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良臣

江掌柜哪里知道秦简音说的是实话，只当他吓唬自己，并不以为意，还朗声笑起来。

周诚气得七窍生烟，愤愤道：“简音你别拦我，我今天非得收拾他一顿，什么意思啊他这是？”

秦简音绝望地撒了手。

揍吧揍吧，周诚应该不会下死手，而且再拦着，说不定他自身难保。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江掌柜看着沉稳，实际上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老虎屁股上敢拔毛。

最后江掌柜在挨揍之前果断认了错，态度转变之快让秦简音大为震惊，暗叹一力降十会这句话果然相当有道理。

江掌柜面不改色道：“在下方才是开个玩笑，二位实乃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客官可以把剑放下了吗？”

周诚冷笑一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收剑入鞘。

秦简音长出一口气。

若不是江掌柜及时说了自己不久后就要回衮州，恐怕今日周诚不会善罢甘休。

茶是没喝成，周诚还差点在人家茶馆里发疯。

回府后秦简音哄了好久，最后答应陪着吃一个月的晚饭，周诚才勉强消了气。

周诚还耿耿于怀地对他说：“京里多少家点心铺子，偏那厮做的好吃么？不就是一点儿甜面团子，是不是把你的魂都勾去了？”

怎么收拾江掌柜秦简音不管，但是周诚说糕点是甜面团子，他不太服气。

他抓住周诚的袖子，仰着脸小声反驳道：“可、可是确实很好吃，不然二哥你也学做糕点吧，要是你学会了，那以后我就只吃你做的。”

周诚都被他气笑了，又舍不得怎么着他，最后磨了磨后槽牙，使劲揉了几下他的脸泄愤。

中元节后，洪祈那边毫无动静，前去虚荫县的程慈倒是处理完□□的事回来了。秦简音与之在明光堂见面，得知了具体情况后，心情还算不错。

第二日上朝前他还在想，若是没有意外，只怕今日早朝上有的闹了。

太阳还未出来，有微风从大殿前吹过，秦简音拢了拢衣袖，朝大殿后望去，那边没个人影。

周诚悄声道：“我听大哥说，昨晚陛下在洪贵妃那发火了。”

秦简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中元节当晚宫外传来消息，说周谨遭遇刺杀，皇帝着实震怒，不免多思多虑，怀疑吉可丹会趁机动作，于是下旨布置边境防线。

而且昨夜皇帝宿在洪贵妃那里，还听了好些意有所指的话，细细一想，无非与变法有关。

皇帝本来不愿理会，直到洪贵妃说起虚荫□□，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斥责，拂袖去了皇后那里。

诸多烦心事堆积，皇帝费了不少心力，直到后半夜也没睡着觉，脑仁都是疼的，因此今天姗姗来迟。

朝上着重提的，其一是储君遇刺之事。

因为之前一直是周谨负责调查摸金教，故而仍由周谨着手此案，皇帝对其安抚一番，又拨调人手以护他周全。

两日的彻查，郜京府确定刺杀周谨的凶手为摸金教。周谨判断，是自己长期的追查触到了摸金教的一些蛛丝马迹，才教暗中隐藏的势力蠢蠢欲动。

除此之外，众人一致认定摸金教此举另有深意，于是皇帝有意要周诚奔赴北疆，以防吉可丹突然发难，大昌措手不及。

于是秦简音悄悄看向周诚，周诚正也看着他，笑着低声说：“你看，我就说免不了要去北疆一趟。”

听闻此言，秦简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实周诚也并不喜欢打仗，只是肩上有不得不扛的重担，习惯了而已。

除去遇刺案，其二便是虚荫□□一事。

数月工夫，虚荫县已然平乱，秩序渐渐稳定，究其原因，程慈在奏折中说是百姓不堪苛政，愤而反抗。

这回反对变法的一派可有话要说了。

数位大臣一唱一和，言曰新政严苛，对百姓之害已经初现端倪，不如罢免秦简音，叫停新政，及时止损。

洪缜奏道：“秦相公夸口新政利民，言之凿凿，然虚荫百姓□□，岂非是新政误国之证？”

