三州铭记,雪花在风中呼啸乱舞,所有人都陷入了狂热的振奋中,情绪激涌着冲向顶点,互相看着身上的鲜血,甚至忍不住热泪盈眶、嚎啕大哭起来。

“称帝!称帝!”也不知道谁骤然喊了一声,一时所有人都在吼,气震山河的声音从城南席卷着冲往整座盛京,冲往京畿,冲向整个东南六州,令所有听见的人都在为之惊惧胆裂,那是来自雍州的声音,第一次自盛京城的中心爆发,摧枯拉朽般冲荡整个天下,所到之处,无人不匍匐在那山海般的威势之下。

这声音早已回荡在十三州的上空,却是第一次真正被梁朝的王侯将相听入耳中。

“得金陵者得天下!”每一个士兵都在声嘶力竭地吼着那声振寰宇的宣告,像是在本就风起云涌的原野上投入了一颗火种,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或许是旺盛的燃烧,或许最终仍是熄灭,又或许是沉寂下去,并在有朝一日再次归来,带回一场真正涤荡风云、改天换日的风暴,谁也不知道,但那一刻起,历史的进程是真的被改变了。

在这支军队中,没人能比出身雍州的将士更自豪,他们飞越千里浴血奋战拿下了皇城,亲手拥立自己的将军为帝,他们选择了他、成就了他。白虎的军旗刚一挥动,将士们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去,赵慎则是站在原地望着那群骁勇的背影,他心中有很长的一口气,二十年来始终郁结于心,在这一刻终于轻吐了出来,于风中化作一吹即散的幻像,他在心中想,“父亲,我回来了。”

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二十年的隐忍不发,在骤然迸发的那一刻,天地将为之震动,赵慎终于感觉到那股令他自己都快承受不住的愤怒,冲震着五脏六腑,他亲手将东南劈得四分五裂,换来一场改天换日的剧变,一瞬间,无数激烈的情绪层层叠叠地涌了上来。

大股鲜血从银鳞软铠的缝隙中溢出来,将白虎图腾染得猩红,他的眼前是雪花在纷飞,像灵魂在风中湮散。这具血肉堆砌的身体早已在没日没夜的摧折中到了极限,不过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散架,他抬手按住胸口旧伤的位置,心脏仍然在迅速地搏动着,将滚烫的热血不断送往四肢百骸,但身体却无法再温暖起来,他怀中还捂着那封写有李稚身世的密诏,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

雪花被风引着吹向皇城,像是命运为他指点着去路。

李稚自离开岳武将军府后,立刻带着萧皓、孙缪等人一起赶去与赵慎汇合,却因为局势过于混乱,始终无法靠近战场,在收到皇帝出逃的消息后,他当机立断,决定先回盛京。

他到达城西后,立刻联络自己安插在京中各处的暗哨,并尝试着联系宫中的董桢,京中早已经大乱,又经过谢照一番大清洗,许多人都失去了联系,就在李稚迟迟联系不到董桢时,他忽然收到了一封碾转多手的神秘书信。他本意是想打探谢照与皇帝下一步的谋划,但那封密信上却没有透露任何机密,一整张纸黄又糊又皱,透着股呛人的硫磺气息,用黑炭在中心极为潦草地描了四个字,李稚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万、勿、入、宫。”

这是什么意思?阻止他们入宫?正当李稚拧着眉思索之时,赵慎已经带兵自真武门进入盛京,岳武顺势而降,众人交口相传,雪花似的消息冲涌着从城南传来,“广阳王世子入京了!”李稚听见那道叫声,猛地回过神来,扭头看去,一刹那间他的眼中绽出无比明亮的光,萧皓望着南方的方向,一字一句低声道:“岳城降了。”

李稚像是莫名傻了傻,在原地呆呆立了半晌,忽的笑了出来,手中的黄纸无声飘在地上,他却也再顾不上这些东西,他颤抖着手一把拽过萧皓,“走!我们去找大殿下!”他说的太着急,甚至带上了京州口音,出身雍州的孙缪没听懂,只下意识跟着一哆嗦,也傻愣愣地笑起来,他性格其实很精明,可偏偏长相却憨厚,一笑起来更是傻气莫名,他连忙跟上去,“我们骑马去!”

