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冬日小说网>天意风流>第 115 章 第 115 章
阅读设置

设置X

第 115 章 第 115 章

三年后。

幽州府,锣鼓喧天。

今日是并侯霍荀的寿辰,霍府上下连带着整个幽州府都喜气洋洋,霍家在幽州经营数代,在当地声望奇高,三年前,霍家人决意投向京梁士族,双方联手铲除广阳王府,一战大获全胜,赵元、赵慎身死,原本三足鼎立的西北格局就此终结,一个独属于霍家的辉煌时代开启了。

西北三家中,青州桓氏向来低调,实力确实也稍逊另外两家一筹,广阳王府覆灭后,霍家便成为了西北边防唯一的支柱,地位水涨船高,霍燕据此与京梁士族一同瓜分了雍州,一人一半,理所当然,实打实的获利令霍家一跃成为梁朝有史以来最强的藩镇势力,加官进爵者不可胜数。

今日的霍燕手握重兵左右逢源,儿子霍耀封武侯,满门公卿显贵,如此锋芒谁见了都不禁避让三分,他心中得意,除了尚未完全步入高门士族行列这一点缺憾外,如今的霍家可谓是位极人臣、封无可封了。

此次父亲八十七岁寿诞,霍燕极为看重,决意为其大操大办,他邀请西北当地众多将军、名士、鸿儒前来赴宴,但凡是有名有姓的皆位列宾客名单上,洋洋洒洒两三千人,腾不开位置不要紧,他甚至专门为寿宴另外修建了一座花石别苑来招待客人,其中遍地是从黄州、湖州运来的奇石,每一块都各有名目,据说好事者估算过,光是这一笔花费便占到二十万两。

幽州百姓背后议论:何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只消看看今日的霍家便能够懂得了。

霍荀一早起来便听见了外面那喜庆的喧哗声,他年岁大了,身体本就衰弱,一听要迎来送往更是懒得动弹,他并未出席寿宴,只让小辈们尽情玩去。午觉睡醒后,满脸喜气的侍者端着一盒福寿锦走进来,对他道:“老祖宗,先生到了。”

“什么先生?”

“是大公子找来的替您写传的先生。”

霍荀这三年间实在老得不成样子了,连记性也变得一塌糊涂,早上的事情睡个午觉便又全都忘光了,侍者早已经习以为常,轻笑着道:“老祖宗您忘了,早晨您说身子不适,不出席寿宴了,大公子来请,您发脾气骂了他一通,又说近来许多往事都记不清了,大公子便说,他去请个写传的先生来,将您这一生的故事都记录下来,将来递入守藏阁编纂成史。”

霍荀想了半天,似有这么个事,“他这么快便把人请来了?”

侍者替他换上新的衣裳,“大公子孝顺,将您的事看做第一等大事,听说请的是位远近闻名的大才,正好您不爱出门,来个人陪您聊天解解闷。”

“他倒是有心了,把人请进来吧。”

“是。”

侍者应声退下去,过了一阵子,有脚步声自远及近传来,隔着一扇山石屏风,响起个年轻人的声音,“晚辈见过并候。”那嗓音听着像是山中的溪石流水,清澈平和,不卑不亢,能听出来是个有涵养的年轻人。

霍荀有些意外于这来者如此年轻,问他道:“先生自何处而来?”

“雍州。”

霍荀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比平时更多几分疲懒,听到这个熟悉的州郡名,拂过袖子的手停了下,然后才慢慢捋了下去,低叹道:“雍州啊,是贵客。”

年轻人察觉到他的默然,道:“今日幽州府嘉宾满座,霍将军请来不少老大人的故旧,老大人不愿出门见见吗?”

霍荀道:“罢了,都这一把岁数了,哪里还有何故旧可言?你让他自己瞧着办吧。”他看向远处窗外那株郁郁苍苍的千年古树,秋日快到了,树叶开始泛黄,远处寿宴上敲锣打鼓的声响不绝,夕阳下枝头的鸟雀四处飞散,他看了会儿,叹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也,等哪天全都看不见了,便是真的常清静了。”

霍荀虽然老得神志都快糊涂了,那一刻望着夕阳西下,眼中却久违的流露出一两丝清明,他忽然就记起了自己下午睡觉时做的那个梦,他刚刚好像是在梦中见到了年轻时候的卫盛吗?三年多来,这是他第一次梦见卫盛,对方站在轩窗前,用那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霍荀陷入了一些略久远的回忆中去,年轻人也不打扰他。

“广侯卫盛,曾是并侯的故人吧?”