理由确是冠冕堂皇，倘若不是秦简音早有计划，对虚荫之事胸有成竹，今日倒还真会被他们驳倒了。

保守派中不乏对国有功的肱股之臣，可即便真是为民着想的那些，譬如牧迟，现在已然掌握不住局势的走向，身在其中推波助澜，却毫不自知。

说白了，许多执意不肯变法的人不过是自私自利，与百姓阶层不同，只顾及自身的利益，所以无论如何都能找出反对的理由。

秦简音等保守派的大臣说完，上奏道：“陛下，□□一事缘由已明，虚荫知县徐金贵阳奉阴违，明面上积极推行新政，暗中却蓄意混淆视听，借变法之名，行搜刮之事，桩桩件件俱已查清。”

要是单单去安抚百姓，处理好□□一事，程慈用不着去那么久；但是秦简音吩咐对方要深入调查，于是徐金贵的所作所为都被程慈揭发出来，如实上报。

吏部尚书包堂接下秦简音的话，道：“陛下，若微臣所记不错，这徐知县似乎是林侍郎的外甥吧？”

忽然被点到名字，林蒙吓了一跳。

林蒙与这个外甥还真是常有往来，从对方那得了不少好处。徐金贵搜刮民脂民膏时，林蒙没少替对方遮掩，因行事缜密，倒还未被发现过，想不到今日栽了。

他不算倒霉，而是罪有应得。

早在秦简音找周谨答疑解惑，询问如何对抗保守派时，周谨给了不少建议，于是秦简音吩咐部下官员盯紧反对变法的人，还偷偷向陛下借乾玄队的人用。

像是洪祈、林蒙等人的底细，基本都被他挖了个干干净净，唯有鲁名为官坦荡，他找不出对方的疏漏，不由得暗自敬佩。

所以，当初周谨与他联合举荐程慈前去虚荫县时，就已经准备收网了，如今万事俱全。

最终在不少大臣的要求下，林蒙因贪墨渎职的罪名被革职收监，只待大理寺判决。

众大臣心中有数，林蒙是保守派太子太傅夏褚的人，小秦相公这是杀鸡儆猴呢。

有林蒙做先例，再有之前丹通县冯商鱼肉乡里的恶性案件，秦简音借机上奏，主张调整官员任职制度，这次反对的声音微乎其微。

秦简音乘势道：“《汉书》言曰，古有采诗之官，王者得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1。臣以为，今当效法古时贤王，增设采诗之官，察民意，解民忧。”

皇帝以为可行，笑曰：“善。”

一个早朝过去，群臣胆战心惊。

谁能想到素日一贯温和良善的小秦相公闷声不响干大事，一环扣一环的，借虚荫县的事，把夏褚都套了进去，手腕相当果决强硬，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本事。

林蒙虽然给夏褚挡了刀，却也不算冤。

百官皆知，大理寺卿张湖是储君身边的人，公正严明，又与小秦相公关系亲厚，只怕林蒙再没有翻身之日。

今日之事，众人都不得不对自己的立场重新考量，作为反对派的领头人之一，洪祈自是感到了压力。

他回到家中，与家人说起朝堂之事，就见洪缜神情不大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近两日洪缜老实得如同待宰鹌鹑，洪祈猜测他是在外面惹了祸。

洪祈正心烦着，皱眉道：“丞相盯我盯得紧，最近你没有在外面惹事吧？”

“没有！”洪缜吓得一激灵，声音都提高了三分。

他生怕父亲再问些什么，一溜烟跑了，还说：“爹，我去念书了！”

洪祈疑惑地看着他的身影，自言自语道：“阿缜什么时候这么爱读书了？”

