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赏月

庭院中，穆廷之坐在石桌前，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小小的茶杯顷刻见底。他笑着将杯子推到丁宁跟前，丁宁扫了一眼，将茶壶推到了穆廷之面前，道：“自己倒。”

穆廷之低笑一声，干脆将茶壶拿来，仰头往嘴里倒。

丁宁盯着他，开口道：“这么晚，你专跑过来喝茶的？”

穆廷之笑笑，回道：“我这好不容易回城一次，穆家上下积了好多事等我处理。我忙了好些天，这刚一忙完，连口水也没喝，就赶来见你了。”

丁宁看看穆廷之：“现在见着了，不只我，我府里的侍卫也都见了个遍。现在可以回去了？”

穆廷之摇头，直接道：“我不走，我才刚来，不走。”

对于穆廷之这样厚脸皮的，丁宁总觉得没办法，无奈道：“你不走要如何？”

穆廷之笑着道：“赏月，宁儿若陪我赏月，我便离开。”

丁宁向亭子外探了探头，今夜云多，月亮几乎被完全遮了去，于是道：“今夜可没有月亮可赏。”

穆廷之道：“赏月赏得不是月亮本身，是心境。你若不陪我，便替我腾个房间出来，我今夜就住这了。”

丁宁扶了扶额头，今夜府里已经够热闹了，若是穆廷之留宿，那更没人能解释得清了。丁宁无奈，只得点头道：“赏吧，就在这赏吧。赏云赏月，还是赏心境，随你。”

见丁宁点头，穆廷之笑意更盛，他站起身走到丁宁跟前，忽的俯下身抄起丁宁的膝弯，不等丁宁反应，便将丁宁从石凳上抱了起来。

“做什么！”丁宁怒道。

“我方才发现，屋顶上的风景极好，正是赏月的好去处。”穆廷之说着，抱着丁宁踏上栏杆，而后再次一跃飞身来到了屋顶。而背对他们而立的卓燃，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来。丁宁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花了又花，来不及惊呼，连忙闭紧双眼，不自觉的抓紧了穆廷之的前襟，整个人老实的窝在他怀里。穆廷之看着怀中缩成一团的丁宁，心里不由得一紧。他放缓了脚步，抱着丁宁慢慢走到屋脊处。穆廷之站定，却没有立刻将丁宁放下，他低头细细端详紧闭着眼的丁宁，一下一下描绘着丁宁的样子。

丁宁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动静，待她睁开眼，正好对上了穆廷之看向自己的目光。丁宁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滞，随即转开头，道：“放我下来。”

穆廷之将丁宁小心放在屋脊处坐好，而后自己也在丁宁身旁坐下。两个人肩膀相贴，丁宁本想移开一些，还未动，就听穆廷之道：“别乱动，离我远了，也不怕掉下去我拉不住你。”

丁宁余光瞥了一眼地面，悄悄吞了吞口水，而后老老实实的坐好。穆廷之低笑一下，抬手理了一下丁宁颊边的碎发，问道：“冷吗？”

丁宁刚要摇头，就见卓燃腾的跃到屋顶。他手里抱着披风走到丁宁跟前，伸手一扬将披风兜头披在了丁宁身上，随后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穆廷之无言目送卓燃离开，直到卓燃消失，才低声道了一句：“卓燃，很好。”

丁宁从披风里探出头来，对着卓燃消失的方向，默默点头。方才，若不是穆廷之的突然出现，她差点就说了不该说的话。依着卓燃的性子，只要自己开口，无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可自己凭什么？她一直都知道，卓燃总有一天会离开。若真到那一刻，她绝对不会阻止。

穆廷之见丁宁沉默，出声打断道：“和我在一起时，就不要想旁的人了。”

丁宁心虚道：“你管我想什么。。。”

穆廷之笑笑，道：“若我没记错，卓燃只比我小一岁。依着规矩，卓家的影子在主子二十岁时便可离开。陛下的影子便是两年前回归卓家，娶妻生子的。怎么到卓燃这，就迟了六年？”

丁宁垂下眼，低声道：“他不是影子。”

穆廷之挑眉：“哦？那是什么？”

丁宁道：“他是我的好友，亦是我的家人。”

穆廷之道：“既然如此，你不是更该替他寻个好女子，叫他早日成家么？”

丁宁反问道：“你又怎知我没试过？”

自七年前，她便与楚柯一同为卓燃四处目色女子。起先卓燃只说不要他们费心，后来干脆一提起这事就消失不见。直到有一日，卓燃跑到她面前，下定决心一般告诉她，等到她与楚柯有了孩子，他就会离开。还说等到孩子长大，他的孩子也会成为那孩子的影子。往事历历在目，却没想到时光荏苒，一晃就过去了这许多年。

