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十一）

“嗨——”

阳光瘦高的陈一大喇喇地大跨步走来，待到近前时却放慢了脚步，悠悠踱到女孩面前，问她《安徒生童话》好看吗。

说这话时，他动作自然地捋了捋额前汗湿的头发，然后甩了甩头，五官生得立体又俊俏，一派鲜活的少年气。

张晓静点头，明显星星眼地看他，红扑扑的脸蛋难掩激动。

向红梅的父亲是侦察兵出身，可能也正因如此，她向来直觉惊人，即使在自己尚未查明之前。和陈一寒暄了几句之后，又恰逢这次篮球比赛隔壁学校也来了学生，向红梅顺势跑到对面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去了。

陈一低下头，一只手拿着冰棍，另一只空出的手前伸，看似又要呼噜女孩的头发。

张晓静下意识地一缩头。

陈一手扑了个空也没在意。

张晓静见状眨眨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又稍微向前探了一点头。

陈一失笑，将冰凉的手指在她额上一点，接着手腕一转搭在场边的铁网上，垂眼时的高鼻笑唇勾勒出侧脸异常好看的线条。

张晓静白皙的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妹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陈一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张晓静总觉得背后有点……刺挠，“要吃冰棍吗？”

张晓静认真地摇头。

他笑得有点恶劣：“就知道你不会。”

和人熟悉了之后，张晓静试着大着胆子：“你不会冷吗？”

陈一耸肩：“当然不会。”

事实上，除了运动过度的男生，女生还真没几个大冬天吃这个的。毕竟她们年岁大了一些，大大咧咧如向红梅也被也被家里的女性长辈叮嘱过。

不知怎的，自从陈一来了之后，附近明显空了一些。

陈一在身后揪了一下她的辫子：“要和哥哥出去玩吗？”略带调笑的语气让人分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张晓静正要摇头。

陈一：“或者去我家？你陆姨可没少在家念叨你。”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拒绝，声音软软地解释：“我一会还要回家去……去写作业。”

“好的。”陈一嘴边浮起若有似无的笑，“喜欢看书的话可以多来找我。我爸妈还有我哥特地给我买了不少书——图书馆都不一定有。”

“真的？！”本来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的她，立马一个激灵地瞪大眼睛，颇有些眼巴巴的味道，“真、真好！”

“喜欢的话可以允许你借回家看。不过要记得好好爱护啊。”

张晓静俨然已经信誓旦旦：“嗯嗯！”

她忍不住笑得眉毛弯弯，俨然已经口头上贷款借书：“到时候我肯定完璧归赵！”

……

等张晓静回到家，看见穿着新衣服的张心宜在客厅里可爱的转圈圈。

小姑娘眼睛亮闪闪地跑过来，头上的两只小角角也跟着一跳一跳：“姐姐姐姐！”她在张晓静眼前停下，“我好不好看！”

张晓静微微笑得眯起了眼：“心宜一直都很好看。”

——不过是陆姨多送了她几次衣服，她亲妈王甜甜也怕张家人就此觉得让小姑娘受到了冷落，总要事后多买几件东西给人找补回来。

王甜甜在第一次牵着换上新衣的张心宜逛街回来，就当着全家面说：“不能晓静有了，心宜没有。”

边说着这句话，她边用温柔、带着母性的目光问过来。

那一瞬间，张晓静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回答，才能在张家人显示出自己的一腔忠诚。

……对，“忠诚”。

张晓静忍不住有点想笑：作为一个在张家的拖油瓶，王甜甜似乎是生怕她哪天会“噬主”。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展现出了有这个能耐。

只不过，这份担心仿佛令王甜甜总忍不住要时刻向她提醒一下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

“身份。”张晓静内心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她心思太过阴暗狭隘，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然后，张心宜羞怯又忍不住有点得意的呼唤将张晓静从过往的记忆中唤醒——她太小了，表情和眼神总是掩饰不住很多东西——她带着确认被人偏爱后的自信，甚至经历过前期的患得患失，这份自信已经满溢到能将获得的爱“施舍”出去：“妈妈~”

张心宜扯着怀里人袖子撒娇：“妈妈~你不能总给我买啊！姐姐还没有呢！”

“心宜心疼姐姐啊？”王甜甜目光盈盈如水，一副欣慰又感动的慈母模样，然后劝慰，“可姐姐已经有了啊。所以才要给我们心宜买。”

张心宜：“那也不是妈妈给姐姐买的啊！我们都是妈妈的小棉袄嘛~不要不要，心宜要和姐姐穿一样的衣服~”

