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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6 章 第 146 章

氐人被扭送到谢玦面前,士兵猛地踹他膝盖一脚,他在众人面前跪下,低着头一声不吭。

“将军,我们的士兵奉命排查村庄,正好抓到一队鬼鬼祟祟跟踪的氐人,其他人都自杀了,只活了这一个,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地形图,他应该跟了我们有一阵了!”

谢玦打开那张地形图,上面果然准确标注出他们的行军路线,他又看那氐人一眼,汉人与氐人在外貌上十分相似,若是出现在同一张画像上,连自己人都分辨不出来,但只要面对面看上一眼,瞬间能认出非我族类,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副将对谢玦道:“我刚刚试过,他听得懂最简单的汉话。”

谢玦低下身打量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你是个贵族,姓氏是什么?”仗打了这么久,作战双方对彼此的了解也在不断加深,周国推行过汉化改革,出身贵族的氐人大多学过汉话,有的甚至还取了汉文名字,这人听得懂他们说话,身份应该不低,“那塔氏?还是真塔氏?”

黑白二色的眼睛往上抬,氐人看不出原本容貌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屑,他用胡语低低地说了句话,营中雍州籍的士兵神色骤变,吼道:“将军小心!”

早有防备的谢玦连眼神都没变一下,看着对方如猛兽般挣脱束缚冲上来,那副狰狞的表情倒映在清澈如水的眼眸中,下一刻,谢玦抬起手掌接住对方的后颈猛的往后一带,砰一声巨响,氐人脸朝下狠狠摔在雪地中,鲜血大片地晕出来,“啊!”对方因为剧痛而惨叫出声。

谢玦将人脸庞朝上轻拎起来,对方刚要喘气,却被再次砸入地上的深坑中,“啊!”

“氐人发派了多少兵马到清江?”

“地图是要递到谁的手中?”

“附近还有你们多少人马?”

谢玦每问一句,就将人从地上提起来,却不等对方喘口气回答,又将人重重砸回去,破碎的血肉纷纷往下掉,氐人爆发出一连串的悲鸣声,凄惨得仿佛一只溺水的鸟,最终双目逐渐失去焦距,神志不清地瘫倒在地。

谢玦将人丢开,翻过手掌,在他的后领上轻轻擦去手背的血迹,“就这么问,直到他说清楚为止。”

“是!”

副将走上前来,奄奄一息的氐人躺在地上,双目空洞地看着空中,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一个词。

“他在说什么?”

青州籍的士兵俯身听了听,“像是个地名。”还未等士兵翻译,氐人又说了一遍,这是一个音译的词汇,谢玦忽然听出来了——敕勒川。

一片千里之外的美丽草原,据说是氐人精神中的故乡,也是他们上千年来南征北战的起点。

谢玦道:“氐人也有思乡之情吗?”

副将示意士兵将人拖下去拷问,“将军,这地图怎么办?要改变行军路线吗?”

谢玦看向地图上用红色颜料着重标记的清河城,对方显然已经判断出他们的目的地,他暗了眸子,“传令下去,全军戒严,恐怕要打一场恶战了。”

众将士神色一凛。

七十里外的清河城中,古颜已与大京发来的二十万兵马成功会师,率领援军的是他的亲兄弟真颜,双方提前占据高地,等待着南国兵马的到来。

“不要再让王爷们失望了。”真颜只说了这一句,其意不言而喻。

古颜右眼反射着火焰像一轮曜日,左眼背光漆黑不见底,这个被氐人盛赞为年轻一辈中最具天赋的将领,正等待着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在他视线所及的前方,氐人骑兵摧枯拉朽的气势荡平一切,而大雾尽头,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正朝此处行军,围绕着这座孤零零的古城,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真颜道:“你的十万兵马,加上我带来的二十万精锐,三十万对上十万,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作战,我实在想不出输的理由。”若非古颜坚持,他甚至不愿意派出塔什尔去追踪南国军队,相较于可能输掉这场仗,他更担心南国将领会因为恐惧临阵脱逃。

古颜道:“永远不要在战场上轻视你的对手,哪怕他是个无名之辈。”

真颜道:“这可真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战败并不可怕,人总会犯错,可怕的是心志灭了,要我说,你这是被南国人打破了胆吗?”

真颜原本以为依照他这个弟弟的暴烈脾性,遭到这种侮辱必然会立即出言反驳,可没想到对方却迟迟没说话,他扭头望去,却见古颜全神贯注地盯着远方,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深沉凝重。

“大京的首领们还没明白吗?局势早已今非昔比了。”

谢玦已经察觉到情况有变,但他依旧选择遵循原计划前往清河城,这其中自然有他的考虑。清河城是清江沿岸最大的一座城池,扼断三江,襟连汉阳,重要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将在这场北伐战争中发挥无可取代的作用,他奉命收复清江,无论氐人派了多少人马过来镇守,他都必须拿下这座城。

副将走进营帐向他汇报,“已经探查清楚了,驻守在清河城的是氐人名将古颜,当初明山岭一战失利后,他率领残部退往后方,在清江一带建立根据地重整军马,现在这支镇守清河城的军队正是他的主力。”

营帐中的参将们听到古颜这个名字,神情各有各的变化,他们对这名字不可谓不熟悉,当初第一个率军攻入青州的氐人将军,骇人听闻的晋河惨案便是他的手笔,是南朝的老对手了,没想到这么快又遇上了。

谢玦问道:“能探查清楚目前清河城中有多少敌军吗?”

