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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0 章 第 110 章

叛乱风波平息后,谢照来到金诏狱,探望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

狱吏将牢门打开,光线直射进去,正坐在草垫上闭目养神的犯人感到刺眼,眼皮跳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当从那团模糊的白光中看清谢照的脸时,他扬手轻拂了袖子。

谢照道:“广阳王别来无恙?”

赵元闻声笑了笑,他套穿着件灰麻的宽松囚服,半披着花白的头发,像个心思清静的种地农民。要说他也是真的命大,那场精心安排的惊世大火葬送了包括赵慎在内的两千将士,大半个皇宫的人跟着陪葬,金诏狱同样死伤无数,可唯有他一个阶下囚却偏偏毫发无伤,别的不说,这运气确实万里挑一。

皇帝不能容忍有人背叛自己,尤其这人还是他一手扶持的兄弟,他坚持亲自审问赵元,这看似他是要亲手处决叛臣,但赵元心知肚明,赵徽是怕自己向士族抖落出他过往那些暧昧的授意,广阳王府之所以能够壮大至今,皇帝赵徽第一个功不可没,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约就是这样了。

赵元数次想与谢照会面未果,然而此刻谢照却忽然出现在这牢狱中,赵元心中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年轻人到底还是稚嫩了些,没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政客,眼见着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料想自己稳操胜券,却不知对方早已设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踏上那最后一步,也就那么一步,胜败的风向顷刻倒转。

这一局棋不显山不露水,以退为进,直到最后一刻才揭露杀机,心思之缜密,取舍之果决,手段之毒辣,根本不是赵徽之流能够安排的,赵元望向谢照道:“曾听闻谢老丞相擅棋弈,被誉为收官第一,今日有幸得见,教人心悦诚服。”

谢照道:“不如广阳王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不发,像这样的瞒天过海之计,令人想都不敢想。”

赵元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可怜稚子失去了父母,麓山上的母鹿见到丢弃在山中的婴孩,闻哭声而下跪哺乳,走兽尚有怜幼之心,我亦是于心不忍罢了。”

谢照道:“听广阳王的话,是丝毫没有悔意?”

赵元低声道:“他喊我一声父亲,喊了近二十年,已然是我的亲生孩子。谢丞相是儿女双全的人,应该也有所体悟,这天底下为人父母哪有后悔的呢?”

谢照的眼睛如洞火般注视着赵元。

大约是因为终其一生都在掩饰自己的野心,伪装得久了,气质也自然而然完全变了,赵元看起来仍然是平时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并没有忽然变得锋芒毕露。这样看着他,便很能理解为何盛京官员对广阳王府的势力如此忌惮,但对赵元的评价却并不恶劣的原因。赵元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无能懦弱,这样一个受儿子摆布、力不从心的年迈父亲,谁又能忍心去苛责他呢?

谢照心知肚明赵元是个什么样的人,此番若非霍家告密,他恐怕也不能够拿住赵元的把柄,即便如此,前后布局也花了他极大心力,他本不该觉得赵元老迈可怜,但此刻看着赵元的模样,他又确实真心诚意地为这人感到几分惋惜。这个人的权谋心术绝对名列当世前茅,从他能把罪太子的儿子养二十年便可见一斑。

权谋斗争最残酷的一点在于,除却人谋外,它还需要几分气运,都说金鳞并非池中物,但也需遇到风云才能化龙。赵元便是那浅滩中的金鲤鱼,可悲的是他这一生从未见过风云,因为母族卑贱,被父亲视作耻辱,一出生便注定与权力、亲情无缘,士族、流民帅瞧不起他,兄弟待他如奴仆,连地方官都能够对他呼来喝去,而他却从黄州城一介微末太守做起,在士族与皇族斗争夹缝中借机壮大己身,最终成为权倾朝野的广阳王,谢照自己就是政客,深知这其中多有不可思议。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再怎么穷尽人力逆天改命,到底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数十年的心血成了一场空梦,上天从未有一刻眷顾过他,说是气运,其实也是命,他没有重新再来过的机会了。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恐怕早已发狂崩溃,但赵元最令人敬佩的一点是,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优雅从容,输了便是输了,他愿赌服输。

看大江东去,英雄豪杰翻云覆雨,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有赢便有输,都是寻常事罢了。

赵元问谢照道:“谢老丞相今日来是专程为我送行?”