“骑什么马?”萧皓反问了一句,连他也手忙脚乱、莫名犯傻起来了。

“有什么马骑什么马!”孙缪骂他,一抬头却见他们都快没影了,一时心中着急,大喊道:“等等我!”

李稚等人在西武桁处换了快马,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

就在李稚以最快速度赶往皇宫方向时,神情亢奋的雍州将士正陆续进入梁皇宫,巡视他们浴血得来的战果。

冬日的傍晚一闪即逝,天很快暗下来,被打扮做道场的皇宫孤零零地伫立在无垠风雪中,宫侍们早就逃空了,曾经日夜燃烧永不止歇的炼丹炉也熄了火,宫殿黑魆魆地支立着,平添了几分阴森。将士们举着火把,一边打量一边往更深处走去。

火把的光亮照开了前路,他们抬起头看那些穷极想象的宫廷建筑,被眼前徐徐展开的的华丽庄严所震撼,梁朝的皇帝确实是天上人才能当的,这二十多座宫殿是赵徽专门为了供奉仙人所建,一一对应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烛光一打,像极了神仙所住的璀璨天宫,满眼玉宇琼楼,丹壁绿水。

“皇帝造了这么多宫殿供奉神仙,难怪神仙会保佑他们!咱们每日在雍州城喝风吃土,荒年连顿好的都吃不上,我全家饿得只剩下我一个,而他们竟是住这样好的地方!连地上石头都是玉的!凭什么呐!将来掉了个头,让他们去雍州,咱们都搬来清凉台住大院子,世子当上皇帝,咱们就每日来这宫中参拜!让神仙也保佑咱们!”

少年模样的年轻将士用力擦着脸上发黑的鲜血,恨恨地对着同伴说着气话,视线却忽然被挂在高处角檐边的一串金铜风铃所吸引,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像那样精致好看的小铃铛,金灿灿圆滚滚,红绳顶上堆着一点白雪,风一吹就在空中叮叮当当地响。他用黝黑的手小心翼翼地摸那串风铃,忽然一把拽下来塞到怀中最深处,想要带回雍州送给心爱的姑娘做礼物。

这可是皇宫里的东西。

一旁的同伴催促他道:“快走!”

“我来了!”

赵慎已经入宫,正与手下参将交代下一步安排。盛京城南边的局势迅速稳定下来,他并没有如梁朝廷所宣传的那般城中大开杀戒,相反他动用铁腕维持军纪,约束以雍州系为首那帮亢奋过头的将士,陆续收编投降的盛京禁卫军,尽力让城中维持原貌。他心中清楚,雍州援军至少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到,而周围州郡的勤王军队恐怕很快就到了,这边能打得下是一回事,守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而除此之外,他还必须要安排好另一件事。

赵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连日的战争消耗中已濒临极限,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糟糕。一旦此刻他出事,一切都将功亏一篑,而这群追随至今他的将士也将万劫不复,因此他等不及要前往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皇宫第一大殿——即历代册封皇帝、太子的崇极宫,他要在那里召集所有人,公开李稚的身世为他正名,这样才能确保在自己身死之后,雍州的武将承认李稚的地位,并拥护他顺利地承接皇位,为此他已经派出副将孙荃去追回孙缪,让李稚与雍州援军一起入京。

这条路他已经走完了一半,他预感到自己恐怕很难走完剩下的一半,无论如何,他得提前安排好。

所有收到诏令的将士都在陆陆续续合流赶往崇极宫。将士们在还未攻下皇城时便心心念念地想着那座民间传说中被称为天子殿的雄伟宫殿,众所周知,登天子殿封侯拜相是为人臣者的最高奖赏,那是要被写进史书中的。这群血气方刚的将士等不及要在天子殿中簇拥赵慎称帝,今生有幸能够追随明主开辟天下,振奋六举,建功立业,那该是怎样激动人心的景象?