一句话打破了房间中的平静,霍荀意外地望过去,“你听说过广侯卫盛?”广侯卫盛,愍怀太子的岳父,卫太子妃的父亲,皇长孙赵乾的外祖父,那可是将近上一代的人物了,在广阳王府没覆灭前他统治了雍州快二十年,寻常这个年纪的后辈,恐怕连广侯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年轻人道:“只是略听闻了一些老将军的事迹,并不甚了解,听说他与并侯曾是性命相托的知己好友,并侯前半生的故事与其紧密相连,若是要写传,怕是略不过去这位故去的老将军。”

霍荀本来并没有多少闲聊的兴致,这个年轻人提起卫盛,竟是正好应了他的那个梦,令他心中一阵触动,难得有了聊聊的兴致,道:“广侯啊,他是位忠厚长者,我与他是少年故交,这一晃四五十年都过去了。”

霍荀仔细回想了一阵子,慢慢道:“那一年我在永阳原上遇到了马贼,他出手救下了我与我的幼弟,互报姓名后,我们结伴前往盛京述职,一路下来,我们互相认为对方是难得的英雄人物,第二年,他去江城做都督军事,正好我也去江城就职,重逢后我们交谈甚欢,很快便结为知己,他年轻时有一副热肠,我们曾作下约定,来日共同耕耘西北,匡扶汉家社稷。”

霍荀的眼神悠远起来,那一年江城街头的小酒肆中,两个刚刚担任武职的少年彻夜长谈,喝光了十几斛酒,自那一夜后,西北开启了将近四十年的联盟时代,昔为友者永为友,谁也不知道,雍州与幽州这牢不可破的政治联盟,最一开始只是源于两个少年的惺惺相惜,他们在酒醉后大发狂言,发誓要建立一个强盛、统一的大西北,一起来对抗这个由士族豪强完全把控的世道,去建立属于自己的千秋功业。

霍荀道:“当年西北局势尚不稳定,我的父亲刚刚去世,霍家内部四分五裂,亲人们相互争权夺利,南方士族也趁机想要插上一手,以致于霍家数次险些倾覆,在此危难之时,是广侯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保住了霍家,这才有了后来霍氏中兴的事,那时的我觉得,我的同胞兄弟一心想要我死,而广侯却不惜一切救我,他更像是我的血缘兄弟。”

往事和现实一同浮上心头,那个让氐人都忌惮不已的西北联盟持续了很多年,卫盛去世后,则由他一手扶植的广阳王府继承下去,直到有一日,它被另一个人亲手打碎,如今再提起这些故人旧事,真是令人唏嘘不已,霍荀道:“卫盛病逝后,皇帝追封他为广侯,广侯这一生,是最看重情义的,我想了数年,他竟是没有丝毫对不住我的地方。”

年轻人静静听完了他说的,无声地笑了笑,“原来如此,只是不知倘若广侯仍在世,当他亲眼得见并侯将抄录他的告密书信交到谢照手中,让他最后的血脉命丧金陵,雍州城陷入长达三年多的混乱,十数万人或死或逃,他亦会是何种心情?”

霍荀原是惫懒地坐着喝茶,忽然眼皮颤了下,他慢慢地抬起头,重新看向那道屏风后的身影。

年轻人仍然是那一成不变的平和语气,“不知他是否会感到后悔,当年在永阳原上拔刀相助?”

房间中一时静得滴水可闻。

“你是何人?”