事情至今已告一段落,赵元的下场逃不开死,但谢照今却日并非是作为胜者前来耀武扬威,他心中仍有一事不解。那日赵元明明有机会逃离皇宫,但他却选择折返回来,看似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却令谢照心中生出几分疑窦,他直接问赵元,“那日你既已下定决心逃狱,却又为何中途返回皇宫?”

赵元盯着谢照看了会儿,笑了笑,“明知逃不了,何必还要逃?”

那计划本就出了差池,他刚一离开大狱,宫中就立刻展开搜寻,他后来才想明白,皇宫道士中除了广阳王府安插的耳目外,原来另有谢府的暗线,他明知道计划已经泄露,自己十有八九走不了,又何必垂死挣扎?这解释合情合理,谢照却并没有相信,赵元也知道他不信,自顾自地轻笑着。

赵元这人也不知道有何本事,以皇帝火烧群臣的暴烈性情,在明知赵元背叛他的情况下,本该将他早就碎尸万段,但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留了他的性命至今,并且能看出来,皇帝从没有对他用过刑。赵元的意思很浅显,他不想说的话、不愿做的事情,便是将他粉身碎骨他也不会顺你心意。

那一日白玉桥旁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相永远也不会为人得知,这是赵元给出的答案。

谢照心中明白问不出来,也没有再多费心思,命人将最后的酒菜送进去,算是对这位王室宗亲最后的交代,吩咐了狱卒两句,他转过身离开。

赵元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慢慢低下头,忽然低声道:“谢照,你当真觉得你赢了吗?”那道声音忽然在空旷的大狱中响起来,莫名有几分空灵。

谢照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赵元的眼睛在黑暗中好似闪烁着妖异的光,“我来京之前,命雍州将领杜勋率两千士兵自豫州穿过祁峡栈道,赶赴黄州押运军粮,我给杜勋下了道命令,今年黄州水涝成灾,粮食收成不好,我命他届时扮作粮商多前进两州,到宁州府另外购粮,宁州是建章谢氏的祖地所在,诸多谢氏族人长居此地,我叮嘱他小心行事,万勿惊动贵人。”

谢照的眼中起了些波澜,却没有说话。

赵元继续道:“杜勋是我的养子,也是赵慎名义上的兄弟,我同他商量,若是你的父亲与弟弟入京后不能回来,我话还未说完,这孩子抢白道:宁州府的人,一个不留,刨坟鞭尸,誓为家人报仇。这孩子性情刚烈,言出必行,连我也劝阻不住。”

谢照一言不发地盯着赵元看,赵元的神情仍然是一派淡然,这世上难道只有谢家人能够留有后手吗?

宁州不仅仅是建章谢氏的祖地,更是诸多京梁士族的祖地,除了建章谢氏的族人,另外还有许多退仕高官,皆为当今世家大族的祖父辈,赵元提前埋了这样一手,摆明是预备着一旦出事便拿出来当做筹码,为自己谋取上桌谈判的机会,京梁士族投鼠忌器,必不敢轻举妄动。

赵元继续道:“我与杜勋做了约定,若是我不能按时回去,一切尽由他打算,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原想给他去一封信,让他切忌冲动,但后来我转念想想,”他忽然停了下来,大狱中一时静得悚然,他低声道:“我想,你们杀死了我的儿子,我让你们断子绝孙,才算公平,否则我的儿子不是白死了吗?”

谢照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赵元,赵元仍是那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样子,握着拳头坐在昏暗的地牢中,与之对视,“我养了他二十年!他是我的儿子啊!我没想过他真的会来救我,他一入京就在找我,可惜到底没能够见上最后一面,今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亏欠他许多,便用京梁士族这百来户的人命,来稍微弥补我这个做父亲的内心的愧疚吧。”

一片安静中,尘光无声地涌动着,赵元轻声道:“算一算日子,宁州府的消息也差不多该抵达盛京了吧。”

谢照盯着他,终于转过身一步步往外走,身后牢狱大门缓缓闭合,将那张隐约发亮的脸庞彻底关在了黑暗当中,遥遥的似乎传来一声笑,仿佛这深不可测的地牢中真的封印着一只绝世大妖。事到如今大势已去,即便留有杜勋这一手,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既然注定今生不得化龙,那就化作一阵妖风、一场血雨,生是不可能生了,便一同死吧。

