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丹通

约莫三更时分，几名官差冲进客栈，对值夜的小二道：“傍晚时分你店中可是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尤其高大，面相有点凶。”

这个时节，住店的人也不算特别多，秦简音和周诚本就是等鱼上钩，并未特意掩藏行踪，因此小二一下子想了起来。

小二连忙应声：“确实有这两人，不知官爷找他们什么事？”

“少废话！他们可是太爷亲口要抓的犯人，赶紧说他们住哪！”

为首的官差十分不耐烦地催促，还亮了一下手中的武器。

小二哆嗦了一下，赔笑道：“官爷息怒，他俩住在楼上天字号房，上去左拐，紧里边两间就是。”

“走！”那官差一声令下，又有十数个衙役蜂拥而入，个个手持兵器，看那架势，仿佛要去缉拿重犯。

早在这群人刚靠近客栈时，就被闭目养神的周诚察觉到了，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有如猛兽遇上了猎物。

简音果然没有说错，这丹通县的水很深。

周诚侧耳细听，从容地穿衣下榻推门出去，倚着门框等人，但秦简音那屋一直没动静，大约睡着了还没醒。

衙役们刚上二楼转角，被暗处的黑影惊了一下，纷纷抓紧武器，喝问：“是谁？”

“你猜猜？”周诚抄着手慢慢走出来，高大的身形也逐渐显现在走廊昏黄的烛火下，勾起一侧唇角，露出个堪称邪气的笑容。

“你这鸟人故弄什么玄虚，官府面前也敢狺狺狂吠！”那衙役班头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胆怯，一时气急败坏，咬牙提着刀砍过去。

面对班头突如其来的攻击，周诚一挪一转，回身抬腿横扫，一个鞭腿落在班头背上，那人承受不住大力，扑倒在地，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客栈其他人听见响动，纷纷惊醒，但是也没人敢出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客栈掌柜在楼下听到小二说官差来抓人的消息，探头一看，刚好瞧见班头滚下来的一幕，便将脑袋又缩了回去。

周诚骂道：“直娘贼！你这腌臜破落户也敢跟老子耍嘴？老子在外摸爬滚打的时候，还不知你是哪个挑大粪的奴才！”

一番话不连篇地骂完，那班头还在地上滚呢。

余下的衙役见他们的首领被三两下撂倒，弄不清周诚的底细，一时间有些胆寒，退了几步，不敢轻举妄动。

班头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大觉丢脸，瞪着眼吼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将他捉拿归案！”

听闻此言，众衙役也不好再犹豫，于是一拥而上。

除了皇帝和大哥，从前只有周诚骂，别人听的份，周诚本想跟他们多玩一会儿，但被骂出了火气，也懒得再客气。

而且他又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索性连站位都懒得变了，一脚一个，跟下饺子一样，将人统统踹下楼。

周诚扶住栏杆看众衙役在楼梯上翻滚，冲他们挑衅一笑：“废物。”

一帮子人丢盔卸甲，又被他唬得大眼瞪小眼，愣是一动不敢动。

秦简音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明明他在守株待兔来着，没想到等着等着就开始犯困，不知不觉撑着头睡着了，也不知是怎么躺进的被窝，直到这时候才被楼梯口咚咚咣咣的打斗声吵醒。

他开门出来，就看见周诚站在栏杆边抱臂狞笑，一副嚣张至极的模样，于是问：“人来了？”

周诚脸转向他，收回表情，道：“对。”

秦简音走到周诚身边，朝下一望，只见楼下尽是些灰头土脸的衙役。

嗯……怎么这些人好像很怂的样子。

看他身上衣裳单薄，周诚索性将他揽进怀里，笑着说：“都是些蠢杀才，长俩招子当装饰的狗东西。”

他扒拉掉周诚的手，嫌弃道：“噫，我还没发话呢，二哥你怎么就开始骂人了。”

“太久没骂人，我不得找找感觉？而且他们也该骂。”周诚毫不在意，并且又伸手揽住他。

秦简音笑了笑，再向下看去，故意朗声问道：“不知各位夜半而来扰人清梦，却是为何？”

见他模样像是个好说话的，衙役们面面相觑，而后那班头硬着头皮站出来，说：“有人报官说你们寻衅滋事，伤了我县百姓，所以知县大人叫我们将你们捉拿归案。”

伤了百姓？秦简音觉得有些好笑，但并未辩解什么。

他与周诚对视一眼，点点头，又与那班头说：“好，那我二人便随你们去一趟吧。”

知道彼此间的实力差距，这些个衙役也没有底气再横，不仅不敢多嘴，甚至连枷锁都不敢给他俩用上，只是暗暗提防，默默围着他们走路。

不过他们的目的就是去县衙，因此根本不做抵抗。

到了一处灯火辉煌的地方，只见当中朱门铜环，两边镇着石狮子，抬头一看，高处赫然挂了块匾额，上书：丹通县衙。

端得是一方气派。

知县冯商已在大堂上坐着。

他生得肥头大耳，一双小眼眯起，浑浊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打量人时泛着贼光，显得格外奸猾；八字胡下是厚实嘴唇也挡不住的澄黄门牙，参差不齐。

这人努力又可怜地作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殊不知落在秦简音和周诚眼里是多么可笑。

大堂内，那几个白日里拦路抢劫的歹人都在，一个个鼻青脸肿，此刻倒是垂手而立，显得老实巴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受了天大的冤屈。