越来越多的人齐聚崇极宫大殿前,烟火缭绕的道场一下子变成了点将台,火把的光亮照透了雪花,原本漆黑的宫殿在那逐渐汇聚的光亮中慢慢展露出惊心动魄的辉宏全貌,令所有人都为之一窒。火焰照亮了历代王侯将相所登临过的皇宫大殿,也照亮了那一张张血迹干涸的年轻脸庞,他们看起来大多不过是十多岁、二十多岁的模样,不免好奇地盯着大殿前一只只螭龙炼丹炉。

“世子来了!”有人喊了一声,众人浑身一凛,纷纷朝一个方向望去。

李稚恨不得立刻见到赵慎,沿途把马骑得飞快,清凉台家家户户早已逃空,他们一行人从其中穿梭而过,马蹄声在黑暗的雪地中砰然溅开,一声声轻快地仿佛是落踏在他的心中。极目所见的远处,原本发黑的皇宫逐渐亮起来,遥映着漫卷风雪,像是盏从中心被点亮的青色灯笼,一抹孤独的光华飘在空中,空灵又幽然。

李稚正亢奋,也忽然不知为何,一直注视着那抹淡青色的幽光,脑海中倏然又划过刚刚那张黄纸上的所写的四个字,“万勿入宫。”心头莫名一跳,正好右侧街巷冲出来一匹纯黑色的马,他猛地一把勒住了缰绳。

一声凄厉无比的马嘶响彻街道,李稚用尽全力拽住缰绳,这才堪堪稳住身体,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见孙缪惊喜的声音响起来,“孙荃!”孙缪忙朝着浑身戒备的李稚喊道:“没事!是我弟弟!”

还未来得及破口大骂的孙荃一听这声音,“哥?!”他不久前刚得了赵慎的命令要去追赶护送李稚的孙缪,结果刚一出皇宫就撞见了人,把他也吓了一跳,急忙把快甩出去的鞭子啪的收回来,阻止了身后将要合围上去的士兵,激动地喊道:“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没出城,回来了!”孙缪顾不上寒暄,大声问他道:“世子殿下人在哪里?我们要去找他!”

“世子在皇宫崇极宫中,他召集了将士们商议大事!”

他话音刚落,李稚已经甩振缰绳继续往前飞奔,孙荃不由得追看过去,他还没能认出来对方是谁,孙缪也不管他了,直接与萧皓一起去追李稚。孙荃忽然用力一拍脑袋,“小殿下!”那也不用继续找了,连忙调转马头跟紧他们。

一行人骑马飞奔一路,终于来到皇宫外,正门已然被破坏,七八个士兵正在奉命修理,李稚一见没办法骑马进去,立刻翻身下马往里冲。那将士一见孙荃亮了广阳王府的玉牌,便没有拦他们。

李稚一边迅速迎着风雪往前跑,一边脑海中不停地闪过那张黄纸上的字迹,四个字开始翻来覆去地在他的脑海中搅动,皇宫中阴沉沉的天幕倾压下来,他心中的不安莫名强烈起来,那没来由的心绪不宁强烈地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点,脚下越来越快,乃至于连孙缪这种习武之人只因为迟了一步翻身下马,差点都没能跟上他。

孙缪不解李稚为何跑这么快,萧皓却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出事了吗?”