谢照一出门立即叫来侍从,“快去宁州打探消息!”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狱中重新归于寂静,风啪的一声将窗户从外打开,透明的夜光如清水般照了进来,赵元感觉到寒意,回过头看去,小小的一扇窗户外,雪花还在轻飘飘地飞舞,空中好似隐约盘旋着轻笛声,空灵幽寂,赵元的心情也跟着那雪花渐渐飘了起来。

他看了很久,身体也逐渐冻得僵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亦或者是真的魂归来兮,他隐约看见那一簇朦胧的雪光之中,有道沁绿的身影款款而立,她就那光中静静望着自己。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赵元重新低下头去,轻笑了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最后将谢照的这一军,还是笑这些无聊至极的世事,“等一等,很快就能见到了。”

宁州大屠杀震惊朝野,赵元于狱中自尽。

谢府。银白色的烛光照耀着拱竖如山的牌位,谢照在光海中默立,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声扯回了他的思绪,他回过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他回身将妻子桓郗的牌位轻轻摆回原位。

谢珩在祠堂外停下脚步,此时天色已暗,父子俩一内一外,一亮一暗,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谢照莫名想起多年前他目送谢灵玉离开谢府时,自黑暗中投来的那道视线,也是像今日这样暗潮汹涌、惊心动魄。

“为什么?”

风雪好似瞬间激涌起来,瓦檐下的精铃当当作响。

谢照直言问他:“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谢珩道:“今日千里流血、两败俱伤之局面,是你想见到的吗?”

梁朝崇尚玄学,早已将儒家的东西抛得七七八八,却唯独留下了“孝道”,世家大族以孝道传世,朝廷以孝治天下,如建章谢氏这样的簪缨世家向来有“尊长”的传统,当面质问自己的父亲,足以称得上大逆不道,谢照打量着谢珩,道:“治国如医人,想要根除暗疮顽疾,免不了动刀流血,一时之痛比起积重难返的溃败,算不了什么。”

“即便牺牲宁州,亦不足惜?”

“不足惜。”他毫不犹豫。

谢珩道:“将天下视作棋盘,将君臣视作棋子,你高高在上已久,视自己如神,已经没有了人性。”

谢照眼神骤变,这一刻,遥相对立的两个人眼中均不见任何亲情,原地只有新旧两代政客在互相凝视,他们的脚下,是整个大梁朝所有权力百川入海的终点,处在这种位置上,没有父与子。

谢照是聪明人,谢珩这两句话一说出来,他也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他回过身在太师椅上坐下,慢慢道:“梁朝开国时,中州风雨飘摇,先祖自西陵出,率一众士族拥函王赵熙为帝,三百年来宇内海晏河清,祖先将基业传至我手中,我又亲自交到你的手上,这是盼望你能够将其发扬光大,如赵慎、赵元之流,于河西日拱一卒,图谋分裂天下,你明知他们野心勃勃,却一再纵容,养虎为患,致使西北三镇尾大不掉,最终酿成今日血流成河的惨剧,你真的一点过错也没有吗?”

“今日之事是我之过。”谢珩出人意料地承认了,“暗疮顽疾不在西北,而在中朝,所谓皇族门阀之争,根源是士族乱象激起民愤,有识之士穷则思变,推选出先太子,杀了先太子,仍有赵慎,杀了赵慎,亦有后来者,士族乱象一日不革,后来者源源不绝。在其位谋其政,不能正本清源,这是我为人臣、为人子的过错。”

谢照自然能听出谢珩的话外之意,为人臣、为人子有过错,那为人君者,为人父者,又做得怎么样呢?谢照问他:“你可知道,赵慎今日打着罪太子的名义谋逆,他若是当上了皇帝,第一个要灭的便是谢家?”

谢珩道:“所以你今日大开杀戒,究竟是为了社稷生民,亦或是为了门户私计?”