穆廷之道：“你找的那些个女子，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丁宁道：“别乱说，那一个个可都是才貌兼备的城中贵女！只可惜，与他说了几个他都摇头。最后也只说，他会自己找他的心上人。这样也好，我确实不知卓燃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穆廷之闻言，含笑的目光又落在丁宁身上。丁宁也扭头，瞪着穆廷之，道：“看我做什么？”

穆廷之摇头失笑：“无事，无事。”

见穆廷之笑的神秘，丁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抬头看看天，天上依旧黑云密布，把月亮遮了个严严实实，于是道：“好了，月亮也赏过了，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穆廷之摇头：“满意什么？满意卓燃找不到老婆，还是满意他天天跟在你身边？”

穆廷之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

“头痛？”丁宁问道。

穆廷之点头：“无碍，不过是在沿海这些年，染上了头痛的毛病。好了，方才一直在聊别人的事，现在，该聊正事了。”

丁宁疑惑：“什么正事？”

穆廷之转头直视丁宁的眼睛，道：“你我之事。”

又是这个眼神！丁宁这次没有移开眼睛，她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迫使自己迎上穆廷之的目光。只见丁宁目光炯炯，气势汹汹，可开口时舌头却打了结：“聊、聊吧。”

啊！丁宁心中不禁一声悲呼！

穆廷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嗤得笑出了声。他笑着笑着，又突然没了声音。那半笑不笑的表情定在他脸上，竟然看起来十分苦涩。穆廷之缓缓开口，道：“宁儿，你及笄前夕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心中第一个回答便是‘愿意’。”

丁宁闻言没有说话，她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半张脸藏了进去。

穆廷之笑笑：“你虽知我心悦于你，但你可知为什么？”

见丁宁摇头，穆廷之继续道：“那年我十四岁，父亲叫我进宫教几个皇子骑马，你也在。你学得极快，没过几日，就能独自骑马在马场里跑。要说这城中的名门贵女我也见过不少，我那时只觉得你聪明，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我那时候可真算是心无旁骛的傻小子一个，脑子里除了穆家与西海，什么也不想。后来一日，我正专心教着小太子，没留心到你，没曾想，你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丁宁记得那次，那一瞬间天翻地覆后的疼痛，她至今还记得。她那时只顾着得意，觉得骑马也没什么难的。好在那日穆廷之说什么也不许她骑那匹最高的大马，若是从那高马上被甩下来，自己估计不死，也要落个残疾。

“我当时只听到一声惊呼，随后便看到宫人们跑过去将你围了起来。我那时突然怕极了，心里担心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连累到穆家。”

“呵。。。我还以为你要说担心我的安危。。。”

穆廷之笑笑，继续道：“我赶过去时，就见到你小脸发白的躺在地上，嘴唇几乎要被咬破，额头鬓间全是汗。没多久，帝后也随着太医赶了过来。几个男孩吓得开始哭，而我则怕得一个字都说不出，甚至怕得忘了要跪。只是任谁也没想到，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你，却突然咧着嘴，笑了。。。”

丁宁回想了一下那时的场景，她其实有那一会，两只耳朵不停嗡鸣，她竟听不到其他声音。待她的听觉渐渐恢复后，才发觉自己被几个小屁孩漫天的哭声团团围住，使得本想哭的自己，突然就哭不出了。可是后来说了什么，笑了没有，为什么笑，她却是不记得了。

“你仰躺在地上，白着一张脸，对着赶来的帝后咯咯的笑个不停，你说‘难怪廷之不让我骑他那匹枣红大马，还以为是他舍不得，原来这骑马，也不是我想的那般容易！还好，还好，胳膊腿都还在，脸也没花，父皇，母后，不必担心，孩儿还是能嫁个好人家！’帝后见了你那样子，又气又笑，几个男孩也停止了哭。而我只觉得，在那一瞬间，罩在我头顶的阴云，全散了。好比此刻。”

丁宁闻言从披风下探出头，头顶上的云果然散了些，月儿朦胧的光透过来，世间万物一下子清亮许多。丁宁对着空中的月儿笑了笑，开口道：“那你知不知道，其实等我养好了伤，却有些害怕骑马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穆廷之肯定道：“伤好之后，你虽没说过怕，却一次也没像之前那样嚷着要骑马。”

“我以为没有人知道。。。”

穆廷之接着道：“其实那次以后，几个孩子都被吓着了，尤其是太子。那之后许久，太子再也不敢独自坐在马上，总是说怕像他的皇姐一样摔下来。你伤好后在一旁看了几日，直到后来有一日，你训斥他身为一国储君，不会骑马难道不怕要叫人笑话？而后你当着他的面，提着马鞭再次跳到了马背上，仿若无事一般纵马在马场内奔跑。但我却注意到，你抓着缰绳的手异常紧绷，还未跑足一圈，背就汗湿了。从那以后，我的木鱼脑袋像是开了窍，整日整日，总会想起你。”