…………

周诚要奉皇帝的旨意前去北疆，周谨叫来秦简音，给周诚简单办了个践行酒。

这一顿饭还算和谐，周家两兄弟没有互呛，罕见地兄友弟恭了一回。

周诚从来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却忽然生出一段柔肠，有点舍不得秦简音。

他想，好不容易现在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秦简音也肯时不时让自己牵下手了，此时自己离开京城，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一走，还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若是北疆真的开战，两人怕是又得数年不得相见。

于是他依依不舍地对秦简音说：“你要好好吃饭，按时休息，不要太挂念我，也别去找那个什么江掌柜！”

他想多了。

他走后，秦简音一天天忙得很，别说去诗书巷了，连休沐的时间都挤出来办公，哪有工夫挂念他。

摸金教的事如鲠在喉，周谨顺藤摸瓜，却只找到摸金教在历州废弃的一个窝点，显然对方已经转移了阵地。

虽然能确定朝中没有内奸，可周谨还是怀疑对方在京中有些耳目，否则反应不至于如此机敏。

秦简音不必费心于摸金教，却也有自己的烦恼。

他本以为能利用好洪缜的把柄，却不料高估了对方，没想到被他恐吓之后，洪缜会怂到一连好几天不敢出府，自然也没有胆子对洪祈说起中元节那日的事。

洪祈总是对他避而不见，两人不坐下来好好谈，新政的事就一直不能彻底推行下去。

他不愿白费心机，可是洪缜迟迟不发挥作用。时间不等人，所以他左思右想，觉得还是需要主动出击，推波助澜一番。

如此这般计划了一通，下朝后，他去翰林院找了安原。

他仔细一回忆，记起安原成亲那日洪缜也去了，说不定安原能联系上洪缜，好让他再去吓唬，不是，劝说洪缜一番。

安原听完他的话，感叹道：“为了新政你还真是尽心尽力啊。”

“是不是感觉我心机有点重，把控朝政，不像好人反类奸臣？”

秦简音自嘲地笑了笑，心中犹在怅然，也不知何时，自己渐渐很少诚心待人，开始处处算计别人。

安原反驳道：“怎么会？你的初心是好的，哪里做错了呢？说不定以后的史书里还要夸你一句良臣。”

不过秦简音没有应答，只叹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2”

他想，自己坚持新政，是为了富国强兵惠泽百姓，可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如今朝上勾心斗角，相互攻讦，受苦的不终究还是百姓么？

“你就是想太多。”安原岔开话题，“我会负责邀请洪缜出来，到时候带你去找他。”

秦简音收回思绪，笑道：“那就多谢平川兄了。”

休沐日，接到安原的消息，秦简音特意留出时间与洪缜会面，连护卫都没带一个。

他可谓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唯恐被人认出，议论说小秦相公也会……逛花楼。

谁能想到，见个人还得上这来。

秦简音站在柳玉馆外头，听见里面传出来的靡靡之音，嘴角一抽，怀疑地问：“一定要进去么？你莫不是故意诳我？若真如此，我回头可要找元慧姐告状啊。”

“怎么会？”

安原憋着笑，拿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别胡乱编排，被你元慧姐知道我就完了！”

此类场合鱼龙混杂，方便掩人耳目，又是洪缜最常来的地方，约在这里，洪缜不容易起疑。

但秦简音相当犹豫。自打记事以后，他可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安原一挑眉，转身作势要走，故意道：“不去就算了，我走了。先说好，我只帮你这一次啊。”

“别！”秦简音赶紧拦住安原。

他一个人在这烟花柳巷有点儿害怕，怕安原真走了，只好说：“我进去就是。”

唰的一声，安原打开扇子，脸上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柳玉馆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地儿。要真带秦简音去了什么不好的场合，安原还怕周诚知道后会活剥了自己呢。

那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要是被惹急了，逮谁跟谁呲牙。

真不知周诚在边关那几年怎么照顾的秦简音，竟然能把人养出这么个可爱的性子，老实巴交的，不似他自己一样莽撞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