她“懂事”地看着姐姐的眼神，心疼又大方。

“好好好~”王甜甜缠她不过，正要答应下来。

“我现在长个子呢，新衣服穿一段时间很快就穿不了了——还是别浪费钱。”张晓静出声打断，温婉的笑几乎要和母亲如出一辙，只是笑得很客气。

王甜甜笑容顿了一下，紧接着才满意地觑她一眼。

张晓静心里，一面为自己方才做对了被母亲肯定而欣喜，一面却升起熟悉的钝钝的疼。

……真是贱啊！

她想。

张晓静借口回房放书，可转头一关上门，她已经等下意识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带着对自己的唾弃，眼泪夺眶而出。

她嘴唇微微颤抖，拼命忍住已经运到喉头的抽噎，仰着头如天鹅断颈。然后努力不去让自己紧闭眼帘，片刻克制住情绪后，用指背揩去几滴自眼角流下的清泪。

她表情平淡，除了眼角微红，任谁来看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就是个拖油瓶罢了。在哪不是做。

她不是已经做了五年了吗？更何况乡村是什么生活环境，这里又是哪儿。

有关于王甜甜做了别人的好妈妈……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一切好歹比预想中最差的要好得多。

……

离开生活了五年的姥姥家，张晓静是带着害怕和期待来的。

虽然当天，在进张家门之前，她已经感觉自己就是那只乡下被拔了毛的小土鸡，恨不能缩手缩脚。

可是她不能，她甚至还尽量表现得无所畏惧，表现出独立与骄傲——她的爸爸是烈士，这里都是和他爸爸一样当兵的人。

她为什么要自卑！

她不能自卑！

而且……这不仅是她新爸爸的家，也是她亲妈妈的家啊。

然而，等她被热情地牵领着坐下，和像公主一样干净可爱的妹妹坐在一排，她只不过是被继父和母亲多塞了几颗糖、几块糕点。

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被甜香吸引，以在新家展现自己良好的教养，尽力不着痕迹地将口水吞了回去的时候……

张心宜突然哭了。

不是那种她见惯了的小孩子无理取闹尖锐撒泼的哭——张晓静怀疑，是不是城里的小孩，就连哭都是无声的、文静的、好看的……

然后一屋子的人都围上去，小妹妹在许多人的怀抱里轮流辗转，获得了许许多多亲昵的承诺与宠爱。

只过了一会儿——时间不算短，但也说不上长。

这期间，张晓静只品尝到令自己几乎窒息的尴尬。

手心有几块奶糖漏出来了，她没有低身去捡。

直到仅剩的那块被她攥得几乎融化。

等到午饭前，她手心只有一片恶心的粘腻。

——姥姥已经悄悄跟她说了，新妹妹是妈妈在这个家的立足之本。所以才几年不能来看她。

——她能体谅妈妈的不容易。

——但她没能想到，除了一开始，妈妈就再没有给自己一个拥抱，新妹妹哭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些埋怨地望了自己一眼。和带自己去洗手时……若有似无的嫌弃。

——那么自然而然。

来自沙发对面陌生的男人——她的新大哥——那种从一进门开始就让她几乎全身炸毛的目光，从那一刻仿佛都渐渐远去了。

夏天的汗前所未有感觉鲜明地黏在身上。她只是觉得有点冷，令她不自觉双腿发抖，牙齿打战。

直到吃上午饭，瞥到妈妈将妹妹抱在膝上，语气宠爱地喂她吃饭，不知怎的，她倏地就落了泪。

然后整张餐桌突然呆住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看她。也有眼神埋怨的，事不关己的，责怪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罪人，又像个小丑。

生怕再惹得妹妹生气，她忍着满心的羞耻，小声说是自己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更何况没想到爸爸哥哥和妹妹对自己这么热情这么好。

所以她“感激”、“感动”地哭了。

张茂山叹了口气，信以为真，心疼地伸长了手臂，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以后这也是你家，想吃什么就跟爸爸妈妈说。”

张晓静重重“嗯”了一声，像是突然有了勇气，又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当晚上，张晓静趴在桌上写作业，一直到张心宜睡了，才躺回床上，倚在床头静静地看书。

她读完了故事，也又一次看到了陈一的那句——

“致我的小美人鱼。”

她有些羞耻地想：他说这句话……是不是也认可了说她漂亮？

……还是在暗暗地说她不够阳光？

不像向红梅、张心宜那样——她们总是单纯又快乐——自己似乎……似乎是总不太开心的样子。

还、还好吧。她不自觉皱了皱秀气的眉——除了在家，她一直不伤心啊。再加上，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觉得很平常了啊。

不过，美人鱼是公主，她……又不是。张晓静转而冷静地想。

算了，也许想说是灰姑娘也不一定？

张晓静眉心一跳：但我还远不至于那么可怜是灰姑娘啊。

而且……灰姑娘最后会嫁给王子。

一瞬间陈一好看到华丽的脸浮现在脑海，笑得清俊明朗，眉眼间却带着点促狭。

……啊啊啊啊啊！

张晓静啪的一声熄了灯，怀着亵渎恩人的负罪感，极度羞耻地将自己埋进了被褥里。