李稚自己都说不上来,一时也没回答他,他只想快点见到赵慎,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几人迅速地穿过庐天宫,往崇极宫的方向飞奔去,前方是宣武大殿,那是皇宫中地势最高的宫殿,站在台阶上能够遥望见崇极大殿前的道场,李稚只一眼便看见那最高处的台阶上站了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对方也刚好回头看过来。

隔得实在太遥远,风雪又紧密,李稚还未看清他的样子,忽然间整片天地被一点光射透,仿佛有人在风中吹了一声短笛,在崇极大殿最深处起,白色的一点光如珠子般裂开,所有将士都站在那片长四千步,宽两千步的空地上,没人来得及反应,刹那之间,白色焰火便冲天而起,他们的身影淹没在白光中,风雪将那毁天灭地的一瞬拓成了永恒,伴随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李稚的瞳仁骤然放大。

“硫二两,硝二两,炭数两。右为末,拌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太上圣祖金丹秘诀》

在这之前,那只是炼丹术师在寻求长生时意外发现的一个秘密,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到它们的用处,也不会专门花费工夫去钻研,相较一般的火焰而言,它太过暴烈,也太过愤怒,充满了捉摸不透,对长生不老没有任何益处,但见证过那抹奇异神迹的皇帝却坚信这是上天降下的预示,数十年来,他命道士在深宫中研究这终极长生的秘方。

深宫灯影中,头发花白的道士亲手将黑火的秘方献给了皇帝。道士的神秘低语、日日夜夜熊熊燃烧的巨大丹炉、皇城上空不断吞吐的浓烈黄烟、不断飘落的灰色矿粉与偶尔爆发的沉闷巨响,在十三州的上空描出一副血腥残暴的王朝画卷。

即便是自觉通晓鬼神之事的道士自己也无法肯定,它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古老谶言中的深刻诅咒?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没人知道将来的事情,就连鬼神也惊惧于它的力量,选择了缄默。

每一只半人高的丹炉中都封存着足够分量的硫磺硝石,密密麻麻足有上万只,若是同时点燃足以摧毁大半座盛京城,在逃离皇宫前,皇帝命人将它们埋在自己的皇座下,藏在这座古皇都最雄奇宏伟的宫殿中,他深知那群觊觎他皇位的乱臣贼子一定会来到此物耀武扬威,他要奉天命烧死这群乱臣贼子,就用这道上天赐给他的护身之火。

“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那幻觉似的暴怒声音在空旷天地间回荡,李稚脑子嗡的一声,火焰将整个天幕都点燃了,一切人与物都瞬间湮灭其中,李稚几乎是立刻朝着崇极宫的方向冲了过去,“哥!”他吼了一声,却被萧皓猛地一把拽回来,萧皓刚一转身,随即两人都被滚滚的热浪冲得须发倒竖。

“哥!”

被孙缪扑上来死死按住的李稚喉咙中再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睁大眼睛直直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下一刻,原本已经化为废墟的崇极宫又骤然从中一道更剧烈十倍的爆炸,旁边的洪清殿也跟着轰然炸开,红色毒龙冲天而起,人间化为火海炼狱,这是神的力量,一切扑涌上来的声音都被瞬间淹没。

强烈的刺激冲开了记忆深处的某一扇门,李稚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少年声音。

“阿衡,不哭了啊,等哥将来弄死那帮乱臣贼子,咱们就回家。哥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李稚瞬间头皮发麻,鲜血倒灌入瞳孔,血色的画面不断涌动变化,他的眼睛还在看,脑子却已经无法理解这是正在发生什么,“放开我!哥!”他冲开了孙缪的控制,却随着宫殿的震裂而摔滚出去,他像是不敢相信般又吼了一声,“哥!”他迫切地想要听见白光中传来回应,却连自己的声音都直接灭在其中,宣武大殿地动山摇,萧皓从台阶下极力爬起身,顾不上满脸的血,一把拽过同样震摔在地上的李稚,强行拖着他往宫外跑去。

建宁城中。

已经撤离到此地的皇帝与谢照两人站在最高处的城楼上,道士清虚子与侍中董桢则是站在他们身后两步处,皇帝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骤然爆发的红色光雾,多日以来,他的脸上始终笼罩着阴霾,直到此刻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天佑我大梁,国祚万年!”

谢照一早便知晓此事,他倒是没发表什么见解,只说了一句,“州郡县的勤王之师已经到了。”

赵徽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片愈发明亮的红白色光焰,仿佛他真的从那耀目的光亮中望见了梁朝辉煌万年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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