谢照眼中顿时波澜汹涌,最终却归于沉寂,“士族乱象频生,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如你所说,变终究是要变的,然而该如何变?马车要行驶在康庄大道上,而非乱石丛中,我将坑洼乱石清理了,你们将来才能够走得顺利。你一贯不赞成我的所作所为,但其实我也快要死了,国也好,家也罢,国是你们来治,家是你们来当,我所做的终究都是为了你们。”

谢照深知以谢珩的性情不可能对雍州下重手,所以他提前调走了谢珩,父亲的心中其实是能够理解儿子的,甚至默认了他对仁义的坚持,这些年来他对谢珩的怀柔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源自于此。若非赵元藏匿罪太子遗孤,其野心实在昭然若揭,他也不会出手。

谢照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初我自你的祖父手中接过这份基业,盛世已接近尾声,弊端初显,变数激增,权力是好东西,任是谁都想来分一杯羹,他们步步紧逼,我一让再让,你可知最一开始亮出刀剑的,并非是我。”

朱雀台案过去二十年了,这是谢照第一次主动提起愍怀太子,他背对着林立的先祖牌位,注视着谢珩道:“你言之必称家国,可梁朝还真是先有的家,再有的国。当初先汉覆灭,赵氏皇族四处流亡,是谢家先祖率领一众士族力挽狂澜,击退氐人,找到逃难的函王,拥护他称帝,这才能在南方重新建立梁朝。三百年来,京梁士族竭力护卫梁朝江山,数代人为此呕心沥血,诚然今日士族中出了问题,但三百多户忠烈之后难道就该即刻就死吗?不教而诛是为虐也,我一向主张缓慢变革,对太子一党处处忍让,却只换来对方除之而后快的决心。隆庆改革、削减府兵、均田改制,愍怀太子急切地想要铲除士族收回皇权,却不记得当年拯救赵氏江山的,正是他们今日视作罪魁祸首的京梁士族,当日只要我再退一步,屠刀就将自我们举族的头顶落下,清凉台必然血流成河,朱雀台案前,我曾问季少龄,士族当真是十恶不赦吗?你可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他回答我,道不同不与谋。”

谢照说到此处停了很久,“一个朝廷不能有两种制度,听完我便明白了。兔死狗烹,言犹在耳,为了这个家,为了士族基业,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但我希望你不必如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交到你手中的是一份足够干净的家业,你尽可以去改革思变、去大展宏图。”

谢照语气坦然,诚然他此生对不住许多人,甚至牺牲了自己最深爱的女儿,但唯独对得住谢珩。他赋予谢珩今日所拥有的一切,连这最后的一步棋,都是殚精竭虑地在为他铺路,天下人都能指责他不道德,唯独谢珩作为儿子没这个资格,对这个家,对这个继承人,他无愧于心,“我老了,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你明白吗?”

谢珩望着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心中的激烈情绪灭了下去,正好似是心头一空,虽有千言万语却最终无话可说,他并非不了解这桩血案的前因后果,正如谢照所说的,建章谢氏的历史比梁朝要久远太多,出身在如此源远流长的世家中,见证过士族挽救王朝的奇迹,自然而然会将家业摆在国事的前面,这也是京梁士族与先太子一党注定水火不容的根源。

人的观念根深蒂固,所以注定分道扬镳。

谢珩终于道:“父亲,先汉灭时,多少簪缨世家毁于一旦,谢家后人亦是辗转流落多年,先祖匡扶社稷,并非为了保全一己之身,古说‘家国’二字,家在前,国在后,京梁士族至今没有明白这道理,国之将亡,何以为家?广阳王府坐镇雍州多年,是西北三道铁关之一,今日荡然无存,北方大乱将起,一旦氐人起兵,梁朝将再也不能抵御南下的力量,更是彻底绝了百年内收复故土的希望,先祖在天有灵不能瞑目。”

他说着话,语气中却不复之前的冰冷愤怒,反倒愈发缓慢起来,一切都已太迟了,“父亲,你错了,滥杀忠良不是用‘维护门户’四个字能够粉饰的,这是自毁长城,天不亡梁朝,人今自绝之,你我都是千古的罪人。”

谢照眼中的光忽然动了下。

谢珩说完这一句,再也无话,他转过身离开。

谢照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终于皱起眉头,他忽然喝了一声,“你站住!”

谢珩却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迎着风雪离开了。

谢照微微喘着气,猛的沉了声没有再说话,在他的身后肃立着无数祖宗牌位,烛光闪烁,一时之间祠堂中变得压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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