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三）

一家人其乐融融。

饭后，王甜甜面色微红：“红湖啊，王姨麻烦你件事儿……”

张红湖表情关切：“王姨你说！”

为接下来自己要麻烦继子，王甜甜明显有些不自在：“晓静这孩子不是怕生嘛，所以之前才不愿意去学校，只肯呆在家里给我帮忙。再说了，她以前都呆在乡下，教学水平也肯定比不上城里，我怕她跟不上学校的进度……”

张茂山也点头表示赞同：“也是！明天是晓静第一天上学——红湖，带着点你妹妹，多认识认识几个人，看着她别被人欺负。”

张红湖正是满脑子江湖义气的年纪，如今爸爸发话，张晓静还是家里另一个“顶梁柱”王姨的亲女儿，当下拍拍胸脯打下包票：“那当然！我三爷都回来了——等我明天招呼我那帮兄弟的！”

平日里他只会嫌弃丫头片子一多、事儿就多，但这个妹妹长得和王姨一样好看，还、还温柔，说话也和王姨一样细声细气的，已经给自己送过好几次饭了。

他美滋滋地：“再说了，咱妹妹长得跟瓷器似的，谁舍得欺负啊！”

大院长大的女孩子，说话做事或多或少总是风风火火，鲜少有和王姨这样温柔的。

他又看了一眼正站在桌前收拾残羹的张晓静，越看越觉得自家新妹妹温顺可爱，俨然已经幻想到了自己明天领着人招摇过市炫耀的场景，嘿嘿直笑。

张红江淡淡瞧了瘸腿弟弟一眼。

张茂山则早就熟悉了自己三儿子的德行，都懒得说他了。

知道了妻子的担心，他大手一挥：“这有啥，跟不上就让她哥给孩子补习就是了！”他拍了拍大儿子宽厚的肩膀，笑得自豪，“几个孩子随他们妈，都是文化苗子！”

王甜甜面上的笑容停滞了一秒，但转瞬即逝。眼神流露着真切的感动与欣慰。

张家老大张红江军校本科毕业，一进部队就是副连，去年刚因立功调动，现在和父亲一个区。

老二张红河前年考上了申城大学，非寒暑假不回来；

老三张红湖学习成绩不错，但也爱闹腾，暑假跟人比赛爬高从树上摔了个骨折，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在军区医院躺了一个半月，今天才刚接回来。

说来也是，张茂山参加过抗-美援-朝，是战斗英雄出身，大字不识几个，肚子里现在那点墨水还是在部队进修班补习得来的。

几个孩子的慧根，只能是随了他们那个五年前去世、据说是资本家小姐出身的母亲了。

张晓静没见过为组织学校活动早早返校的新二哥，又有点怕偶尔用说不出奇怪的眼神看自己的新大哥，倒是跟着王甜甜，去医院给这个三哥送过几次饭，对他最深的印象，就剩下那一声声“求解放”的哀嚎了。

现如今，她心里虽说着到时候肯定不能再给别人添麻烦，但她能感受到这个三哥的真诚——被人喜欢总是令人开心的。

进厨房帮着王甜甜刷了碗，张晓静又拎着拖把进了客厅。众人正围坐在餐桌前，由张心宜拿着三哥“上贡”的大白兔奶糖——正是早上她磨着王甜甜折返回去买的那些——稚气又认真地一粒粒数着，挨个分给家里人。

听见声响，张心宜眼神一亮，小手胡乱抓了满满一把，就登登登地跑过来，要把奶糖往张晓静围裙前面的兜里塞：“给姐姐，姐姐吃。”

小女孩的身后立时有数道期待的眼神跟随过来，张晓静半蹲下身：“谢谢心宜。”她自然地摸了摸她头上的小角角，“心宜真是个好孩子。”

对面沙发上投来的眼神更欣慰了。

张心宜害羞地在她脸上啵了一口，转身就抱住了后面刚出来的王甜甜的腰，大眼睛眨巴眨巴，暗示要夸奖。

王甜甜当然会满足她：“哇，我们心宜真是个大方善良的小宝贝，等妈妈脱了围裙再抱你好不好？先等妈妈脱了围裙擦擦手……”

张晓静识趣退场，先去拖了厨房的地。

等隔着一道墙的客厅说笑声稳定下来，她才按捺住心跳，打开水龙头，用打湿的手在脸上摩挲了好几把，才觉得洗去了先前那种小孩子口水的粘腻感。

……

张晓静临睡前整理好了书包，最后看着白天陈一送的头花和头绳，默然了一阵，左思右想，将其塞到了布包的最深处。

这是个女生卧室，面积不算小，张晓静睡的是张单人床，上面铺了柔软的褥子和味道好闻的新被单。

对面那架竖着一圈木护栏的，是张家真千金睡惯了的小床。先前张心宜说是怕黑，张晓静搬进这个家没几天，就抱着枕头隔三差五去敲主卧的门，和爸爸妈妈睡。

张晓静换上睡衣，将被子拉高到嘴巴，好心情地在空旷的房间里小声喃喃：

“今天还收到了好多礼物，是意外而值得开心的一天！要加油啊，赵晓静。”

……

第二天，张红湖翘着打着石膏的腿，拄着拐杖，跟个胜仗归来的战斗英雄似的，昂着头进了校门，然后在一众兄弟的簇拥下，将新妹妹送进了育英中学初一三班。

相对初一学生，十四岁上了初二的他看起来人高马大一个，杵在三班的门口，拿起一只拐杖对着无措的张晓静指点江山：“看见没兄弟们！我妹妹！眼馋吧！嘿嘿~以后多替我照顾着点啊！谁要是敢欺负她……”他眼神威胁地环视一圈，“哼哼~”

