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遗忘

江南的清晨安静，日头慢慢地悬在空中，和另外一分隐约若现的月儿各占一半的天。

这儿的天不冷，鸟儿便早早地出了巢，扑着翅膀在树丫之间飞着，一派安静祥和的模样。

侍女站在院子的门口拿着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江南的落叶早早就结束了，哪来的东西可扫，不过就是一日固定的洒扫庭除罢了。

院子里的小姐没醒，府里的殿下也没回来，无人看着，侍女干活也散漫了些，踩着青石砖挪动着步子。

忽地一阵脚步声传来，步子虽快却轻巧从容，一听便晓得是教养良好的，即使再急都不失风度。

侍女听到这声儿慢慢抬起头来，刚好对上了那玉面怒容的姑娘，赶忙把视线收回去，矮身福礼：“公主。”

公主淡淡扫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就准备推开紧闭着的门扇。

侍女见这架势慌忙跟过去，说：“公主，您……您不能进去。”

侍女边说着边流着冷汗，殿下特意交代了不准让人进来，她自然要规规矩矩地听话，可面前这个公主也不是好惹的，她哪能真挡着人。只能怯怯地站在门边垂首低声说话。

“你说什么！”华服公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气得肩膀微微起伏，“你不让本公主进去！”

“你是什么东西！”

侍女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来趴在地上：“公主恕罪。”

侍女被吓得声音颤抖，埋首一点儿也不敢放松。不过公主却不管，斜斜地睨了侍女一眼，狠狠一甩袖子，抬眸往里头走去。

可还没等公主推开门，那朱门就从里边打开了。

轻婉如月儿似的脸随着门扇的开启慢慢显露，远山黛眉，微微上挑的眼睛下边是一颗红色的小痣，不大不小刚巧缀在眼睫下边。

凌厉和温婉在这张脸上浑然天成，公主停住了步子，看得竟有些呆了，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公主没有说话，倒是院子里边的人先发话了。

那姑娘微微动了一下眉，眉目带着些讶异，轻启朱唇道：“祁安公主？”

……

亭子里头坐着两个姑娘，一个一身白衫，一个红装华服，像是一幅画儿里盛了一弯月儿和一轮明日。

白衫的林荞倒了一杯茶，端在唇边，慢慢地啜了一口：“公主怎么在这儿？”

祁安看了一眼被林荞推到眼前的茶，又看了一眼笑吟吟的林荞，觉得颇为古怪。

“公主不喜茉莉花儿吗？”林荞支着下巴，见祁安没有动作，问。

我会告诉你我不喝情敌的茶吗？祁安心里腹诽，不过又端着公主的架势装模做样地点了点头。

祁安轻咳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倒没见过你。”

“上京宴上我见过公主，至于我……”林荞端起茶壶，揭了盖子手腕一转，茶水就干脆利落地倒了出去，做完了这些她才搁下茶壶，风轻云淡地说，“林家已故的长女。”

祁安见这刚泡好的茶就这么被倒出去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她问：“你干嘛把茶又倒了？”

林荞掀起眼皮，看着那湖中荡起的涟漪，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茶，也不知道是谁选的。”

伺候在一旁的侍女不敢说话。西苑的东西都是按照殿下的意思置办的，姑娘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说殿下压根不了解她。

“是常公子选的吗？”林荞佯装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动了动，对着祁安轻轻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并不知情。”

林荞昨日刚醒过来，大致晓得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大致晓得了侍女口中的东苑公主是什么人物，自然晓得祁安今日来是来给她这个情敌示威来的。

“你什么意思？”祁安皱着眉问。

她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索性直接说清楚。

“公主莫要误会。”林荞说，“我与常公子并无什么关系，无论他是状元还是摄政王。”

祁安似乎也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话，一腔怒火被人这么一塞都哑了，不上不下不晓得该说什么。

“我刚醒的时候常公子便不在了，日后也见不着面了。若是公主得空，还得劳烦公主替我道一声谢。”林荞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又说了自己不知情，又说了不会和常九思见面，实在得体有礼！林荞在心里对自己的说的话啧啧称赞。

显然祁安也听进去了，没有再刁难，只是眼睛一直看着她，似乎在想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荞也不急，就笑着看着她。

等了好一会，祁安才说话：“你是不是同澍表哥有些关系的那个林小姐。”

林荞在祁安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你……”祁安顿了顿，说，“挺厉害的嘛。”

“厉害”两个字儿听起来意味深长，一切东西尽在不言中，她也不争，从善如流地倾身向前，在公主耳边说了一句话。

“真的？”祁安半信半疑地问。

“自然。”林荞答，“就麻烦公主了。”