见两人被衙役们带进门来，土匪们立即高声叫屈：“老爷给我们做主啊！就是他们伤了草民兄弟几个。”

他们言辞殷切自然，神色凄惶，浑不似作伪，光从此刻情形来看，旁人大约会信以为真。

秦简音早猜到如此一幕，心内暗暗鄙夷他们恶人先告状的行径。

被土匪们劫道时，他观察几人神色，判断出他们像是在此地横行甚久的模样，而且又碰巧出现在大娘发现采矿痕迹的荒山附近，他便猜想有无官匪勾结的可能。

倘若冯商身为一县之长，却不知辖内强盗横行，还勉强能说只是个庸官；若这人明知有盗匪却不闻不问，那无疑是个恶吏。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来县衙试探一番的，现在见到贼人们有恃无恐的姿态，真相如何可想而知。

身为大昌官员，天子近臣，他不能对这等乱象恶行视而不见，也不会放任昏官恶吏鱼肉乡里。

冯商听班头说了客栈一事，料想他二人并非好拿捏的，有心杀一杀他们的气势。

此时见他二人进到堂前也只是站着，不曾行礼也不曾开口，于是一拍惊堂木，斥道：“大胆！见到本官还不行礼？”

秦简音和周诚看了看他，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冯商冷笑一声，道：“县中乡民报官，告你们欺压良善、肆意行凶，本县已经查明实情。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本县招你二人来到堂前，不想你们竟敢殴打官差，拒不行礼，可知该当何罪？还不速速跪下！”

“欺压良善，查明实情？”秦简音微微一笑，却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讥讽，“知县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未经判断，真相不知，便能对无辜百姓呼来喝去？”

两旁的衙役想让他闭嘴，被周诚的目光一扫，纷纷错开眼神不敢直视。

方才在客栈里头，这莽汉的身手大家都试过一遍了，现在身上还疼着，谁也不想再挨一顿打。

许是没想到进了衙门还有人能如此气定神闲，冯商大感意外。

但他岂会被人一句话噎住？怒道：“好一张利嘴，还敢出言不逊？小心本官先定你个藐视公堂之罪！”

听他振振有词，秦简音愈发反感，逐渐严词厉色起来。

“自进大堂以来，知县大人张口闭口以身份压人，妄加训斥，单听这几个贼人一面之词，可容我二人一句分辩？这些人素日行凶作恶，难道知县大人真的不知真的不晓？

“按大昌律例，正当防卫应酌情处理。这些强盗持刀劫道，我二人与其搏斗方得逃脱，如今他们能走能动无甚大碍，那我等所犯何罪？知县大人一无凭据二未审查就要定我们的罪，敢问凭的是什么法，仗的是谁的势？这官未免做得太肆意妄为了吧？”

“你！”油光满面的冯商在县中一向颐指气使，哪里遭过这等抢白？

他指着秦简音，怒容满面：“县衙之中，公然顶撞知县，单凭这一点，本县就要叫你知道厉害！来人，将这不识好歹巧言令色的狂徒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得到知县命令，众衙役欲上前对秦简音动手。

秦简音冷冷扫视一周，厉声喝道：“尔等安敢造次？”

附近的衙役一时间竟然被他镇住，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周诚看着秦简音，忽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与从前分外不同的一面。

少时的他乖巧伶俐，单纯内敛；回京初见时又是温雅宽和的，偶有些牙尖嘴利；上朝时从容不迫雍容稳重，颇有百官之首的风范；而眼前的他气势迫人，一身浩然正气。

真真对得上那句话：当官避事平生耻，视死如归社稷心1。

秦简音的气场也震慑住了冯商。

冯商是个人精，惯会看人下菜碟的，表面功夫做得又好，否则不至于能在此地横行甚久。

他看秦简音举手投足不似寻常人，疑心这两人是有来历的，犹豫了一下，挥手叫衙役们退开2。

打定主意，冯商稳坐堂上，全然不提方才之事，正色道：“下站何人？哪里人氏？来此地做什么？”

秦简音心中鄙夷，面上不显，只道：“在下迟颂，他叫苏诚，我二人是海州人氏，来江南做买卖。”

做戏就要做全套，他从故意放走土匪们起，说话一直特意带上点西疆口音，这会儿还隐去两人姓名，用各自的母性报了假名字。

而周诚一早得了他吩咐，此时闭口不言，只是抱臂站着，偶尔张扬一笑，做足了猖狂的气焰。

冯商也知道去衮州做买卖的人多，并未起疑，又道：“身份文书可有？拿来本县看看！”

秦简音早有准备。

此行下江南是私事，他不想弄得大张旗鼓，因此以防万一，弄了两份假的文书。他向周诚看去，周诚从怀里取出身份文书，抛给一旁的衙役。

冯商和师爷仔细检查，确认没有问题。

当然不会有问题。

身份文书等户籍类资料由户部负责，秦简音身为户部上司，出门在外要隐藏身份方便出行，想麻烦户部弄两张身份文书可谓易如反掌。

冯商又不知道这个，他翻来覆去看不出破绽，脑中也没有关于苏姓和迟姓有权有势人家的印象，便认定两人身份普通，松懈了许多。

但他一瞧堂下两人通身的气派，再想想秦简音方才的举动，又有些迟疑。

要说这两人真的平平无奇，他还是不敢下定论，心里反复盘算着，一时间并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