年轻人没有回答这问题,外面嘈杂的鼓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秋风中传来一两声低沉古朴的乐音,是琴。高楼上,耳聋的乐师尚不知寿宴发生巨大变故,依旧拨动琴弦,他弹得是那支脍炙人口的《破阵曲》,昔年广阳王世子擅抚琴,曾经醉酒后在军营中弹过这支曲子,后来在军中流行起来,西北将士们出巡或是打仗前夕都会聚在营帐中演奏此曲,用以鼓舞士气。

年轻人道:“三年前,你命霍燕将那封告密书信交到谢照手中,成为引发‘凤凰城之变’的导火索,逼得皇长孙殿下临时起义,你又让霍家人提前在回程路上安排军队截杀赶来支援的雍州将领,对方措手不及,前前后后近四万精锐死于胡马古道,雍、幽两州联盟就此分崩离析,这些往事,并侯也全都忘记了吗?”

霍荀环视一圈,发现侍者早已经不见踪迹,他再次看向对面那道模糊的身影,“你与广阳王府是何关系?”

“关系匪浅,所以今日想与并侯讨要一则公理。”

霍荀终于道:“什么公理?”

年轻人道:“广阳王府覆灭后,霍燕见雍州沦为无主之地,贪婪之心大起,秉承着成王败寇的传统,他将雍州视为自己的战果,大肆屠杀雍州武将,重税盘剥雍州百姓,绞尽一锱一铢用以供养幽州,仅仅不过三年,雍州人口锐减四成,去年七月一场旱灾就死了将近十万人,而振济的物资却被尽数输往幽州,这三年间雍州供养起一个如日中天的幽州府,代价却是州郡内民不聊生。”

年轻人隔着屏风注视着霍荀,“欺虐百姓,引发天灾人祸,是为不仁;背弃誓言,屠杀昔日盟友,是为不义。并侯的智慧非我等晚辈可及,却怎么也不明白,不仁不义,终有尽时的道理?”

寿宴上的鼓乐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隐隐约约响起刀兵之声,但听不见惨叫或是哭嚎,有那么一点杂音传到这幽静的后宅,也已经被稀释得非常淡薄了,伴着这个年轻人异常平和的嗓音,莫名有一种空山传音之感。霍荀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晌,忽然拔高声音喝了一声“来人!”,手掌重重拍在案上,门外却没有任何侍者应声,只有那低沉的古琴声,还在风中幽幽地流淌,他心中顿时一阵发寒。

花石别苑中,原本热闹喜庆的宴会早已一片狼藉,酒水与血水纵横流淌一地,打扮成宾客的雍州将士正团团围着一个房间,下一刻只见霍耀提着剑发了疯似的从房间中冲出来,他双眼赤红,头发被砍散,没有穿鞋,忽然大吼了一声,迎面走来的那人却是眼神都没变一下,那人右手提着一颗头颅,随着他步上台阶转出了正脸——正是霍燕,死了至少有五六时辰了。

霍耀的脸色刷得惨白,谁也没料到,一场彰显霍家实力的寿宴会忽然间血流成河,家中兄弟叔伯已经尽数遭到屠戮,城中也遭到不明袭击早已乱成一片,他庆幸一直没见到父亲,却没有想到竟是……他死死盯着那颗头颅,腾的生出一股玉石俱焚的决心,可等他眼中的泪水散去,看清来人的容貌时,却忽然又愣住了,强烈的震撼让他犹如被一击惊雷劈中,几乎连握剑的力量都失去了,“是……”他认出了那迎面而来的人,却怎么也不能张嘴喊出那个名字。

风吹开额前散落的黑色头发,萧皓一身幽州副将的打扮,拎着那颗滴血的头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别来无恙,霍小将军。”

霍耀几乎不能站立,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抽搐,怎么会?怎么可能?!“是你……是广阳王府,你们是回来报仇的……”他浑身动弹不得,猛地回头朝内宅大喊一声,“爷爷!”他往回跑,剑光一闪而过,重物砰然坠地,最后一抹鲜血喷溅在镀着夕阳的霍家门楣上。

霍耀的头颅慢慢顺着台阶而下,骨碌骨碌滚向远处,在树上栖息的鸟雀受到这血腥的惊吓,蹭一声飞身掠走了,萧皓站在如血的树荫中,收了手中剑,然后扭头望向一个方向。

后院内宅中,霍荀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屏风后的年轻人,一声几不可闻的“爷爷”忽然从远处传来,凄厉又模糊,像是某种转瞬即逝的幻觉,他袖中的手难以察觉地颤了下,终于他问道:“外头是雍州的人吗?”