穆廷之突然转过身，扶着屋脊半跪在丁宁脚边，靠近她道：“好比现在。”

穆廷之抬头凝望着丁宁，道：“即使你就在我眼前，我还是会忍不住想你。我担心与你并肩坐在屋顶赏月的景象，不过是我过去十几年无数梦境中的一个。宁儿，告诉我，此时的你是真实的吗？”

又是这个眼神。。。那喜与悲交织的眼神，仿佛一张网将丁宁网在其中，叫她的心缩紧。她望着穆廷之，鬼使神差般轻声回应了他：“我是，我就在这。”

穆廷之微微睁大双眼，眼中的惊喜骤然翻腾起来，他忽的探身过去，同时伸手阻断了丁宁身后的退路，而后稳稳地，深深地，吻住了丁宁的双唇。唇瓣与唇瓣相贴，丁宁感受到了穆廷之口中烫人的气。是今夜的月色太过温柔？还是曾经年少的回忆唤起心中惋惜？丁宁只觉得，起码在此刻，她不想推开眼前这个男人。丁宁闭上眼，温柔的回应男人的索求。穆廷之仿佛得到了应允，欣喜的加深了这个吻。唇舌交缠中，丁宁尝到了他口中那淡淡的茶香。

良久，屋顶上的两人终于分开。只见丁宁双颊绯红，嘴唇更是红的仿若滴血。她的心口砰砰跳个不停，胸膛也跟着一起一伏。穆廷之双眼含笑看着丁宁，他捉了丁宁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低低道：“我也一样。”

丁宁感受到手心下穆廷之有力而快速的心跳，她定定的看着穆廷之，穆廷之也同样回望着她。穆廷之从未见过丁宁这般模样，他伸手抬起丁宁的下巴，随即低头就要再次吻上去。可丁宁这一次却伸手拦住了他：“你大半夜跑到我的府上，在我的房梁上轻薄我，可是以穆家家主的身份？”

穆廷之闻言愣了愣，随即握住丁宁手，递到自己唇边，轻柔的吻一路从丁宁的指尖延伸到手心，再到裸露在外的光洁手腕，而后轻声道：“宁儿，我定会想到两全之法。这次，我绝不会错过你。”

说罢，再次俯身下去。

————

这一夜，丁宁躺在床上不知翻了多少个身。穆廷之口中的两全法到底是什么？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一种不安，她生来就是公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穆家对于穆廷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弃的责任，更不论他自幼戎守边海的抱负。他们之间相隔的，是千岛国的国法律令。这世间，真的会有双全法吗？

若是有。。。如若真的有，自己会选择他吗？

“今夜公主的心，好像更乱了。”朝旭从床幔外挤进一个头来，一边迷蒙着揉眼睛，一边打着哈欠。

丁宁回来时，朝旭已经抱着一条在地上睡下，他们睡得香甜，丁宁不忍心打扰，只得点着脚尖回到床上。

丁宁看着朝旭，有些歉疚道：“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抱歉，继续睡吧。”

朝旭点点头，但他却没有退回去，熟门熟路三下两下爬上了丁宁的床榻。他极自然的挨着丁宁，闭眼将前额轻轻抵在丁宁肩头，轻声道：“睡吧，公主。明日的事情，明日再想。睡吧，我们一起做个好梦。”

是啊，未发生的事，她又何必在此时为其辗转难眠呢。想到此，丁宁缓缓合上眼，又是一夜好眠。

穆廷之昨夜里动静闹得那样大，本以为第二日清晨消息便会传遍都城。然而没曾想，这一大早就传遍锦帆城的消息却是另一个：肖家那个刚写入族谱没几日的嫡子，在昨夜里生了场大病，死了。

丁宁蹙眉：“病死了？什么病？”

管家回道：“说是，说是惊吓过度。。。”

丁宁心中预感不妙，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来报，说是宫里派人来传陛下口谕。

丁宁放下筷子，道：“请公公进来。”

门外进来一个面熟的公公，他走到丁宁跟前行了一礼，而后道：“陛下叫老奴来，请长公主殿下进宫一趟。”

“陛下可说是何事？”

公公躬着身子回道：“肖家的家主一早在朝堂上告了殿下的状，说是、长公主殿下操纵猛兽伤人，他的嫡子被长公主养的猛兽所伤，回家后便发了病，没撑过半夜，人就没了。。。”

丁宁叹了口气，果然啊果然，她与这肖家，是真的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