一个个年级各异的混小子们发出狼嚎。

“当然！”

“哟吼~新妹妹！”

“我跟你哥是兄弟，也喊声哥哥来听听呗！”

张晓静感受到周围的异样视线，脸上发烧——她其实能理解张红湖的一番好意，就是……

（孩子啊，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社死……）

她抱着布书包，不自觉咬了咬嘴唇，颤颤巍巍地弯下了细长的脖颈——

陈一跟在校长身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张红湖，你又闹什么鬼呢！”张桂芳，育英中学大名鼎鼎、雷厉风行的女校长，也是后勤部长罗永丰的老婆，陈一兄弟罗天明的亲妈——她刚一拐弯，就见这皮小子刚出院返校又作怪。

一群人先前还跟小痞子似的，这下子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老老实实。

张红湖笑得讨好，那模样近乎谄媚，让人忍俊不禁：“哎哟校长！我的校长啊，好久不见我想死您了啊~我这次可真没捣乱——这不，我妹妹第一天上学，我这不是不放心看看她吗？”

张桂芳隔着虚空点点他脑袋，这才转向张晓静，眨眼的功夫重新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校领导，笑容亲切又不失威严：“晓静同学，你刚从别的地方转来，不急，可以慢慢适应，啊。”

张晓静眼神亮晶晶地点头。

看她这模样实在乖巧，张桂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你晚了快两个星期才入学，课落下了些，不会的就去办公室问老师、问同学，知道吗？”

张晓静继续点头。

张桂芳眼神向她身后：“向红梅！”

后面一个短发女生起立：“到！”

“作为班长，你要好好照顾新同学啊。”

那女生姿势飒爽地敬了个礼：“是，校长！”

张桂芳欣慰地点点头，又拍了拍张晓静的肩膀，叮嘱她好好学习，在后者不由提高了声音应是时满意地颔首。

过程中，张红湖的兄弟们趁机回班的回班，入座的入座。

校长离去前又瞪了行动不便的张红湖一眼：“赶紧回你自己班去！”才向身后的陈一说可以走了。

张晓静早就看见陈一了，即使侧着身子讲话，也能感受到他倚着讲台若有似无投来的目光。

陈一刚过十五岁生日没几个月，今年升学初三。他走在后面，倒是比身前的张桂芳还要高了半个头。

他慢腾腾地倒着走，指了下张晓静的头发，见她不明所以，无声比划了个口型“头绳”。

张晓静恍然大悟，忙不迭指了指自己的书包。

陈一又指了指书包，无声地说：“戴上啊！”

然后在察觉到张校长转头前，迅速恢复正经模样。

张晓静难得见他显得这么……滑稽，忍不住弯了下眉眼。

这么一打岔，紧接着上课铃就打响了。张晓静鼓起勇气掏出红头绳，只敢在老师进门前匆忙在辫子上缠了几饶。

穿着格子衬衫、烫着羊毛卷的语文老师走进门来，温声不失利落地让张晓静自我介绍。

张晓静迎着讲台下不同面孔的同学们好奇的眼神，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兴奋。

她激动到声音有点微微变调的发言换来了同学们热烈的掌声，并且因为不到十三岁个头不算矮的缘故——张晓静姥姥说是随了她亲爸——老师把她安排到了教室中间的位置。

一下课，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门，同学们就七嘴八舌地围住了张晓静：“晓静？你是叫晓静吗？你的名字真好听！”

“嘁——你看谁的名字都比你好听！”

“你是张团长家新来的那个？我听说过你！”

“你真的天天在家干活吗？”

“你认识司令的儿子啊？”

“你们怎么认识的？”

说实话，措手不及兼受宠若惊的张晓静有些……被吓住了。

多年前她有过被围住的经历，记忆算不得美好。

在她还是赵晓静的时候，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她被送到乡下姥姥家。

第一次进村里小学，各种挂着鼻涕手上脸上也乌漆嘛黑的小孩子涌上来，已经把彼时惊弓之鸟一般的赵晓静吓得不轻。

童言无忌的他们还在她面前大声地“窃窃私语”：

“我知道——你是烈士的孩子！”

“烈士是什么？”

“我记得好像是死了爸？”

“哦哦你也跟毛蛋一样死了爹吗？”

“你说什么呢！那叫牺牲了！”

“牺牲？我知道！那她爸爸是个英雄！”

“英雄！英雄在哪儿？！”

八岁的赵晓静悲从中来，当堂哇哇大哭，被尴尬的老教师不得已通知在地里上工的舅舅来把她接回去。

第二天，被家里狠狠收拾一顿的熊孩子们，一度表情怯怯，恨不能距离赵晓静八丈远，好长一段时间里不怎么敢接近她……

此时面对围观，赵晓静刚刚自我介绍时生出的勇气又有点退了回去。

关键时刻，班长向红梅挺身而出：“停一停，停一停！怎么一个个跟小流氓似的？没看见新同学都被你们吓坏了吗？”

不愧是班长，在班里很有威信，同学们陡然一静。

向红梅居高临下地睨了这群人一眼，清咳两声，正要开口……

“哼——”靠窗位置一个留着胡兰头、身形微胖，即使在阳光底下也坚持把绿军装扣到最上面一颗的女生不屑地嗤出鼻音，“果然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一身的小家子气！”

张晓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班长向红梅已经拧紧了眉头：“马新英，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