“是广阳王世子的旧部。”

“看来你们是来讨债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侯认为能否称之为公平?”

霍荀虽然老迈,可论脑子却依旧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显然已经意识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一听这话,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幻灭,他重新闭上眼睛,头晕目眩间,脑海中却又忽然想到那个古怪的梦,卫盛那双黑色的眼睛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现,他这时才后知后觉,仿佛是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盘旋着,“原来你是来看这一幕的吗?”良久,他低声道:“能进入霍家,幽州府的军防已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了,霍燕他……”

年轻人道:“他与雍州的恩怨结束了。”

霍荀撑坐在横榻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具干枯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深处的魂灵,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哑声叹道:“其实,早在广阳王府覆灭的那一日,我料想霍家也会总有今天的,一报换一报,不是京梁士族动手,便是其他人,我只是一直抱有侥幸,我已经八十七岁了,不要落在我的眼中便够了。”

没有怒不可遏,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跪地求饶,他如此平静的反应,有些超乎对方的意料之外。霍荀重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千年老树,霍家人将这株参天巨树视做家族的象征,用金绳一圈圈缠绕其树干用以保护其气血,然而保住了枝叶,却没有能守住其根本,秋天已到,无根之木注定凋零,只消一阵风,树叶就被纷纷吹落了。

霍荀道:“小时候曾听老人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盛极必衰,天地之常数也,这样的事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早已演绎了无数遍,二十年前的青州王氏,还有曾经的广阳王府,无一不是先走向鼎盛,而后在烈火烹油中顷刻覆灭,我心中盘算过,也曾提醒过他们,只是我管不了了。”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临终前看到家族倾覆、儿孙被屠戮更痛苦的了,霍荀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悲哀,曾经翻云覆雨、指点江山的英雄人物,今日却也只是能坐在病榻上,无能为力地看着、听着,古往今来,老之一字,英雄避之不及,只因其向来悲哀,他低声叹道:“一步错,步步错。”

屏风后的年轻人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对于霍荀这种宗族观念重的人而言,没有比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要更残酷的了,他转身离去,“并侯此番若去地下,再见到广侯,不必问候了。”

“你是谁?”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年轻人的脚步停下来。

霍荀忽然用尽全力撑住枯干的双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你是雍州的,哪一位人物?”

正好是傍晚暮光最微弱时,霍燕耗费了大心思按照南方风格精心打造的白墙黑瓦院落中,一片万籁俱寂,年轻人立在檐下,两盏未点亮的青竹灯笼左右晃动,他一身低调的玄黑色圆领衫,身形瘦削,面无波澜,四周并没有什么光,只有如雾的树荫在缓缓聚散。

霍荀朝着那个方向喊:“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继续往前走,在走出阴影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传来。

“赵衡。”

强撑着一口气的霍荀瞬间有如散架似的跌坐回去,他第一反应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太陌生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团看不清面貌的黑色身影,赵衡?这个姓,他是皇族中人,可如今的雍州怎么还会有皇族子弟?他思索了很久,忽然仿佛有东西从空白的脑海中破土而出,扶着窗棂而坐的霍荀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人刚刚称呼赵慎为皇长孙殿下,皇族中承认赵慎为先太子血脉,且发誓为其报仇的人,若有,也只有一个。

霍荀呆呆地坐在床上,那一刻心情之激荡,让他整张脸都猩红起来,犹如百年老树最后一刻回春,他竟是不知是该大哭还是该大笑,天道啊,果然是天道!这世上竟是还有这样的事情,“赵衡,赵衡!”皇长孙赵乾的兄弟、愍怀太子的次子、广侯卫盛的外孙,霍荀大睁着眼,仿佛见到梁朝百年江山在他的眼前迅速更迭,无数幻影交织翻腾,沧海桑田一瞬远去,最后一口气猛地没有回上来,他就一直坐在了那儿,再也没动。

在他所面对的那扇大门外,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即将风起云涌的末世王朝。

上一章 下一章

足迹 目录 编辑本章 报错

随机推荐: 一介草民精灵世界崛起路系统压榨我钱包全职天医无敌神婿萧阳叶云舒撩妹小神医狂欢游戏岛网游之破天邪神农门福妻:种田有空间叶天瑾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