林荞醒来时就在这院子里，对于昏倒在楼兰旧城之后的印象全无，还是旁敲侧击才晓得自己是被常九思，如今的摄政王带回了江南。

楼兰人精于制药，地宫里头的石砖上的画都是用毒药染着颜料绘制而成的，寻常不会起效，可碰到光就会迅速挥发，再加上石砖破碎，药效发挥地更快了。所以她才一睡睡到江南才醒，就算醒过来了也每日精神不济，每日晨起都要喝那些苦得胆汁都要吐出来的汤药。

她喝了好几日好不容易能出来走走了，刚到院子里头就听到祁安在外边的动静，索性就让人进来把误会给说清楚了，顺便让祁安帮个忙，带她出去找人问清楚。。

她醒来后就总是和院子里的侍女问许澍的情况，他们只说许澍没在北疆回来养伤了，至于伤势如何，人在何处却都是避而不谈，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实在蹊跷得很。

林荞坐在亭子里，看着湖中淡淡的波纹，心里想着。

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循着动静转过头去。

“你在想澍表哥的事？”祁安问。

“恩。”林荞答，“公主知道他在哪吗？”

听到这话，祁安的视线有些闪躲，咳嗽了几声，闭上了嘴。

就在她以为问不出下落的时候，祁安突然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澍表哥在西城的院子里。”

“他在这儿？”林荞捉到了关键，赶忙追问。

“对啊，澍表哥回来之后就住在那儿，听闻是受了好重的伤，先在这里休整一番再回北疆去。”祁安接着回答。

林荞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走，被身后的公主叫住了。

“哎！你去哪啊！”祁安忿忿地说，“你可千万别去找他啊。我只答应了带你去见常九思，可没答应带你去找表哥。”

闻声，她停下了步子，觉得祁安说的话实在没有道理，于是反问：“公主不愿意让我去找许澍，反倒让我见常公子？”

上赶着给情敌做嫁衣？林荞从前以为自己已经是对风月之事最迟钝的了，没想到居然碰到个更厉害的，她算是误会自己了。

祁安从她的反问里也悟到了谢意思，慌乱地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常公子不让你告诉我？”

祁安没有回答，但也算默认了。

“可你已经告诉我了。”林荞走过去，拉起了祁安的手说，“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你也能少个烦恼。”

“我与公主一见投缘，只想做朋友，实在不想成这同府里一东一西的‘姐妹’。”林荞道，“公主觉得……如何？”

……

“澍表哥住在这儿。”祁安从马车上下来，回身和后边的林荞说，“这儿是姑姑在江南的府邸，姑姑回了京就空置下来了。”

林荞站在门口的石狮面前，静静看着那装潢大气的朱门。许澍从小在外征战，不喜铺张，待她又温和总是顺从，若不是今日站在这朱门之下，她差点都要忘记了，他是那长公主和丞相唯一的儿子，是五陵年少魁首，是这大晋的天之骄子。

如果不是从前恰巧的救命之恩，她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和他搭上关系。

“看呆了？”祁安走到她身边，说，“我们澍表哥可是上京女儿家人人钦慕的天上月，也就只有你敢甩了他。”

“他还能顶着压力带你逃过那场清算，你确实是厉害。”祁安也不管她有没有回答，就一股脑往下说，“对了，今日我帮了你，你也该帮我个忙。”

“什么忙？”林荞问。

“教我些，恩……”祁安停了一下，想了一会说，“御夫术？是这么说的吗？”

祁安说的一派天真，听得林荞一愣，张着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过没等她想出回答，那边马蹄声就打断了二人的话，林荞转过身去，看向声音的来处。

马蹄踩在青石砖上，踢踏着朝他们而来。

劲袍郎君驾着高足骏马，拉着缰绳。近晌午，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光亮得已经有些刺眼，可那光洒在郎君身上，却丝毫没有夺去他的耀眼。

有些人生来便是皓月艳阳，不论怎么变化，日月永恒，他们都仍是最美好的模样。

许澍应当就是这样的人。林荞想。

否则又怎么能在她长久的思念和分别中，依旧是她最欢喜的模样。

马上的人注意到了门前的两人，停下了马，把长鞭收好，翻身下马，高高束起的长发在空中甩过利落的弧线，意气风发。

林荞轻抬下巴看向阔步走来的许澍，扬起了笑：“阿澍。”

许澍停下了步子，没有再向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没有回答。

她突然心突然往下沉去，觉得有些不对，但仍是盛着笑容，接着说：“好久不见。”

她边说着边往前走了一步，许澍垂眸看着她，不着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负手颔首道：“林姑娘。”

林荞的瞳孔猛地放大，脸一瞬发白，垂在身侧的手也开始颤抖。

许澍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的身上停留，只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就转身往朱门而去。

把经久的思念全部抛下，带着那一身冷淡无声离去。

入了春江南便不寒了，可不晓得为何，这高悬的日头，和煦的风儿，到人身上却可以那般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