“尚不得知,不过斥候发现沿江一带出现大量氐人军马,数目远超我们先前的预计,怀疑是周国派兵回防清河城,粗略估算,此刻清河城中敌军数量应该已经超过二十万人。”副将停了一停,“或许还不止。”

一听见“二十万”这个数目,众参将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太多了,他们手中才不过十万兵马!众人一齐回头看向谢玦,一人道:“若氐人真的大量增兵回防,光凭我们的兵力恐怕很难拿下清河城。”

谢玦也沉默了一瞬,虽说早有预感这一战不会很顺利,但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仍是让他心惊了下。

其实南朝兵力不足这个问题早在越过明山岭后就开始显露端倪,最主要的原因是,北境实在太广阔了,上百万的军马投身其中,像是轻飘飘的雪花融入波涛起伏的大海,一瞬间就了无痕迹,而在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要一次性收复如此辽阔的国土,考虑到南朝如今的复杂国情,还必须速战速决,难度可想而知。

谢珩与赵慎想出来的办法是,由两方各自率领一支先驱兵马,从西、北两个方向集结主力星驰电掣地强攻,迅速突破北境最主要的几个军事重镇,进而辐射周围的地界,从军图上能看得更为真切,随着两支大军不断推进,正如钳子的两只触须,形成一个又一个包围圈,一直伸入到北境的核心——都思城。

而这种锐意突进的战术也意味着,南朝必须将绝大部分兵力集结起来,投入到玉泉、汉阳两大重镇,即钳子的两个终点上,分配给其余重镇的兵力则更是少之又少。谢玦内心很清楚,这十万人就是他能够调度的全部兵力。

他一边思索,一边在营帐中环视一圈,他所率领的这支军队,一眼就能看出与其他兵马不一样的地方,在座的参将全都很年轻,说话也没有寻常军旅人士的匪气,他们并非是西北的人马,前身乃是梁朝北府军的主力,所有将士都是宁、扬籍贯,出身于士宦之家,早在盛京时,谢玦就与在座许多人相熟。

就在众人议论时,谢玦道:“我还记得前两年氐人使者第一次进京,与梁朝廷签订阴山之盟,为了庆祝和平,皇帝下令在演武场上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比武,无数人踊跃报名,在座的许多人都参加过那场比试吧。”

他一说话,营帐中就安静下来,谢玦道:“我那时刚好离开盛京,倘若我在的话,我也一定会上场,多好的出名机会啊,既能与氐人交手,又能弘扬国威,我能想象到在座诸位迎战氐人武士时的心情,一定是荡气回肠。”

谢玦道:“小时候开蒙,家中请了先生为我讲课,其他的我都忘了,却唯独记得他讲述汉室历史,氐人单方面撕毁祁水之盟,木阿蒙的黄金旗帜如潮水般淹没雍阳关,汉室末代武将前赴后继奔赴渭水,我永远都记得我第一次听到这里时那种浑身一震仿佛灵魂出窍的感觉。”

“先生讲述到一半,眼中流下泪水,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哭,只让他快点继续讲下去,先生十分意外地看着我,说道,果然是习武之人,不安于分,我以为他生气了,但他却又笑了起来,为我讲完那段壮烈又混乱的历史,第二天,他就辞别了谢府,从此我再没有学诗词歌赋,而是学上了兵法六韬。”

“后来等年纪再长一些,理解了何谓家国情怀,我这才明白先生当日为何落泪。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我总是梦见三百年前那个傍晚,木阿蒙在残阳下骑马跨过雍阳关,我为之彻夜不眠,恨自己生错了年代,没能手握枪戟站在雍阳关内,迎战那铺天盖地的铁骑黑潮,那才是英雄该过的一生。”

谢玦说到这儿笑了下,在座的参将们都能心领神会,也跟着笑起来,时光仿佛倒回到从前在京畿军营时,那会儿众人就常常聚在一起闲聊,谈谈人生理想,只见谢玦摇了摇头,低声道:“但是我又错了,在我第一次真正踏过雍阳关直面一望无际的北境时,我意识到一件事,我低估了战争,它比我想象得还要更残酷。”

谢玦道:“晋河的水已经分辨不清本来的颜色了,那一天我站在血流成河的国境前,听着呜咽不绝的哭声,重新想起先生离开谢府时对我说的一句话,他说:‘英雄逢乱世,不见也恨!相见也恨!’原来相见也是恨啊!”

谢玦的眼神变得悄然,望向军帐中不再说话的众人,“何谓真正的英雄,上天让他们起于乱世,赋予他们伟大的使命,不为建功立业流芳青史,只为终结人世间所有悲剧,为了那一天,他们甘愿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这支军队从离开京畿起,一直是由谢玦率领,由于路线的原因,正好错过最血腥的青州保卫战与明山岭战役,谢玦道:“如果说每一个人在这场战争中都承担着历史使命,那么我们的使命只有一个,了结它。”他的眼睛平静深远,却又仿佛有光焰在熊熊燃烧,瞬间席卷千山万水。

一片寂静中,响起一道声音。

“打!既然西北三镇能打,没道理我们北府打不赢!我愿意第一个出兵!”雄心壮志重新浮现,年轻的参将率先起身请缨,他豪情万丈地邀请众人道:“一起并肩作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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